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季行觉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昏迷着的。

但身体五感似乎并不甘心就此罢工,持续性地向他传递着外界的信息。

他能听到戚情略微紊乱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寒风在耳边一瞬即逝,随即他被带进了一个温暖的地方,放进医疗舱中。

然而医疗舱来回扫描了几次,也没能扫描出季行觉哪里受了伤。

这一点他倒是没撒谎,他身上沾的的确是那个圣教徒的血。

戚情的目光仿佛有温度,滚烫地落在他身上,季行觉被他盯着,很想马上爬起来,表示自己比牛还健壮。

很快,戚情起身离开,低声与跟过来的达梅尔嘱咐了几句话后,向一个人发了通讯申请。

“妈,可以过来一趟吗?”戚情深吸了口气,“他受伤了。”

是夫人啊……那就好。

最后那丝挣扎的五感总算心满意足地也沉入黑暗,季行觉松了口气,放心地让自己彻底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为何,季行觉梦到了刚被戚白公爵带到戚家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六岁,记忆一片空白,对一切都缺乏认知,躲在星船的座位后,迟疑着不敢出去。

戚白温声哄了他几句,见他还是不肯动,想了想,折身离开了星船。

季行觉还以为自己被抛下了,连忙想跟上去,步子还没跨出去,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被戚白轻轻推上了星船,笑着道:“小宝,乖,去把哥哥叫出来。”

他躲在座位后,只露出双眼,和那个满脸傲气的小男孩对视上。

俩人一动一静,一高一矮,无声地对视了几秒。

小戚情嘟囔了声“我哪来的哥哥”,见他不露脸,哒哒哒跑过来,毫不认生地拉住他的手,霸道地拖着他往外走:“我叫戚情,以后你得听我的。你叫什么?”

叫什么?

季行觉回想了一下,不太熟练地开口:“叔叔说,我叫季行觉。”

“季行觉。”

梦里稚嫩的声音与耳边乍然响起的低磁嗓音重合,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季行觉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又模糊了片刻,那种不甚清晰的感觉很微妙,像冬日里附着在玻璃上的水雾,擦掉了一片,却还是湿淋淋的,一时片刻看不清。

这是在元帅府的房间。

脑中跳出了第一个认知,季行觉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自然而然地看向床边。

戚情坐在旁边,面容有些模糊。

季行觉又眨了眨眼,眼前才彻底清晰过来,屋里一片蒙黑,只有床头亮着盏夜灯,他顿时嘶了声:“怎么都天黑了,我睡了一下午?”

戚情一字一顿地更正:“你昏迷了两天。”

两天?季行觉差点一跃而起:“我还有课呢!”

戚情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季行觉揣摩着他的表情,怀疑自己要是真蹦起来了,能被元帅大人直接捆在床上,硬是摁住了自己没跳起来,摸摸鼻尖:“……好吧,两节课而已,扣的工资也不多。”

戚情平复了下掐死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的冲动,冷声道:“给你请假了。”

“真的?”季行觉大喜过望,“多谢元帅大人。”

戚情皱眉:“你还在往那些账户里打钱?”

季行觉无所谓地笑笑:“死生才是大事,他们拼命保护了我,我把身外之物给他们的家人,很合理。一个是失去了就彻底失去的,一个是失去了还能再回来的,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发觉不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贴身衣物已经被换过了。

季行觉的身形霎时僵住。

“季行觉。”

戚情的嗓音里带着点压抑已久的怒火,往前倾了倾身,修长温热的手指递过来,勾着他的衣领,轻轻分开。

像剥开了层蛋壳,里面露出的是细腻白皙的肌肤,然而衣领分开之后,一道隐约的刀伤就落在他的胸口。

在此之下,这具身躯上还有一道道新旧交替的伤痕。

戚情的嗓音发紧:“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身上有这么多道伤?”

季行觉僵硬了几秒,款款优雅地合拢衣领,笑容不怀好意:“元帅大人,你这是在对我耍流氓吗?小心我赖上你,让你对我负责。”

戚情没应声,眼底似盛着闪烁的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或许是因为背着光,浅色的眼眸黑沉沉的。

季行觉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也被盯得几乎生出负罪感来。

他无奈地举起双手:“咱们分一分轻重缓急怎么样?我昏睡了两天,安全部那边的调查怎么样?就他们的效率,我猜他们赶到的时候,梵特公司的高层已经加急跑到第二星系了。那个圣教徒的尸体呢?”

