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速度并不快,甚至称得上闲适从容。谢不宁很快镇定,捞起衣角上两只毛球。
方才所有人反应不及,只有胡毛三和黄二仗着身手敏捷,纵身跳上,伸出弯爪勾住他的衣服,一起跟了下来。
长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并不在意,转过身去,满意地望着坑中石壁:“谢老师,你是第一个欣赏我作品的人。”
他语气颇为骄傲。
谢不宁按着一狐一黄大仙的脑袋,闻言不由朝石壁看去,一眼瞧见殿黑石壁上游动的黑影,仿佛幽魂。
长生贴心的施展玄光术,指尖凝出一簇亮光,好让他看得分明。
随着坠落向下,天坑石壁上的图案被照亮,一路蔓延而下,又很快隐没于黑暗。
石壁上显现一丛丛浮雕,黑色的石壁被刀削斧凿,刻出层层人物和动物。他们排队蜿挺而行,竟然是朝着天坑深处而去。
越往下,石壁上的人物又发生变化。队伍旁多了一些人,他们长着牛头人身,或是马头,又或者露出獠牙,举着鞭子作抽打行人状。
看样子,这些人竟像是奴隶一般。
随着继续下坠,壁画里的人越发不像人。他们身形更高大,昭示力量更强,地位更高,身体显出动物或厉鬼的特征,神态狰狞地朝一个方向跪拜。
谢不宁处在天坑中央,坠落的速度加快,石壁上的人倒像正朝他们行礼似的。
兴许是长生懒得展示无关紧要的画面,脚一跺,拉着他迅速往下。
一幅幅画面急速掠过,从一群群似厉鬼的人,到手提锁链的官差,再到身穿蟒袍的官员……黑色壁画犹如刻画出的冥界,意囊括数万阴魂鬼差,以及判官冥官。
游离石壁上的鬼影,更显得壁画里的鬼怪阴官犹如活物。
不说怀里的狐狸和黄鼠狼被震住,就是谢不宁脸色也不好看,差点大骂出来。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竟然把整个冥界阴司凿下来,有这能耐你当什么反派?申请非遗啊你。
长生非常欣赏自己的杰作,问道:“是不是很宏伟,很壮观?”
谢不宁呵呵一笑:“带艺术家。”
长生脸上有一瞬疑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大吗?”
谢不宁:“呵呵。这你就不懂了,这是表示亲切的称呼。”
长生抿嘴一笑,大概猜到不是什么好话,谢不宁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哪会和他亲切到一块儿。
”你知道它们有何用么?”长生一指石窟望不到尽头的鬼画。
万鬼的归处当然是冥界,没想错的话,这里便是通往冥界的路。
不知下坠多深,壁画下端的雕刻逐渐稀少,出现一道古朴简陋的牌坊门头。谢不宁坠过巨大的门头,又往下许久,忽然踩到坚实的地面。
丝丝凉气从地下冒出来,空旷而巨大的坑底,传来咔哒的回响。
墙上刻着一道石门,谢不宁抬头往上看,高的望不到头。站在其下,就像蚂蚁撼动大树一样渺小。
”这是鬼门。”长生上前一步,把手掌按在上面,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回来了呢……”
轰隆一声巨响,石壁上雕刻的石门竟然开启一道裂缝!
无数鬼影如潮水般涌向鬼门,正像一只大手用力推门,终于在鬼影被石门吸尽之前,裂缝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半开的通道。
谢不宁刚抱紧两位大仙,就被兴奋的长生拽了进去。
脚下猛然失重一坠,下一秒,他们踩在一条满是泥泞的路上。四周灰雾蒙蒙,天空挂着两轮紫色月亮,浑圆皎洁。
黄泥路上可见半透明的魂魄,默不作声地低头向前。两人突然出现,尤其谢不宁浑身阳气,把周围的鬼吓一跳:“哎呀妈呀!”
“活人怎么还下来了?”
