第四十四章
林雍调好了卤水的味道,就带着章氏兄弟回家,让他们在院子里简单冲了个澡。
两人为了躲避厢军不被捉回军营,就躲在狭小的巷子脏乱处,再加上军营里头洗澡不是个容易事,大都数军士都三四天才去简单冲个澡。他们又都是还没正式收编的流民,吃得不怎么好,睡觉也是三四十人挤在一个大通铺,洗澡就更是奢侈。
从到军营,到两人逃出来,前后已足够五日不曾洗过澡。
再加上又是转暖到春天,兄弟二人身上穿出了一股子馊味儿,林雍一早上给两人面试就坐在对面,怎可能闻不到味儿?
这才将一绝里头的事情放下,带着他们回家洗澡。
衣服是没有衣服穿的,哪怕是林雍自己,也没几个新衣服,破旧衣服大都改拆了二次利用。
除了外卖制服,就没有更适合的了。
“你们两个就穿这个。”林雍从柜子里抱出两套红黑色的制服,抛给二人。
两兄弟接住,展开一看,见面料柔软,色彩搭配鲜艳,胸前还写了“一绝“二字,就知道不是寻常衣服。
但看着要比他们身上褴褛的乞丐服要好了数十倍,又哪还有二话要说,立马点头鞠躬,不断冲林雍道谢,“掌柜的,您就是我兄弟二人的大恩人,今后我们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章初今年十九,按理说年纪也不小了,但却极为实诚。跟他精明的哥哥一比,简直冒着傻气。
可对林雍来说,却是喜欢弟弟多过哥哥。
这个世道,聪明人实在太多,难得糊涂啊。
“当牛做马大可不必,只是交代你们的活必须要做好。这么好的条件,要找人来干,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你们若是没做好,我就不会给第二次机会,毕竟你们的身份,并不比寻常人,连个汴京户籍也没。”这确实是二人的软肋,在户籍制度森严的大宋朝,若是没有身份证明,就是黑户,很容易就被差人捉回去。
林雍说道:“你们的试用期也是三日,但却是从明日开始。只要通过,我就与你们签订契书。而月后府衙派人来清算人口,在这之前,我会带你们去府衙登记户籍,以我之名做主户,你们兄弟二人就是借助在我加的客户。要是落在我户下,就必须要听我的话,不然——”
后半句他虽然没说,但两兄弟心里头也都明白,统一的点头。
“家里头也没多余的地方给你们睡,就一起打个地铺凑合下,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有块砖瓦遮头就很好了。“章初心里想,之前一两个月在路上漂泊,风餐露宿,只能睡在路边、树上,要不是他们两兄弟身子骨结实,恐怕都要像父亲那样生病死了。
“那跟我走吧。”
林雍带他们去店里,也没叫两兄弟做什么活,反倒是打了两盘还未彻底收汁的卤肉饭,端到桌上让他们吃饱。
刚出锅的竹桶米饭看起来晶莹剔透,粒粒饱满,闻起来香皮扑鼻,吃起来带着一股子甘甜味道,再加上咸香微辣的卤肉,对于在路上饿了一个月,连树皮都啃了,军营里吃个窝窝头都幸福的掉眼泪的兄弟俩来说,能吃上大白米饭还有猪肉,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乌隗达挑眉道:“看你们这样,得是饿了多少天?”
章初边嚼边想,“这个太难回答了,反正有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乌隗达忽然沉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你们不是种田的吗?地呢?我记得你们宋人大都种地吧,跟我们马背上长大的辽人完全不同,虽说弱的比不上我们,但却很富有,完全不用担心你吃不饱饭。”乌隗达说完,摸了一把自己上唇的胡茬。
“每族各有所长罢了。”林雍不以为意。
以后都是大中国的一份子,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会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
“说的对,所以我们辽国的骑兵战无不胜——”说到这,乌隗达感受到王鄞愤怒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与他交谈的是四个宋人,只有他一个异族人,连忙收住了话头,嘿嘿一笑,“我出去透透气,你们慢聊。”
王鄞哼了一声,扭开脸不去看他。
兄弟两个吃的很快,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断舔着勺子跟盘子。
林雍见状,就又装了一份。
这一回,两兄弟吃东西的速度慢了很多,几乎是在一口一口地享用。
“慢慢吃,一会开门人多了,就叫乌隗达带你们出去溜溜,顺便熟悉一下汴京的街道,毕竟明天你们二人就要去送外卖了,要是送错了,耽搁了时间,或是有别的什么情况遭到投诉,可是要扣工钱的。”扣的数额不少,直接将一日工钱给扣没了,算是给他们长个记性。
午时到了,店门打开,又是三四十个排队的人涌进来。
章源见状,小声道:“这家店生意很好,在这好好干,肯定能存下钱来。”
章初有点疑惑,“要存了钱做什么?”
