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止是“没有”。

还是“从未有过”的没有。

戚情微微攥紧了拳头,胸口有些窒闷,咬紧了牙关,呼出一口微颤的白雾。

季行觉收回目光,笑了笑:“这点我不会说谎。”

戚情的嗓音更冷了:“那我应该感谢你吗?”

“戚情,小季?”

呼啸的寒风与大雪中,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公爵夫人从院子另一侧走了过来:“怎么待在门口不进来?”

戚情顿了顿,收起了满脸冷色:“妈妈。”

季行觉也硬着头皮打招呼:“夫人,晚上好。”

外面雪下得愈发大了,见公爵夫人脸色苍白,戚情不再多言,三两步上前,一把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护着她往屋里走。

季行觉跟在后面,松了口气。

要不是公爵夫人出来了,他怀疑戚情能在这儿把自己活活掐死。

他依旧不太敢直视公爵夫人,偷瞄了两眼夫人清瘦的背影。

公爵夫人名为郁瞳,家乡在第四星系,和戚情的父亲结识于大学校园,当年两人的结合,遭到了帝都绝大部分贵族的嘲讽与反对。

一个血统优越的贵族,居然迎娶穷乡僻壤的下贱平民,多可笑。

即使郁瞳夫人是位出色的科学家,研发的药物救了不知道多少人,也依旧被歧视着出生与血统,戚情出生后,也被明里暗里骂是“玷污了贵族高贵血统的杂种”。

虽然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在帝都这种贵族浓度过高的地方,那种暗地里的、毒素一般无声无息存在的排挤更令人脊背发凉。

尤其是公爵遇刺去世后。

季行觉始终觉得,戚情长成这副别扭的狗脾气,跟帝都热爱嚼舌根的贵族们关系匪浅。

进了屋,季行觉在玄关磨磨蹭蹭地拍掉肩上的雪,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关节,无声问候了句热爱冬天的皇帝。

他讨厌冬天。

一条烘干的热毛巾忽然兜头罩脸而来。

季行觉反应不及,就被按着脑袋胡乱揉搓了一通。

戚情发泄完了,放下毛巾,观赏自己的杰作。

季行觉的头发本来就稍长,还偏细软,给他一揉搓,活像只炸了毛的猫,头顶支棱起来的一根按也按不下去,呆滞地看着他,表情还在发蒙。

他心底暗笑一声,面上不动声色:“磨蹭什么,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季行觉忿忿地瞪他一眼,用手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跟他一起进了屋。

这是戚情回到帝都后,第一次回这座宅子。

倒也不是他不想回来,郁瞳夫人在帝都研究所,同样工作繁忙,今晚能同坐一桌,非常不容易。

和戚家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在十一年前,是很正常的事。

但今天显然有点不正常。

季行觉瞥了眼名义上的“丈夫”,一阵牙疼。

郁瞳夫人抿了口儿子倒的热水,脸色红润不少,含笑打量着两人:“刚才天色黑没看清,儿子,你比小季高了啊。”

戚情顺手给季行觉拉开椅子,坐到另一侧,不屑冷嗤:“我本来就比他高。”

戚家在饭桌上没那么多讲究,郁瞳夫人也没有帝都那些贵妇人的做派,示意两个小辈自便,随意叉起块鱼排,语调上扬地哦了声:“小宝,不要试图欺骗你妈,拍初中毕业照时你穿增高鞋垫,当我和你爸没发现?”

饭桌上静默了三秒。

戚情狠狠呛了下,耳根发红,有点羞恼:“妈,不要这样叫我!”

季行觉神态安详,埋头吃饭,为避免戚情秋后算账,假装自己聋了。

岂料郁瞳转而又看向了他。

季行觉被看得头皮发麻,生怕她笑眯眯地问起他和戚情结婚的事。

戚情也不提前串个供!

“小季瘦了,”半晌,郁瞳得出结论,“儿子,你不太行。”

戚情面无表情地一叉子捅穿了肉排,递到季行觉的碗里。

季行觉:“……”

他觉得戚情想捅穿的是他。

郁瞳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安抚季行觉:“我和他爸爸都不是这脾气,也不知道继承的谁,正正得负吧,不过小宝还是懂得疼人的,别被他唬住了。”

戚情那张在军部代表着无上威严、凝聚着无数军心的脸又崩了:“妈!”

“好的小宝,不叫你小宝,”郁瞳敷衍地顺了把毛,又嘀咕了声,“哎呀,我提醒这个干什么,小宝以前最听你的话了。”

戚情已经不想说话了。

季行觉尴尬地笑了笑。

夫人,您真是……太会聊天了。

一顿战战兢兢的晚饭吃完,除了郁瞳夫人,季行觉和戚情都有点各种意义上的消化不良。

好在郁瞳没有多提俩人结婚的事,她埋头研究多年,对研究以外的事漠不关心,非常健忘,吃完饭才想起来有份报告没提交,连忙跑去二楼:“我让管家收拾出了小宝以前的房间,你们凑合凑合……哎呀时间马上要截止了!小宝等下来找我哦。”

戚情揉了揉太阳穴:“妈,你当心别摔了。”

公爵去世后,郁瞳就把仅有的几个仆人遣散了,“管家”指的是以前戚情父亲制作的管家机器人,只听她一个人的话。

季行觉偷摸挪向门外,企图在戚情发现他之前溜出宅子。

和戚情睡一张床……他没带安眠药,这不得一整晚睡不着。

背后传来声凉嗖嗖的“你上哪儿去”,随即后领上递来股巨力,拎着季行觉又回到了原位。

季行觉从容地整整衣领,面不改色:“吃完饭活动活动,元帅大人,要不我试试入侵管家,让它再整理一间屋子?”

