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觉的身形霎时僵住了。
这个称呼太久违,他都忘记戚情最后一次叫他“哥哥”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是记得的,只是他不肯动动脑子,去扒拉扒拉蒙尘的记忆,将那一幕再回想一遍。
……毕竟愧疚心虚。
他的确是背叛者,那些人也没骂错。
明明这回手腕上禁锢的力道很轻,随便一抽手就能离开,季行觉却动弹不得。
他盯着元帅大人英俊不凡的脸,看了会儿,胆大妄为地伸手掐了一把——元帅大人睡得踏实,毫无所觉,他悄悄笑了笑,决定为了这张脸再多点包容,慢慢起身,靠着床头坐下来,右手顺从地搭在床上,让戚情握着。
屋内静悄悄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从安卡拉星上能看到最皎美的月色,此时月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斜映来,轻若薄纱地飘落在他们身上,和雪一样冰凉。
时间不早,季行觉调整了下坐姿,闭上眼睛。
再不睡觉,明天的精神状态更糟,不知道帝都这群八卦人士会把他传成什么样。
他是无所谓,不过影响了戚情的风评就不好了,以后戚情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了,这凶名能让他喝一壶的。
这些年季行觉的睡眠都不太好,总得靠吃药才能顺利入眠。
今晚也许是过度的疲倦,也许是因为戚情在身边,入睡出乎意料的顺利,没多久,意识就陷入了一片混沌黑暗中。
季行觉梦到了他离开戚家的那天。
天色灰蒙蒙的,整座宅子静默而肃穆,戚夫人穿着黑色长裙,眼角浮着哭过的红,冲他微微笑着。
少年戚情靠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楼下走来。
小雨淅淅沥沥的,空气中浮动着泥腥味,雨水没能洗去蒙尘的一切,反而为熟悉的宅子添上了一抹模糊的灰色。
记忆里的戚情眉目很清晰,连望过来的眼神季行觉都记得很清楚,像一柄溅了水花泛着寒光的利剑,然而让他不敢直视的,其实是少年眼底被抛弃了般的神色,或许还藏匿着些微恨意。
路过戚情身边时,他的袖子被扯了一下。
耳边传来戚情低哑的嗓音:“别走。”
季行觉脚步不停,又听到戚情喊了声:“哥哥。”
他闭了闭眼,还是拂开了戚情的手:“抱歉。”
他本来不想撑伞,但淋着雨又太狼狈,他不想离开时在戚情的眼里那么狼狈,还是撑开了伞,带着行李,离开了戚家的宅子。
走到大门口时,身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镜面装饰上,觑见了追上来的少年身影。
那道影子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雨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戚家。
那是季行觉对少年时的戚情的最后一点记忆。
再见面时,已经是四年后的联合毕业晚会,戚情去参军前夕。
这个场景季行觉其实梦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在他离开戚家时结束。
然而今晚的梦境却没有结束。
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停,手腕上贴来灼热的力度,他被一把擎住,耳畔响起成年后的戚情冷淡低沉的嗓音:“抓到你了。”
季行觉猝然惊醒。
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小机器人好奇地贴近了打量他:“mama,你刚才是在说梦话吗?我为你录音了,需要备份吗?”
季行觉给这迎面一颗圆脑袋吓得心跳骤停,咬牙缓了口气:“我需要你立刻把它删除并粉碎。”
小机器人眨了眨两颗黑豆眼:“抱歉,mama,你没有此权限。”
“……那让我听一下我说了什么。”
“抱歉,mama,你没有此权限。”
季行觉深吸了口气:“请问我到底有什么权限?”
小机器人歪歪脑袋,认真地思考了会儿:“除了没有的权限,其他的你都有。”
季行觉逐渐起了杀心。
他两指弹开小机器人的脑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看周围布置,还在戚情的房间里。
这是戚情的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能大发善心把他挪到床上,而不是清醒后立刻掐死他,看来戚情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季行觉望向小机器人,和善微笑:“来,过来点。”
能够亲近季行觉让小机器人很开心,小家伙毫无警惕心地靠过去,被季行觉无情地一把摁住,准备抓去入侵数据库。
这谋杀亲儿子的举动还没得以实践,门边就传来两声轻叩。
清醒过来的元帅大人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扫了眼小机器人:“你又准备对我儿子下什么毒手?”
这话说的,怎么跟他像后妈一样。
季行觉无辜地摸摸小机器人的耳朵,放下它,坐在床边晃悠了下双脚,没找到拖鞋,干脆一溜烟往外跑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腕又被拉住了。
灼热的力度和梦里一样。
戚情垂下眸光,看了看他光着的脚,白皙柔润,跟被人娇生惯养着似的。他面上毫无波澜:“下来吃饭。”
季行觉愣了愣,“哦”了声。
小机器人大概是自我觉醒了跟屁虫属性,黏在季行觉身后,一人一机一前一后,钻进对面的房间。
戚情拧眉瞅着差点被季行觉一拍门板挡在外面的小机器人,啧了声:“没用的东西。”
一点都不像他。
也不知道当初季行觉是怎么设置出这么一个蠢性子的。
门板一关,阻绝了戚情的视线,季行觉立刻把小机器人抱起来,低低威胁:“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准告诉你papa,知道吗?”
小机器人疑惑地看着他。
季行觉循循善诱:“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
小机器人顿时兴奋起来:“好!这是我和mama的秘密,我会像保守papa的秘密一样保守的!”
季行觉忍不住好奇:“你papa有什么秘密?”