章源敲了章初脑袋一下,无奈道::“难不成你要替被人做小工一辈子么?若是能在汴京拿到户籍,存够了钱直接买一块地,咱们两兄弟就能在汴京彻底立足了。”
地才是一个老百姓的底气啊。
要不是那该死的旱灾,害得他们产量骤降,连喂饱自己都成问题,又怎么会突然连缴纳地主租金的钱或粮食也没有?最终他们的地被地主以地抵押的名义给强行拿了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田地,全家人颠沛流失,这才举家流向了汴京。
“二哥说的对,爹临走前还叫我们要努力挣钱,把家里那块地赎回来呢。”
“不用赎了,就在这买。我听老常说了,有些向我们这样的人,要不想参军,又不愿意返回家乡,是可以在这里以远低于常人的价钱购买一块土地,满打满算一亩也就三四吊,看起来并不算贵。‘’虽说还没正式入职,可章源已经盘算好了未来的计划。
林雍见他们投入,冲两人招手道:“都过来。“
然后他将两人与乌隗达都介绍给了前来吃饭的地看人。
有一部分人见到乌隗达异域面孔,窃窃私语起来。
林雍当然是听到了,但他并不在意。
把三人介绍给诸食客混了个脸熟后,林雍就打发他们出去,叫乌隗达带两兄弟在汴京城转一转——特别是国子监、太学以及军巡铺。
乌隗达不愧是刚来汴京,就把汴京逛透,还画了地图的男人。
在他的带领下,章氏兄弟很快就熟悉了业务区,还顺带了解了外卖,以及自己的真正工作是什么。
原先还觉得工钱不高,但被乌隗达一解释,两兄弟立马发现这种薪资制度的好,要是生意好又勤快,说不定一天能挣二百文。
饶是在京都这样繁华的地方,也没有多少劳工能够一日二百文钱,又包吃住的话,两兄弟一个月就能攒下三四吊,只要干上一年,在本地扎了根,就可以买地过自己的生活了。
一开始听林雍说的时候,乌隗达还没很心动。
给两兄弟解释着,突然发现了送外卖的诸多好处,于是回到一绝,立马缠着林雍要换他的工作岗位。
林雍自然是巴不得。
次日一早,他就带上乌隗达、章家兄弟三人一起上街。
……
“老哥,打从今儿开始,我买的肉量可要翻好几倍了,你是不是该给我便宜点?”林雍带着人去了肉铺。
见他来了,屠夫立马站起来,笑着说:“那就看你要多少了。”
两人是天天打交道的,也算是十分熟悉了。
不过以前林雍买的肉较少,一次也只有几斤,这回需要送外卖,一送二三百份,再加上店里的生意,光只是估摸着数字都叫林雍头疼。
“二十斤上好的五花肉,要是每天都要,多少钱?”
二十斤虽不算很多,但也绝对不算少。再加上林雍这个客源也稳定,屠夫伸出三根手指,“一斤四十文,不能再低了。”
其实并没有便宜太多,但屠夫又道:“你之前要的猪下水,猪骨头这种零碎玩意儿我都可以送你,就当做是添头吧。”
那敢情好。
林雍点头,从兜里摸出钱袋,又道:“我要是每天要二十斤的猪肉,老哥能给我送上门么?”