戚情依旧没吭声,直勾勾地看了他很久,开口时有几分喑哑:“最后一次。”

季行觉微微一愣。

戚情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重新坐回椅子上,平静地撇开视线:“如你所言,那几个高层已经逃了,不过他们的真实信息被黑客公布了出来,陛下已经向联盟发出了联合追捕令。”

圣教团的攻击是不分阵营的,就算自由联盟与帝国刚撕破脸皮打了一架,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该联手还是会联手的。

就如同当年推翻兰达帝国的暴君,也有被侵犯了利益的自由联盟助阵。

至于那个在安全部突然暴起伤人,仿佛刀枪不入,最后自爆的圣教徒……

“德恩派人清理了碎块,打算送到科研院,但是运送的车辆失控,车子开着最大码速度撞上墙炸了,差点把科研院的大门轰上天,”戚情半眯起眼,眼神探究,“你为什么知道他的要害,还知道他会爆炸?”

季行觉表情谦虚:“知识分子嘛。”

戚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说过了,刚刚是最后一次容许你糊弄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

季行觉缩缩发凉的脖子,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坐在床头,浅浅阖了阖眸:“不出意料的话,他是一种‘仿生改造人’。”

戚情的眉心一跳:“仿生改造人?”

“一种偏门的仿生技术,顾名思义,这种技术可以在维持神智的情况下,运用仿生技术改造人体,你可以看作接义肢,只不过这个是要将身体的绝大部分都进行改造……不过因为改造过程不人道,成功几率太小,很快就被禁止了。”

季行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了下去:“听说兰达帝国的那位暴君当年想将这个技术推行到军中,制造一批兼顾人的智慧与机械强大的军队,不过被他的儿子,唔,就是那位早死的太子给制止了。”

传闻兰达帝国的末代暴君独断专横,狠厉残虐,胆敢忤逆他的人,当天就会被皇家护卫队带走,永远消失在人前。

唯一能劝动他的,是他唯一的孩子,兰达帝国的最后一位太子。

那位太子殿下极为聪慧,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又怀有仁慈之心,可惜天生怪病缠身,如果他能撑到当上皇帝,或许兰达帝国也不会覆灭。

在他病逝一年后,暴君的□□变本加厉,光辉帝国的开国大帝带领人揭竿而起,从第五星系一路打到帝都,推翻了这个从旧星历走到新星历、伫立了千年的古老王朝。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戚情消化了一下,抬眸追问。

“看书多嘛,这也是仿生人的一个方向,”季行觉摊了摊手,“改造人有‘核心’,只有打中核心,才能击倒他们,一般就在眉心,有的改造人很极端,被打中后就会‘嘭’地爆炸,圣教团的教条那么极端,我一猜就猜对了。”

戚情冷漠地“哦”了声,和善地望着季行觉:“什么书?”

季行觉对答如流:“《奇闻旧记》,联盟偷运来的书。”

“我看过。”戚情语出惊人,“里面有提到过这项技术,但没有你说的这么详细,更没记载暴君和他儿子的故事。”

季行觉:“……”

房门忽然被敲了敲。

来不及思考这家里怎么还有其他人,季行觉清清嗓子:“请进。”

郁瞳一推开房门,呜呜哇哇的小机器人就冲了进来,敏捷如闪电,咻地跳上床,扑向季行觉怀里:“mama!”

给这钢筋铁骨的儿子扑一下瓷实的,那可不是开玩笑。

季行觉虚弱地往旁边躲了下,戚情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小机器人的兔耳朵,垂下眼皮,看着瞬间智障的小家伙,嗓音冷了几个度:“是该拆修了。”

小机器人短着路,说不出话,可怜巴巴地望向门口的郁瞳。

话题中止,季行觉也顺势起了身:“夫人,这次又麻烦您了。”

郁瞳饶有兴致地瞅着这“一家三口”,笑眯眯的:“说什么见外话,都是一家人。”

季行觉干笑了声。

“小宝,小季醒来前的身体数值和精神数值正常吗?”郁瞳走过来,两手按着季行觉的脑袋,认真研究起来。

戚情被那声“小宝”叫得脸黑了黑:“正常。妈,不要叫我小宝。”

郁瞳示意季行觉配合,翻开他的眼睛查看了下,又摸了摸他的额温,敷衍地应了声:“嗯嗯,不叫小宝。小宝,去帮妈妈把客厅里的医药箱拿过来。”

戚情拿郁夫人完全没办法,长长地吐出口气,把濒临智障的傻儿子往季行觉怀里一丢,起身离开了房间。

季行觉安慰地摸了把哭唧唧的小机器人,见戚情走了,垂着眼低声道:“夫人,对不起。”

郁瞳有些不解:“怎么突然道歉了?”