黄泉路上的鬼可八卦了,瞬间议论纷纷起来,对着两人指指点点。有新死鬼认出他,是个老大爷:“唉?那不是那谁……”
旁边个年轻点的接话,可激动了:“谢老师啊!他演的雁春秋是我生前男神!”
老大爷:“啊对,我孙女儿也喜欢。他,他怎么就下来了?”
八卦传播极快,不一会儿,竟然许多人都认出谢不宁。有看过他电影的观众,也有听到他名字就闻风丧胆的鬼……
“你好像很受欢迎。”长生饶有兴趣,不过他可没有耐心看人追星。
长生想走,这里的动静却已经惊动鬼门关前把守的鬼差。眼看一个鬼差手持三叉戟飞来,谢不宁忽然挣断腰上的藤蔓,大喝一声:“都给我散开!”
呼啦一声,方圆几百米顿时形成真空。
围观的众鬼不明所以,耐不住有的鬼做贼心虚,一声大喝就被吓得哭嚎逃窜:“别杀我别杀我,我再也不敢愉钱了!”
“谢老师追杀到地府来啦,快跑啊!!”
如此一来,没有一只鬼敢停在原地,溜得干干净净。
众鬼一跑,路上独剩谢不宁两人,格外显眼,那鬼差自然冲他们来,一链子锁在长生腕上:“什么人闹事!”
谢不宁已无心顾及,等的就是这一刻。冥界阴司众多鬼差,只要通知周朗和王五来拿人,长生也不见得能逃脱。
他速速给周朗传信,许是在冥界的原因,不到片刻,一群阴差闻风即至,把长生团团包围。
“这就是打破修罗道的罪魁祸首?”周朗站到谢不宁旁边,惊呆,“谢老师你怎么下来了?”
谢不宁的青铜剑早在被抓时就掉了,幸好随身小搭裤还在,摸出一把符:“有空再跟你解释,快。抓住他。这家伙想用人命上位!”
不消他提醒,众阴差被长生身上的阴煞和死气惊得后退一步,“这是什么?就是鬼王来了也没这么重的业障!”
长生手指轻轻一弹,禁锢住他细腕子的勾魂锁便断成两截。他叹口气:“你真是不让我省心,既然如此,我便提早送他们一程。”
众鬼差大骇,勾魂锁是用玄铁和地狱烈火熔炼的阴间法器,勾魂无往不利,却抵不住他一根手指。
“谢老师,你不妨也见识一下我如何招魂?”长生微微一笑。
众阴差一齐用链子锁他,长生没被锁住,却也被砸了好几下,顿时有点生气。轻哼一声,他扬手执起一道符签,念咒烧起。
谢不宁听出念的是召魂符,可诡异的是,那符竟是黑色,火焰幽蓝。想到长生曾说过,魏长生试图吞噬他却被反杀,难道他把魏长生吃了,连带道术也学了去?
符一烧起,黄泉路上阴风阵阵,鬼门处凭空涌进一片浓黑,里面冲出无数厉鬼。
这番景象,正和谢不宁在天坑中看到的一样。
更多阴差加入战斗,和长生召来的厉鬼缠斗起来,一片混乱。
奈何桥边不断有魂魄被打落忘川,河边的彼岸花折了大片,整个—乱斗现场,惨不忍睹。
胡毛三化作人形,和黄二护在谢不宁身周。
先前黄泉路上众鬼更是躲得远远的,就怕被殃及池鱼。
“我靠,你到底招惹什么怪物?”周朗入职晚,哪像前辈们还会各种招式,光抱头鼠窜了。
谢不宁对大乱斗现场也很无语,风中凌乱:“不是,这都不找领导啊?!”
黑白无常呢?阴律司判官呢?起码找个能打的吧!
周朗拼命摁令牌:“我也想啊,可是感应不到!”