屠夫天还没亮就得起来宰杀牛羊猪,辰时前后开门,倒是跟林雍开店的时间差不太多。
他寻思了一下,每日来开店时,顺路拐去一绝送个肉,似乎也并不算太难。
屠夫点了下头,“那也成。”
林雍谢过屠夫,把猪肉钱付了,用带来的袋子将猪肉一套,挂在了翻雪背上。
乌隗达见爱马沦落至此,与普通驴马无甚区别,不由得心痛:“你看看你现在,要是回了草原,可不得被其他马笑话。人家都在奔跑,就你在这驼东西。”
翻雪像是听懂了的样子,鼻子喷气,马蹄子踢踏了几下,有些不平静。
“跟翻雪在一起的时候,你不许说话。”林雍手里在数钱结账,头也没回呵斥道。
乌隗达摸了摸翻雪的脑袋,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心中郁闷,想着快些完成任务,好带着翻雪离开汴京带回家去。
林雍刚开始做外卖,人手不足,经验不足,不敢将市场扩的太大,以免超出控制。在汴京数百的军巡铺中,只选了附近两条街,合计二十来铺,加上太学与国子监学生,也就二百人出头。
但就是这二百人,也将他磨得够呛。
首先是额外再加二百人的食材准备,光靠林雍与王鄞根本是不够的。
好在章氏兄弟农人出身,厨艺虽然极为一般,但也是下过厨,拿过菜刀,一人帮忙切菜,一人煮鸡蛋、剥蛋壳,几人分工,只比平时慢了一二刻钟准备完毕,已算得上飞快。
其次,猪肉与鸡蛋太多,一锅容纳不下,还得分作两锅。
而卤肉每一锅,都需要一个时辰才能收汁入味。
要不是林雍在准备食材时,就提早将米饭给蒸了,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五个人忙得团团转,连喘口气喝水的功夫也没有,卤肉一熟,立马烫青菜,之后将米饭、鸡蛋、卤肉、青菜按照顺序一层层铺进外卖打包盒,盖上盖子,每十盒就用一根细带绳子捆的严严实实,以免不小心打翻盒饭,或是路上撒漏。
“乌隗达,你去送国子监和太学的,章源章初去附近送军巡铺的。”打包完毕后,林雍分配道。
“可是——”章源有些犹豫。
他们毕竟还没有本地户籍,跑去送这个不会被抓么?
“尽管去送,都是提前约好的,你只要穿着我店里的衣服,谁会查你的户籍?但这也不是长远之计,总之还是快些找人办妥。”林雍看向乌隗达,“至于你——”
“考虑到学院一次性得送五六十份,翻雪又不肯给生人骑,就由你来送。”
林雍将这几日熬夜刻好的印章取出,每人发了一根并一盒印泥,“你们去送外卖时,须得他们先将外卖券交给你们,盖上一个印章分发一盒。否则乱了套,少发或多发,最终都由你们自己承担。”
其实精准到每盒饭是不可能的,但外卖券回收,可以很大程度上统计最低卖出多少份。每日送出去多少,又卖出去多少外卖券,回收多少,这都有个比例,要是低于比例,那就是有问题。
把每个人安排妥当,趁着午时开门前,就让他们三个全部离开了。
“希望不会出意外吧。”林雍看着他们三个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
自从将翻雪输给了林雍,乌隗达就再也没骑过翻雪。
此时此刻,高坐在翻雪背上,昂扬挺胸地从街市人潮中走过,他心里头的得意自然是达到了顶峰。
不过一听到众人口中的话,乌隗达又有些郁闷。
“这不是林掌柜家的马么?”
“这人谁啊?”
“我好像见过他。”
“胡人来我们这做什么,赶出去最好了,没得看着碍眼!”
身为胡人的乌隗达,听着不痛快,一甩翻雪的缰绳,飞快穿过人多的街道,高喊道:“让开让开——小心撞到——”
国子监与太学都在御街附近,乌隗达先去的国子监,刚到门口,就见到几个常来一绝的熟悉面孔,站在门外聊着天,看那样子,似乎在等人。
“怎么是你?”刘子邕四下打量,面露失望。
“怎么不能是我。”乌隗达哼了声,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拍着翻雪屁@股,让它去一旁吃草,把打包好的盒饭取下来,放在地上,“你们过来帮个忙。”
刘子邕抱怨道:“早叫林角他们一起来了,又这么慢!”