“我还没解决我身上的麻烦,就和戚情走近了。”季行觉自责又懊恼,抿了抿唇,“那些人明明已经消失了十几年,又突然出现……这次的事情很明显了,帝都有很多他们的人。”

他没怎么犹豫,就做出了决定:“再在帝都待下去,不知道还会给你们惹出什么麻烦,我得离开一段时间。”

郁瞳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他说完,摇头:“小季,不是你和戚情走近了,是他任性,非要把你和他绑在一起。”

说到这个,季行觉有点无奈,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他还在生我的气吧。”

他很少和戚情提及过往,就怕会看到同凯茜眼底一样的仇恨。

“小宝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郁瞳歪歪脑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离开帝都你能去哪儿?外面比帝都还要危险。”

季行觉笑了笑,没回答,掐算了下时间,戚情也该回来了。

果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郁瞳也没刻意转换话题,连接上床边的仪器,检查季行觉的身体观测数据:“你昏迷的时候,身体数值和精神数值很不稳定,现在已经彻底稳定,有空来趟我的实验室,做个全身检查。”

季行觉在郁瞳面前不敢装大尾巴狼,乖乖点头。

戚情站在门口,看了看这两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对他意义非凡的人,走进来把医药箱递给郁瞳。

郁瞳顺手掏出几瓶药,递给季行觉,扭头吩咐戚情:“每瓶一片,每天一次,连续服用半个月,停药一周再继续。”

季行觉:“……”

夫人,你是不是吩咐错人了?

然而日理万机的元帅大人也没觉得不合理,平静地应了声:“知道了。”

“好了,在这儿待了两天了,我得回去了,”郁瞳抻了个懒腰,笑吟吟地道,“小宝,不要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欺负小季啊。”

戚情决定绕过这道坎儿:“……我送您回去。”

他提起医药箱,淡声嘱咐:“蛋蛋,盯着你mama,让他躺下继续休息,我半个小时内回来。”

趴在季行觉腿上,假装自己是个玩具的小机器人立刻爬起来,似模似样地敬了个礼:“好的,papa!”

季行觉生生被按下了起身的动作,郁闷地拨了拨小机器人的耳朵,母子俩一离开,房间的气息又有些清冷起来。

他转头瞟了眼,发现安全部收缴的终端被拿了回来,放在床头,干脆伸长手,把终端捞过来,戴回腕上,重新启动。

小机器人尽忠职守地提醒:“mama,papa让你继续休息。”

季行觉瞅他一眼,灵光一现,边打开新闻界面,边徐徐诱哄:“蛋蛋,这个终端的智能芯片是最新研发的,处理信息快,功能完善全面,智能性高,你想不想也这么厉害?”

小机器人眼睛放光,充满向往:“想!”

随即又摇摇头:“但是papa说,换了芯片,蛋蛋就不是蛋蛋了,蛋蛋想做自己,陪着papa和mama。”

季行觉从容的动作一顿,摸了摸它的脑袋,唇畔的笑意温柔不少:“好,那就不换。”

仅仅两天,帝国星网上的舆论几度更迭,从沸沸扬扬的“安卡拉大学教授谋杀案”,转变为“元帅遇刺”,与此同时还有“梵特公司高层会议”。

那个攻破了梵特公司防火墙的神秘黑客,将圣教团的存在抛到了大众视野。

季行觉扫了几眼新闻,和预想的差不多,又打开信息界面。

最近他的生活相当丰富多彩,终端里的消息永远爆满,最新的消息一溜的都是问他身体怎么样的,大概是在安全部舍身救元帅的伟绩又传了出去,帝都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季行觉划了几下界面,不熟的人一律忽视,点头之交的群发了个笑脸,剩下的也就宋枚和西塞莉,他特地亲自回了一句:刚醒,还没死。

下一刻,终端就跳来了俩人的视讯。

他接通了视讯,靠在床头,懒洋洋地招招手:“两位,晚上好啊。”

季行觉的脸色说不上多好看,但也没像传闻里只剩一口气了,宋枚瞅见他就松了口气:“祖宗,你可算出现了,戚情那孙子派人在元帅府外拦着,谁都不让进,我都准备和西塞莉挖条地道,钻进来确认你的安危了。”

“元帅府底部是金属构造,你们俩做双翅膀飞进来比较靠谱。”季行觉扬扬眉,调侃,“怎么,两天不见,这么想我?”