头顶黑雾家蒙,愿绝一切景象,想必又是他弄出什么手段。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谢不宁很快想到,只要拖到其官发现,局势就能扭转。
长生身边围绕一群神兽,无人能靠近,他信步朝谢不宁来走,前头的猛虎把挡路阴差一个个掀飞。
“没有用的。他们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长生提手一摄,笑了,“整个阴司,包括山上你那些朋友,都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嗯?我允许你做唯一的见证人。”
变态啊,做个鬼的见证人。
谢不宁被他抓住,抛下混战的鬼群,径直向酆都飞掠而去。
……
结界中,扑闪扑闪飞来一只小干纸鹤。
周朗一把抓住,大家都在拼命干架,小东西出现的不太合时宜……
不过干纸鹤是谢老师被抓走以后出现,谨慎地,他躲到角落打开。
鹤身黄色,还带点朱砂字迹,这是一枚传信符。
周朗拆开,一行红色歪扭的字迹显现。
“开鬼门,逃。”
……
长生带着他往酆都城飞去。
忘川,奈何桥,冥界的旷野被抛在身后。
途中,他们经过酆都山。那是冥界唯一的山脉,寸草不生,终年笼罩阴沉的死亡之气。
酆都山附近少有鬼接近,即使是鬼,进入酆都山也难以再走出来,那里是阴间有名的不能去。
谢不宁看到山附近有鬼婴,有的像人类婴孩,有的只是一团团黑色气体,徘徊山的边缘。
“当年我也是这样小。”长生忽然来了兴趣,随手提住一只还不会走的鬼婴,“有的大鬼喜欢提小鬼吞噬,魏长生他受伤很重,可惜,运气不好选中了我。”
那鬼婴已生出些智慧,被他掐住,还晓得挣扎。
谢不宁皱眉:“你抓它做什么。”嘲笑道,“难不成打牙祭?”
长生一笑:“你对谁都这么怜悯,为何不肯怜悯我呢?谢老师,我对你这么好,只是想长生而已啊。长生有错吗?”
谢不宁-字一句说:“你是邪物。”
手指一个用力,鬼婴化作一团黑气,长生用无辜的神情对他说:“你看,它也是邪物。”
“……”
谢不宁说他是邪物,他便能随手了解鬼婴的性命,证明给他看,喏,这也是邪物。
可见变态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在他眼里,一切只有可利用与不可利用,根本不把生命当回事。
谢不宁懒得同他理论,因为他根本没有人类适应世界的那套理论,只淡淡道:“鬼是鬼,邪是邪。若无善恶、是非之心,诸佛是邪,道袍上身亦是邪。”
“我知道了,”长生悦然抚掌,唇角弯弯,“你有一颗分辨善恶是非的心。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
谢不宁差点喷了,看吧,说他是变态没有一点点冤枉!
长生笑嘻嘻说:“不过挖出来有点可惜。如果你男朋友不要来打扰我,唉,要不我就让你活着。”
“对了,你方才说鬼是鬼,邪是邪,”他继续道,“如果你喜欢的人是这座酆都山上最大的邪物,你也这样想?”
谢不宁斜睨一眼:“少趁我男朋友不在挑拨离间。”
长生:“我只是实话是说罢了,他没告诉你吗?酆都山是他的坟墓,阴间无数邪物从他死亡之息中诞生,要说谁是邪物,唉,他可是源头。”
谢不宁定了定心神:“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长生偏头对他一笑:“无所谓你信还是不信。只要你在我手上,酆都山之主也不敢与我为敌,不是吗?”
酆都城中,长生轻而易举击退守卫,长驱直入。所到之处,黑雾如影随行,涌现无数厉鬼。
他最终停在一座宏伟的大殿前,巍峨的官殿高门紧闭。自从上一任北阴大帝消失之后,这扇门就再也没有人……鬼能打开。
关于北阴大帝和一些冥官的消失,阴间众说纷纭,有说到三千年任期,也有说和酆都山有关……总之,谁也说不清真相。
谢不宁走近,发现巨大的门的材质似石似金,非常沉重。
别说推开,整块门浑然一体,连个钥匙孔都找不到。
长生走到门下,只说:“把玉龟给我。”
谢不宁从蓓裤里拿出玉龟,正是去年和司桷羽在玉村遇见的那只。也是昨天,才知道后来被司棉羽花一亿多买走。
这可是一个亿啊……
谢不宁给的不情不愿,同时疑惑,难道是钥匙?