小机器人冷酷地背过了身:“mama,做人要讲诚信。”
“……”
居然被一个智障机器人教训了,真是岂有此理。
早餐依旧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季行觉猜测可能是副官送来的,飞快解决了自己的份,擦擦嘴站起来:“今天就不劳烦元帅大人送了,我得先去实验室开个早会。”
戚情比他先吃完,正在浏览帝都早间新闻,闻声挑挑眉:“我说了要送你吗?昨天只是顺路。”
季行觉早就过了自作多情会尴尬的年纪,不怎么在意地弯眼笑笑:“好。”
他肤色瓷白,笑起来时,眼角的那点红痣总会格外显眼,平添几分妖气。
戚情不自在地别开眼,再回头,季行觉已经甩着车钥匙,钻进了去地下车库的电梯。
小机器人骨碌碌滚到他脚边,电子合成的稚嫩嗓音里颇有几分炫耀:“papa,我和mama也有要保守的秘密了!”
戚情眯了眯眼:“什么秘密?”
小机器人仰着头,认真地道:“papa,做人要讲诚信。”
戚情:“……”
接近安卡拉大学的时候,季行觉瞥了眼终端上爆炸的消息量,非常有考量地绕了个道。
顺利地从偏门钻进学校,一路到了实验楼下,出乎意料的,楼下没有出现人群拥堵、竞相围观的场景。
几个身着帝国军服的士兵镇守在周围,挡走了闲杂人等。
季行觉恍悟,歪打正着了!
看来上将今天会到场,帝都除了戚情不讲究,其他大人物出场都要提前清清场,免得人群里混着不怀好意的人。
虽然不在意那些八卦人群,但被当猴子一样围观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季行觉心情颇好,亮出工作证,愉悦地跟几个守卫的军人打了招呼。
为首的军人认出他,脸色一肃,啪地敬了个礼:“不必客气,夫……季教授!”
不过躲过了闲杂人等的围观,躲不过实验室同事的风暴。
一踏进实验室,季行觉就察觉到了气氛诡异。
四周静悄悄的,在他踏入的瞬间,所有人噌地望过来,目光灼灼,活像向日葵逐日。
季行觉不慌不忙,率先开口:“等会儿要和甲方爸爸开个会,虽然提前准备过了,为防意外,还是再开个早会。”
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堵死回去了。
正事在前,众人不得不按捺住火灼火燎的八卦心,老老实实开早会。
会议的节奏完全被季行觉把控,他东一句、西一句,将一个早会开了接近俩小时,没让这群人得以多说一句题外话,又派发下去一堆让大伙儿面如死灰的任务,成功浇灭了大部分人的八卦心。
见时间差不多了,季行觉慢悠悠地收了个尾:“散会吧,西塞莉和宋枚跟我来。”
会议地点定在综合楼那边,仨人拿着资料,一出实验室,宋枚就憋不住了:“季哥,你……”
“嘘,”季行觉以食指压唇,笑得像只狐狸,“在外面呢。”
宋枚只好把话又憋了回去。
“戚情和季行觉结婚”这个消息一夜传遍帝都,炸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人仰马翻,所有看热闹的都沸腾了。
交流论坛的访问量突破了历史新高,分析帖遍地开花,从社会学、心理学、管理学甚至是军事方向的分析百花齐放。
分析到最后,众人还是不理解元帅这一举措的深刻用意,只能归结为:这或许就是一场另类的报复。
把宿敌绑在身边,这得是何等扭曲的恨意啊!
——等着看吧,不出三个月,季行觉铁定完蛋!
铁定完蛋的季行觉一路忽视了形形色色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抵达综合楼,进入会议室,才略感叹惋。
早会拖延的时间还是不够,军方爸爸还没到。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憋了一路的宋枚和西塞莉终于爆发了。
“尊贵的元、帅、夫、人,”西塞莉咬重了音,露出微笑,满脸风雨欲来,“您和元帅是什么时候珠胎暗结、暗度陈仓的啊?”
宋枚阴阳怪气接腔:“你们又是什么时候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的啊?”
这两位还是古地球汉语学家。
季行觉战术性后退两步:“不是说过了,我和戚情签了份契约。”
西塞莉猛一拍桌案:“你他妈也没告诉我是结婚契约啊!”
“注意淑女风度。”季行觉友善提醒。
宋枚抱着手,幽幽开口:“作为朋友,我必须得告诉你,根据社会数据显示,每年帝国的刑事案件中,有37%的人口死于家庭矛盾,对于这类案件,法官大多觉得是感情纠纷,判处并不严重。你觉不觉得,戚情是想利用法律漏洞?”
季行觉哭笑不得:“请不要把他想得那么阴暗扭曲!他要解决我会采用更正大光明的手段。”
俩人静默不语,眼神难以形容。
空气流动过于缓慢,季行觉有点窒息。
恰好此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戚情冷淡的嗓音传进来:“是吗,多谢你的信任。”
季行觉:“……”
西塞莉:“…………”
宋枚:“………………”
达梅尔副官站在戚情身后,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绷着脸附到戚情耳边,低语了几句。
戚情居高临下地扫了眼三人,转身离开。
人一走,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宋枚一屁股坐下来,抖若筛糠:“他怎么又来学校了?!”
西塞莉捅了捅季行觉的腰,调侃询问:“元帅夫人?”
元帅夫人不想搭理她。
“我刚刚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吧?”宋枚脸色发白,“他会不会记仇啊?”
季行觉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会,他特别小气,你死定了。”
下一句“以后别乱说话”还没出口,门又被推开了。
戚情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冷冷睇了眼季行觉:“我听到了。”
季行觉:“……”
你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