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更)

季行觉的意识中断在伊瑟推门闯入实验室的瞬间。

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视线逐渐清晰,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伊瑟的脸色极度苍白,静悄悄地守在床边,见季行觉终于睁了眼,眼底一亮,急切发问:“殿下,你感觉好点了吗?实验出了点意外……”

季行觉脑子里还有点嗡嗡的,迟缓地眨了下眼,听到他的声音,才缓缓侧过头来,嗓音发哑:“伊瑟?”

伊瑟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殿下,你……想起了多少?”

“我和兰德把你带回了皇宫。”

伊瑟用力点头,想起季行觉看不见,又立刻应了一声。

季行觉垂下眼睫:“其他的记不清了。”

伊瑟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不过克制得很好,嗓音依旧柔和:“不要紧,想起这些也够了。”

季行觉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碰到自己头上的纱布,指尖一顿:“实验出了意外?”

“你的身体被教皇动了手脚,只能暂时将记忆芯片取出来,”伊瑟给他掖好被子,“殿下放心,等解决了兼容问题,我会将你的记忆还给你的。”

季行觉的唇畔浮起个笑,有些嘲讽似的:“连虚假的记忆也一并还给我吗?”

伊瑟的笑容一僵。

“你在实验里加了什么?”那种精神扯拉撕裂感仍旧残存,季行觉一想起来就头痛欲裂,皱了皱眉,“你让我看到我和你相恋的画面。”

室内的空气一阵凝滞。

伊瑟没什么愧色,反而低低笑了声:“您为什么觉得那会是假的?那为什么不会是真的?”

季行觉冷静地摇摇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分辨出来的吗?”

伊瑟张了张嘴,觑见季行觉唇边的弧度,心头陡然掠过一抹阴云,起身打断:“殿下好好休息,我……”

季行觉径直道:“因为我很清楚,我喜欢的是戚情那样的人,而不是你。”

伊瑟的脸色倏而变了几度。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刺激,那张伪装的温和面具终于露了裂缝。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死死盯着季行觉的脸,陡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语气冷冰冰的:“就当那是真的不好吗。”

他的手力道极大,仿佛铁钳。

“是我把你带回来的,你该属于我。”

伊瑟要被他逼疯了。

季行觉的眼皮跳了跳。

他及时一把抽出了手,往后避了避,语气淡淡:“伊瑟,我给你取了名字,把你送去学校,是想让你当一个好人。”

这句话不压于一记重拳。

伊瑟陡然清醒过来,收回了突然显露的疯劲,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殿下,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

他有些惊慌,担心季行觉生气不理自己,也没注意到季行觉瞥来的一眼。

季行觉无声叹了口气。

伊瑟的性格很像个偏执的小孩子。

然而其他小孩子抢夺自己的玩具,顶多和人打一架,伊瑟却会选择全数抹杀。

那个地宫中数以千计的仿生改造实验品,前线被下令以自杀式袭击帝国的几千圣教徒,这些细数起来惊心动魄的数字,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

那是种单纯的残忍和对人命的漠然,除了他记忆中的路德维希,他可以牺牲其他所有人。

但是在他面前,他又似乎很天真,一句话就能让他乖乖的服帖下来,被责备后又会露出眼泪,讨要同情。

已经刺激得差不多了吧。

季行觉沉吟了一下,放缓嗓音:“伊瑟,其实你能让我再见到这个世界,体会到健康的滋味,我很感谢你。”

伊瑟果然立刻振奋起来,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殿下,您愿意原谅我了吗?”

季行觉避而不答:“你能解除对仿生改造人的控制,放走外面那些圣教徒吗?”

“您想让我停止对帝国的征伐?”伊瑟敏锐地嗅到他的言外之意。

“这不是征伐,伊瑟,兰达帝国已经消逝了,”季行觉的嗓音放得很轻柔,“我们属于过去,不该妄图干涉奔流向前的当下。”

伊瑟静默片刻,吐出一个字:“不。”

“只有这个请求,我不会答应您。”他微微一笑,“殿下,我会将您的王座重新献给您的,无论戚情还是光辉帝国,都将走向灭亡。”

季行觉皱起了眉。

伊瑟和戚情的性格有些相似的地方,又不全然相似,都是性格偏执的类型,戚情却很纯善,不会钻牛角尖,总是乖乖的很好哄。

不对,他不该拿戚情和伊瑟比较。

没有任何可比性。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伊瑟弯下腰,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地将季行觉按回床上:“好好休息,明天我带您去见教皇。”

屋门嘎吱一声合上,季行觉躺回床上,却没有休息,又撑起身,等待了会儿。

果然,没多久,哈林就神通广大、大摇大摆地从屋门走了进来,一看就没少买通圣教团内部的人,见季行觉等着,也不废话,好奇地打量着他:“老师,我听说今天的实验出了意外,您怎么样?”