乌龟做钥匙,那什么,北阴大帝是不是有特殊癖好……
之前听说,玉龟曾有一对。眼下,另一只被长生拿了出来。
谢不宁盯着看,只见他走到门边,蹲下去。巨大的石金门底下,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凹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极容易被忽略。
长生把两只玉龟放下去,不到片刻,石门里传出咯啦声。
先是细小的声震,然后越来越密集,仿佛地震。
两只玉龟活过来一般,体型慢慢变成巨龟,同时一点点驼起石金门。
等到巨龟高到只能仰望,北阴大帝殿完全向两人洞开。
谢不宁被神奇的一幕震惊了,两只大仙跟他一样,露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赑屃……”
传说中龙的第六子,形似龟,力大无穷,能背负三山五岳。不知怎么就流落到阴司打工……
谢不宁仰头,望着龙子的贵足惊叹。长生却是等不及了,进入庄严巍峨的大殿,兴奋到不能自已,一路大笑。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没有人能再控制走向。
强忍内心的惊惧,谢不宁抬起腿,跟着迈入门内。
大殿的正中央,是高高的北阴大帝宝座。比任何皇帝的宝座更威严,那里象征主宰生死的最高权力。
长生向着宝座而去,眼里容不下其他。
每向宝座走一步,便杀死一只身体里的妖物。
他的面容和身形几经变幻,从狐狸,到虎豹、豺狼……这一路走的十分漫长。
空荡的殿中只有前后不一致的两道脚步声响,以及每一步踩下的灵魂的尖叫。昔日罗列其官的两列,只有光滑如镜的地砖和灰尘。
长生走到宝座尽头,他已经完成对自身的净化,看起来像人又像仙,着上繁复威严的玄学北阴大帝袍服。
只消一步,他就能踏上宝座。
谢不宁不再观望,再等下去,黄花菜都歇了。抓起一把符箓,咒起符动,统统朝长生背后疾射而去。
长生挥一挥袖子,那些雷符变得焦黑,从空中掉落。
“别急,很快我就能坐上阴司最尊需的帝王宝座。”长生哈哈笑道,“天地,只要够强,出身又如何,手段又如何,邪不邪物又如何,我找一样能得到大地的承认。”
谢不宁咬牙。继续念日催符:“你做梦。”
“不信吗?"长生再一挥手,殿中罗列众厉鬼,却是身着冥官袍服。
众鬼互相扯看,喜不自胜,就差没跪下齐声高喊大王。
长生打落几枚雷符,微笑:“看来,你的男朋友不打算下来救你,做选择很难吧?谢老师,你看看这满殿冥官,胜负已分。”
谢不宁有些狼狈,头发垂落下来,衬得他白皙的脸越发苍白。
“你以为,我会等着他来救我?”谢不宁笑了,凌厉的眼神美得妖孽,“你错了。”
“哦?”长生有点兴趣。
谢不宁却说:“把福生福珠还给我。”
长生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从袖子里甩出两只小鬼:“我真是不懂你,这两只小鬼一点点修为,要来有什么用。不过也好,让你们临死前团圆,你说,我够不够仁慈?”