西塞莉在旁边嗑着瓜子,冷冷道:“想啊,大街小巷上都流传着你爱上了戚元帅,为了保护他飞身一跃挡炸弹的故事,我们相当好奇。”

宋枚一唱一和:“还传闻戚元帅对你爱恨交加,不惜得罪二皇子也要救你,真是非常令人感动啊嘤嘤嘤!”

季行觉:“……”

什么狗屁传闻。

他下手一时没个轻重,捏了把兔耳朵,被蛋蛋委屈地瞪了眼,赶紧摸摸以示安慰,斟酌着开口问:“你们知道凯茜怎么样了吗?”

“凯茜?”西塞莉咔嚓咔嚓嗑个不停,“她怎么了?”

“那姑娘有选我的课,前几天请假了,最近不在学校。”宋枚看得心痒痒的,凑到西塞莉身边,没轻没重地薅掉一大把,被后者冷冷斜了一眼,又悻悻地送了回去。

西塞莉翘着腿,分了一小把给他,继续嗑着瓜子问:“她和你那案子有掺和?”

看来戚情让人压下来了。

元帅大人嘴上不说,做事倒是稳妥可靠,瞒得密不透风的。

季行觉笑了笑:“没有,只是怕她太难过。”

对面俩人姿态一致,嗑瓜子声连绵不绝,嗑得季行觉脑瓜子疼。

他又跟他俩说了几句话,被吵得实在忍无可忍,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了悬浮车的声音,立刻准备挂视讯:“不跟你们聊了。”

“哎哎,”宋枚不满,“还是不是一起抢食堂睡懒觉带饭的好兄弟了,怎么说挂就挂,那边有啥比我重要的?”

季行觉看看这小胖子的欠样儿,决定学学戚情,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公回家了,再见。”

视讯滴地一声结束,刚好卡在对面俩人齐齐被瓜子呛到的一幕。

季行觉心情大好,关掉终端,躺好闭上眼,假装自己有好好休息。

外面很快传来了脚步声,随即屋门被推开,蔓延进屋的还有一股勾人的食物香气。

胃里传来些微不适感,季行觉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两天没进食了。

戚情手里稳稳端着餐盘,扫了眼裹在被子里的季行觉。

大概是他太过宽容,季某人骗人的把戏越来越敷衍,手腕上的终端也没摘。

后者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一副睡眼迷蒙被他吵醒的样子。

戚情观赏完他的表演,直接扭向小机器人:“蛋蛋,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mama都做了什么?”

季行觉头皮一紧,连忙向小机器人打眼色。

可惜小机器人的智能度还不支持它理解这种东西,说叛变就叛变:“mama打开终端,与‘宋枚’和‘西塞莉’聊天。”

戚情嘴角勾起个冰冷的弧度:“聊了什么?”

季行觉这下是真的头大了,连忙打住:“元帅大人,你这是侵犯隐私。”

然而能打断戚情,打不断小机器人:“papa进门前,mama在跟他们说‘不跟你们聊了,老公回家了,再见’。”

戚情:“……”

虽然这个称呼是从小机器人嘴里出来的,但他的手还是微不可查地抖了下,差点把餐盘滑掉到床上。

他状若无波无澜地放下晚餐,垂下眸子,凉凉的眸光笼罩着季行觉。

季行觉:“………………”

他决定今晚就拆了这个人工智障。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很沉默。

季行觉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敢看戚情的表情,硬着头皮解释:“你别误会,我就是和他们开个玩笑。”

头顶静默数息,才响起声淡淡的:“我知道。”

季行觉暗自决定,三天内不再抬头和戚情对视。

他无声骂了句脏,扒拉过餐盘,闷头吃晚饭,祈祷戚情能看懂这一屋的尴尬气氛,赶紧离开。

可惜戚情一向不看别人的眼色,也不给人面子,拉了条椅子坐在边上,自如地打开终端,检查有没有遗漏的消息。

季行觉感觉这饭是咽不下去了:“元帅大人,您可以不守在这儿的。”

“你想离开帝都?”听他开口,戚情头也不抬地问了句。

季行觉扫了眼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的小机器人,无言片晌:“……你什么时候也会做这种事了?”