戚情抱着手,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

季行觉:“……或者我自己去收拾一间出来?”

戚情眉头一拧,不咸不淡地问:“你很不想和我睡一屋?”

季行觉:“?”你不是?

“就这么嫌弃我?”

季行觉不知道他怎么得来了这么不合逻辑的结论,简直张口结舌:“当然不是!”

“那就行了。”戚情点了下头,转身就走。

季行觉被戚情兜进了圈子里,感觉有哪里不对,但他说不上来。

他迟疑着,凝眉思索:也对,戚情都不嫌弃,他矫情个什么劲儿?

思毕,季行觉相当适应良好地跟上戚情的步伐。

戚情的房间俩人都很熟悉,上楼转角,走廊尽头的左手边,季行觉以前的房间就在他对面。

推开门,熟悉的场景乍然扑到眼底,夹带着时隔多年,却依旧清晰得恍如昨日的记忆呼啸而来。

气氛凝结了一瞬间,两人都有点沉默。

戚情拧着门把,率先开了口:“你先休息,我去找我妈。”顿了顿,他沉了沉嗓音,微含警告,“不要乱翻东西。”

季行觉无辜地举起双手:“我没有那种爱好。”

戚情没吱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季行觉的确没有翻看别人东西的爱好,他准备先洗个澡,最好能在戚情和夫人的谈话结束前睡着,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

他拉开衣柜,捻了捻过长的睡袍,意识到这是夫人给戚情准备的衣服。

和这一衣柜的衣服无声对峙了十秒,又衡量了下戚情对他穿着外衣上床的容忍度,季行觉望了眼窗外愈发势猛的大雪,放弃了跳窗逃走的念头,随便取了件衬衫带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季行觉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又怀疑是听错了。

这母子俩久别重逢,怎么着也该谈心到半夜吧?

推开门的瞬间,季行觉就知道他又想错了。

戚情的手也僵在了门把上。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一回来,看到的是季行觉大喇喇地光着两条腿,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样子。

目测这还是他的衣服。

他的目光如钩子般,从季行觉身上一寸寸扫过,无论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还是隐约露出的小片胸口,在灯光下都细腻白皙如美玉,让人横生占有欲,想要肆意触碰、留下痕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时声音差点劈了:“……你穿我的衣服干什么!”

缩回去不是,走出来也不是,脱下来更不是,季行觉决定从容面对现实:“我总不能光着吧?”

穿一晚上又不会脏,就算嫌弃也可以丢掉,衣服那么多,怎么连件衣服都舍不得给他穿呢。

戚情克制而绅士地目光上移,盯着那张被眼角的红痣衬得靡艳的脸,又被刺到般倏地别开头,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先把裤子穿上。”

“长了,容易绊倒。”季行觉解释一句,看戚情头也不愿意回样子,暗叹一声。

没想到戚情厌恶他,已经厌恶到了多看他一眼都不行的程度。

他从衣柜里又掏了条裤子穿上,袖子长,裤腿也长,不得不全都挽起来。

听他窸窸窣窣的,大概是穿上衣服了,戚情平复下狂跳的心脏,闭着眼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擦除抹消了,才重新看过去。

季行觉身高腿长,不是瘦小的体型,只是因为身形清瘦,又常年伏案潜心研究,身上有几分清隽的书卷气,乍一看弱不禁风似的。

但他穿着明显大了两个号的衣服,整个人就被衬得小只了不少,正低着头努力想把真丝衬衫的袖子挽起来,看上去格外的乖巧无害。

很容易欺骗到人。

戚情想起他去过的某个星球。

那个星球上有一种生物,和安卡拉星上贵族家养的兔子一样,雪白软糯,可爱无辜,乖乖地趴在草地上,翕动着湿润的鼻尖吃着草。

但它的力量却惊人的大,能瞬间撕裂靠近的猎物。

真是可惜。

你要是真有那么乖巧就好了。

戚情心想着,抬步走过去,垂着眸,伸手把季行觉笨拙地弄了好一会儿的袖子挽好扣上,又半跪下来,给他挽裤腿。

季行觉仿佛回到了前几天的裁缝铺里,浑身不自在:“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季行觉。”戚情打断了他。

季行觉直觉不妙。

他停住话头,看着戚情修剪得清爽利落的短发。

“半年前,你离开过帝都,”戚情平静地抬起头,与他视线交汇,“你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