季行觉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纱布:“算是达成了目的。”

按伊瑟所言的“不兼容”问题,他的身体目前出的问题,八成都是因为那张芯片,它明明是重要的东西,却又像个横插而进的BUG,阻挡着精神与身体的彻底融合。

没有了记忆芯片,他的精神也能更加稳定,对跃迁的反应不会再那么强烈。

所以无论是恢复记忆,还是将记忆芯片摘除,都能达到季行觉的目的——身体不再受芯片的影响。

芯片是在伊瑟的主导下植入的,他搜索不到、无法摘除,不过由伊瑟摘除,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只是没想到,以伊瑟那种偏执如狂的性子,居然会真的摘除芯片。

哈林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倏而弯腰拉进了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那您恢复记忆了吗?”

季行觉眯了眯眼,露出个真诚的笑:“芯片已经被摘除了,当然没有。”

“不觉得可惜吗?”

“没什么可惜的,”季行觉慢吞吞地往后挪了挪,拉开距离,“有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就够了,再多就没必要了。”

哈林望着他看了会儿,低低笑了声:“老师真是豁达。”

季行觉眨眨眼:“所以你大晚上钻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哈林压低声线,“我想确认一下老师的阵营而已,顺便,之后还有件事想拜托一下你。”

等哈林离开的时候,夜色又浓了不少。

这下不会再有访客了,身边终于清净下来,有了空整理乱糟糟的脑子,季行觉疲惫地闭上眼,脑中闪过无数杂乱的场面。

他想起了弥留之际,额头抵着他的手掌哭泣的银发少年。

犹如发誓一般,少年伊瑟哽咽着,不断重复:“您会重新醒来的。”

在记忆的漩涡里挣扎了一下午,坠入梦境后,梦里依旧是回忆。

暴君卡罗尔是兰达帝国最有权威的人,虽然他的残暴并没有光辉帝国修撰的那么夸张,不过谁让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

这个被描述得荒淫无度的暴君,一生中其实只有一个妻子。

在妻子被人下毒暗害离世之后,卡罗尔的脾气才变得越来越阴鸷不定,失去了对身边人的信任。

他以常人不能理解的手段保护着他的孩子,像只发狂的狮子。

但是复活计划不是暴君卡罗尔最先提出的。

卡罗尔的那番饯别之言,只是对珍爱的孩子的告别与祝福。

度过一个没有枷锁的人生……

季行觉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恍恍惚惚醒过来,叹了口气。

他有点想戚情了。

伊瑟很信守承诺,一早就带了季行觉的脑部投影设备过来,亲自给他戴上:“殿下先和我去吃点东西,吃完饭再下去。”

季行觉瞥了他一眼:“莫非你把教皇折磨得让人很下不了饭?”

伊瑟笑容不变,避而不答:“他有些嘴硬,不过我让人收拾了一下,不会玷污殿下眼睛的。”

季行觉一点也没放心,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想戚情。

伊瑟费尽心力地想还原他曾经的生活,连每天的饭菜都采用宫廷标准,可是那些精心雕琢的食物并不能让季行觉有太大共鸣。

谁能想到曾经的暴君卡罗尔其实会给儿子亲自下厨开小灶呢。

也没人会想到,帝国的元帅大人做起饭来相当有一手。

吃完饭,伊瑟带着季行觉在精美的后花园里逛了会儿,等消化得差不多了,才带季行觉坐上去地下研究所的电梯,局促不安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等会儿殿下如果觉得不适,就和我说,我们立刻退出来。”

季行觉:“……”

你到底把教皇嚯嚯成什么样了。

教皇被关押在第三十二层。

教堂地下一共有三十二层,前二十二层是实验室和研究员的日常生活起居区域,往下就是关押不听话的实验体以及犯人的地方。

第三十二层是关押最严密的地方,只有伊瑟有权限直接抵达。

电梯缓缓停下,伊瑟绅士地引着季行觉走进了关押教皇的地方。

见到浸泡在营养液中的……那一坨时,季行觉总算明白了伊瑟为什么会那么吞吞吐吐了。

眼前的教皇阁下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教皇了。

他的手脚已经不翼而飞,被浸在科学调配的营养液中,仍然健康的活着——虽然这样活着大概不如死去。

季行觉瞥了眼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偶尔还偷偷瞄他一眼的伊瑟,嘴角轻微抽了一下,抬指敲了敲玻璃外盖,和颜悦色地打了个招呼:“您好,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