孙钰帮他拿了一提,“听说要去找直讲问问题。”
“你信吗?怕是去蹲司马君实了。”刘子邕瞥了他一眼,“不过要我说,他昨个儿来了,今天是怎么也不可能来的。”
“要是能见到王大人就好了。”孙钰小声道。
“什么?”
“没什么。”
孙钰与刘子邕在前头走,乌隗达在后头跟着。
“改明儿你就得自己拿来了,以后也不帮你了,我们可忙着呢。”刘子邕把东西拎到石桌上,在旁边已稀稀拉拉地聚了不少人,见他们回来,都兴奋起来。
“排队排队,排好队领饭!”
刘子邕喊着,抢先站到第一个,取出外卖券递给乌隗达。
等他盖上红章,美滋滋地接过盒饭,就站到一旁。
像是这样的热闹平时可不多见,刘子邕拉着孙钰咬耳朵,看着平日里斯文的同窗为了抢饭而面红耳赤的囧样,笑的乐不可支。
“诶,你快看那边!”刘子邕趴在孙钰肩上笑出眼泪,直起身揉眼睛的功夫,忽然见门口走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是他们国子监的督读博士,正半弯着腰,恭敬地引着身边的中年男人朝着走来。
“这谁啊,连郑博士都弯腰了?”
孙钰微微皱眉,心里头飞快地掠过几个名字。
但最终都被他一一划去。
郑博士见附近凑了二三十个学子,吵吵嚷嚷的模样,与他方才所说的勤奋好读之风不太符合,顿觉脸上无光,气的拂袖道:“你们不好好念书,都在这干什么!”
接着他看向乌隗达。
“国子监里怎么会混进一个胡人来!谁来给我解释下?”
他身边的男人举手,以示稍安勿躁。
“这是什么?”他走到乌隗达身边,取出一盒饭,又从最靠前的学子手中接过外卖券打量,“一绝?”
他严肃刻板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兴味,“把生意都做到国子监来了,当真好本事。”
乌隗达没说,皱着眉打量他。
“你们知道这是谁吗?”郑博士冲还在排队的学子们招手,“这可是参知政事王大人,还不快过来拜见!”
参知政事即副相,虽说当朝各种正副宰相就有五个之多,但参知政事王大人却极不一样,推行改革,深得官家圣心。若是能得到他看中,说不定直接推荐入仕,对他们这些学生来说,是大大的贵人。
孙钰突然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郑博士身边的男人。
刘子邕怪叫一声,打趣道:“你怎么身子僵成这样?紧张?难不成你仰慕这位王大人?”
孙钰没搭理他,紧张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父亲虽是闲职,但毕竟是个官。
新旧党派之争在几个月内持续升级,他也有所耳闻。
参知政事王安石主张改革,如今颁布的青苗法,反对之声甚众,韩琦为首的变法旧党不停施加压力,官家却执意推行,不少人怒而称病在家,却动摇不了官家变法图强的决心。
顶着这么大的压力逆流而上,孙钰万分佩服。
但他万万没想到,初次见到王安石,竟然是你在这样的场合。
他下意识想将手里头的盒饭藏到身后,或许是目光太过直白,王安石朝他看来。
孙钰却如梦惊醒,差点跳起来。
“参知政事王大人?”乌隗达喃喃,“王安石?”
原先啊一个胡人,站在一堆年轻学子中,就十分显眼。
又听他叫唤自己名字,王安石皱眉道,“叫我何事?”
乌隗达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王大人名头好响,我十分仰慕。”
“你是哪国人?”
“来自辽国乌隗一族。”
王安石心中暗道,他向来不与辽人结交,此人因何仰慕?他推行变法乃为宋国变富变强,合该为他国不容才是。
“王大人是特意来这里考察你们的。”郑博士挤眉弄眼,示意诸位学子机灵点。
“我会在此地逗留一个时辰,若是有问题,可以来找我。找不到我,就找吕惠卿也是一样的。”王安石冲吕惠卿点头,将他留下,与郑博士离开了。
“听说昨天司马君实才来过呢,怎么王介甫也来了?”
“最近国子监好热闹。”
“我们快去找定元与林角吧!”
孙钰一反常态,目光中隐露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