在他心里,戚情应该是不屑于用这种手段的。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活到现在的?”发现季行觉对自己的误会颇深,戚情挑了挑眉,“放心,只监听了关键信息。”

季行觉一点也不放心。

不过戚情已经知道了,再死不承认也没意思,他喝了口汤,悻悻道:“有这个打算。”

“那个圣教徒为什么要对你出手?”戚情估摸着他也尴尬够了,掀了掀薄薄的眼皮,把目光重新放回去,“帝都新闻上写着‘邪.教徒袭击帝国元帅’,但你应该比我清楚,那个人是冲着你来的。”

这一切的风波,都是冲着季行觉来的。

有人处心积虑,想要除掉季行觉。

季行觉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帝国研究仿生人技术惹他们不快了,这可是为罪人服务的技术。”

这个人的话,只能信三分。

戚情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季行觉早就停止了进食,聊天也差不多该收场了。戚情收起餐盘,转身倒了杯热水,拧开几个药片倒出药片,放在掌心里,示意季行觉吃药。

季行觉差点忘了这茬,嘴角抽了抽,发现郁瞳的吩咐居然颇有道理。

药片有点大,季行觉的身体还发着虚,一片药得喝两口水才能咽下,吃完药喝得有点撑,脸色也红润不少,瞧上去少了几分狐狸似的狡黠,多了几分可爱。

戚情的语气难得柔和了点:“好好休息,后天和我进宫见陛下。”

进宫见陛下干什么,季行觉心里差不多有数,看戚情要走了,迟疑了下:“凯茜怎么样了?”

“暂时收关在军部。”

发现戚情还停留在原地,耐心等他说话,季行觉稀奇地喊了声:“戚情?”

戚情嗯了声。

元帅大人的臭脾气怎么突然变好了?

季行觉短促地弯了弯唇角:“我明天可以去看看她吗?”

戚情没应是与否,拧开门把,顺手把小机器人也拎上,丢下一句话:“欠我的解释记得还。”

屋门咔嚓一声合上,季行觉揉着肚子倒回床上,本来想再分析一下最近的情况,脑子却很快浆糊起来,眼皮沉重地往下坠。

大概是药的副作用。

不过也托了那几片药的福,整晚季行觉都没再做梦,睡醒精神又好了不少,脸色不复昨晚那样苍白。

吃早饭前,戚情把季行觉按下来,又检查了一下身体数据和精神数据,看数值一切正常,才放过了他,冷着脸补充道:“我妈让我记录的。”

季行觉笑笑:“我知道,麻烦你了。”

一起吃完早餐,季行觉上楼换了身衣服。

戚情给他买了一衣柜的衣服,一年四季各式各样都有,他随手挑了件衬衫,脑子里忍不住反复回荡着宋枚贱兮兮的“嫁入豪门了啊”的声音,深感自己也被精神污染了,决定回去再和宋枚算账。

虽然不是第一次去军部了,但大早上的,和戚情一起去军部,感觉就颇为奇妙。

跟他在送戚情去上班似的。

季行觉兀自想着,偷偷乐了乐。

悬浮车停靠到军部,上来接季行觉的是达梅尔。

两天不见,副官眼底挂了俩青黑黑眼圈,见到完好无损的季行觉,又惊喜又惭愧:“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非常抱歉,那天都怪我掉以轻心,差点害了您和元帅。”

季行觉摆摆手,和和气气地笑:“没事,不怪你。”

那些“改造人”一旦发狂,力道足以掀翻三个大汉,达梅尔能制得住才奇怪。

季行觉是秘密来访,没有跟戚情从正门进入大楼,和元帅大人挥挥手作别,绕了个方向,和达梅尔一起往军部收押人的临时牢房走去。

同样是关押人的地方,比起安全部,军部的牢房待遇就要好上不少,非常讲究人道主义,每一间都配备着完整的基础设施,环境也算得上宽敞明亮。

达梅尔领着季行觉,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第一层靠里的牢门前,敬了个礼:“夫人,我就不跟您进去了,监听设备已经暂时关闭,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我。”

这些八成都是戚情的吩咐。

没想到戚情也会这么面面俱到,季行觉礼貌地道了声谢,看他刷开了门,抬脚走了进去。

凯茜抱着膝盖,蹲坐在床上,靠着墙在发呆。

听到动静,她也没有反应,直到季行觉走到面前,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季教授。”

季行觉没有被举报过后的愤怒,他垂眸望着憔悴了不少的少女,微微叹了口气,神色依旧是温和的:“外面风波未平,等再过两天,军部就会放你回去,学校那边为你请了假,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将这件事说出去,放心。”

在被鼓动着一头热地扎进“复仇”的漩涡后,终于明白自己沾到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凯茜充满了恐惧。

她不敢想象那些认识她的人,在得知她与袭击元帅的邪.教徒有过交易后,会有什么表情与言辞。

即使在和那人交涉时有过怀疑,知道对方可能不是好人,这个才满十八岁的姑娘也完全没想过会承受这种可怕的代价。

她觉得自己在另一种意义上,已经算是死亡。

——直到季行觉这么告诉她。

少女的嘴唇颤了颤,嗓音发抖:“真、真的吗?”

“真的。”季行觉安抚道,“别害怕,安全部和军部的人以后也不会去找你,做错事的不是你。”

他的语气真诚且肯定,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连日的恐惧终于消散大半,凯茜呆愣愣地望着他,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抱着膝盖,小声地哭了出来。

季行觉站在床边,静静地陪着她,不催促也不离开。

良久,她终于收住了泣声,抽噎着,从胳膊间抬起双眼:“教授,您不生气吗?”

“你是无辜的。”季行觉沉默了会儿,“我不该生气。”

凯茜的眼角还残留着泪花,茫然地望着他。

季行觉很难面对这样的目光,低低地道:“我得走了。抱歉,把你卷进这种事里,你会没事的。”

他最后又冲凯茜安慰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牢房。

达梅尔守在外面,见他出来了,重新开启了监听设备,关上牢门的时候,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那小姑娘虽然是被利用的……不过夫人,您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啊?”

季行觉抿着薄唇,无声摇头。

两人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嗒、嗒、嗒”地回响着,像一只回转时光的时钟。

他的思绪飘回了半年前,遥远的光年之外。

信号阻隔器隔断了信号,就算伊瑟的终端真的拍到了什么,也不可能上传到云端。

除非……伊瑟还活着。

但这更不可能。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那种情况下脱身。

那段模糊的视频后续,在记忆里是有后续的。

远处的星舰各项操作已经仪器失灵,舱内红灯闪烁不停,智能系统即将瘫痪,警告在滴滴滴狂响。

星盗们慌慌张张地在星舰里四处奔忙,企图找出问题所在,争夺能逃出星舰的星茧。

季行觉站在星舰的通讯光屏前,注视着这一切。

光屏里银发红眸的少年歪着脑袋,望着那些人,遗憾又失望:“果然是乌合之众,不堪大用。”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季行觉脑袋里抽痛更严重了。

脑门一股股发烫,嘴唇因为长时间未进水而干涸枯裂,他的眼底熬出了疲惫的红血丝,嗓音沙哑地提醒:“伊瑟,你的星舰还有三分钟就会爆炸了。”

少年望着他,怜惜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可真是让我心疼,老师。”

季行觉冷脸望着他。

对比身边人慌忙奔逃的狼狈模样,少年一副事不关己的从容,完美精致的脸上带着宛然笑意,聊起了家常:“吃过药了吗?”

季行觉依旧没吭声,伊瑟自言自语:“看来是没吃,真是不听话。”

他的唇角依旧带着笑意,眼神却是冷的:“带着一身病,跨越千万光年追击而来,就是为了光辉帝国?老师,何必为了一群愚蠢的帝国人做到这个地步?你别忘了,我们才是……”

“你错了,”季行觉打断他的话,嗓音缓而沉,“只是你不该对戚情下手。”

伊瑟的笑意收了收:“他是你的底线?”

从帝都不断跃迁,不眠不休地几日赶路,就算是季行觉,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眼前几乎晃出了重影,他撑着战舰的操作台,压下了恶心感,沉沉地吐出口气:“不对。”

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伊瑟挑高了眉。

“底线是需要不断触摸试探的,”季行觉的手指移到战舰的炮口控制按钮上,没有一丝犹豫,“不巧,他是你一点也碰不得的人。”

炮弹如流星般摇曳而去,通讯光屏在闪烁了一下之后,彻底断连。

远处的战舰爆炸成绚烂烟火,强劲的气流冲击得战舰一阵摇晃。

高强度的精神消耗终于透支了身体,他在剧烈的晃荡中昏迷过去,追踪到第六星系本来已经够冒险,醒来时,星舰已经自动飘进了第七星系范围。

前方就是戚情守卫的前线星系。

季行觉至今都很难理解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会选择花上宝贵的一天时间,小心地将星舰开到了戚情驻扎的星球基地附近,在距离最近的一颗行星上,远望了会儿那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星星,才又进行不断的跃迁,回到了帝都。

戚情说,他没有理由杀伊瑟。

不。

当他远眺前线,眼底出现那颗淡蓝色的星球时,那就是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