他并不需要回答,大笑着,长生振臂一挥,一股巨大的能量以大殿为中心扩散。
眨眼间,冥界上空出现一道漩涡,足以将整个天空遮盖。它疯狂抽取一切能量,鬼的、兽的,来不及逃走的孤魂野鬼,沦为一道道黑气被吸纳其中……
……
天坑上方结阵的人首先感受到一股波动,接着,封住洞口的法阵破碎。
用尽全力完成的阵法,在那股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好些人遭到反噬,受伤不轻。
他们不由绝望的想到,谢老师,也失败了……
无数厉鬼从天坑下喷涌而出,黑气冲天而起,犹如遮天蔽日的乌云,向着山下城市涌去。
”司先生……”慧云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望向唯一还站立的人。
司桷羽掌心正停着一只干纸鹤,熟悉的字迹,一眼瞧出来自何人。
纸上只有六个字:救人、安好、勿念。
匆忙之中,他仍记着不让自己担忧。司榆羽展开着符纸,几乎在嘴里把“安好,勿念”四字反复咀嚼。
想必他又咬破手指,事后该喊疼了。
“司先生……”
一声呼唤打断他的出神,司桷羽俯视地上众人,他们伤的不轻,却还有人挣扎爬起来,砍杀涌出来的厉鬼。
从山顶眺望远处,城市的光在黑夜中散发温暖。有人的地方,就有光。
他的视线,又落在“救人”两个字上。
原来,你想保护他们的心情,是这样么。大拇指摩挲着纸上鲜红的血迹,司桷羽一如往日平静,眼睛里多了一丝温柔:“我懂了。”
慧云正诧异,忽见不远处的青年消失,刹那间自己被笼罩在一片比方才更浓重的黑雾之中。
无声无息地,山顶上所有人睡到在地。
没有人看到,整个京市迅速陷入黑暗,连同所有光亮,被一起吞噬。
……
午夜三点四十四。
城市陷入沉睡。借着月色的掩护,没有人发现窗外不寻常的景象,整个城市一片寂静,仿佛被吞噬一切声音……
鬼门大开,无数阴魂出现在十字路口,惊慌失措地逃离冥界。
所有的鬼涌向黑暗笼罩之下,它们感受到与自身同为一体的强大气息,本能寻找强者的庇护。
阴魂们呆站一会儿,一时竟不知道去往何处。很快,借着弥漫的阴间气息,他们不约而同掉头回家。
这一夜,京市所有人都被祖先托梦了……
……
宝殿上方,漩涡输送的阴气越来越稀薄。
长生没能得到天地的承认,预想中吸收不尽阴魂的场景并未到来。
以他如今半个鬼仙的修为,自然掐算到出了什么变故。
酆都山之主不回归冥界,反而留在阳间,以本体笼罩一座城,这是他万万没有算到的。
“你就不怕他比我更狠,将那些人全杀了!”长生发怒了,“他与我是一样的,你错了,你以为你在救人,你是在做刽子手!”
谢不宁把福生福珠交给两位大仙,迎上他的怒视:“我信他。”
长生满脸戾气:“可是人类和你,他只能选一个。他当真要放弃你?我不信他不来救你。”
谢不宁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表达一下感谢:“谢谢你坚定站我们cp,这么看好我们的爱情。”
这样相信爱情的人不多了!哦,忘了他不是人……
“谢老师,你真的让我生气了。”长生黑下脸,手中凝出一柄黑色利剑。
他将剑一抛,小剑破空袭来,被谢不宁一翻身躲过。
可没了青铜剑,空手连接几招,谢不宁逐渐吃力,速度也慢下来,被一柄小剑打翻在地。
殿中百鬼欢呼,大喊助威,恨不得上前将人撕成碎片。
长生撇撇嘴,在众鬼意料不到时飞至半空,把一干假冥官当作养料吸了个干净。
前一刻还挤挤攘攘的大殿,骤然空荡下来。
恢复一些力量的长生心情很好,踱步到殿中,对谢不宁说道:“我本来想留你一命,但现在不这样想了,你让我很生气。”
说着,长生手持一根黑色长鞭,带着裂空之声狠狠抽过去。
挨这一鞭子,不死也残了,谢不宁避身躲开,去掏小梧髓,却一手摸了个空。
不知不觉间,一口袋符算用光,连最后的依仗也没了。
又一鞭子抽来。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只来得及用金光咒套上一层保护,谢不宁没能躲开,被一鞭子抽中,在地上摔出几米远,喷出一口鲜血。
“主人,主人……”
福生福珠眼泪啪嗒地跑过来,见他吐出鲜血,拼命用袖子来擦。
可他们是鬼,哪里擦得掉,便更手足无措。
“都怪我们,你不要有事,我不要你救了。”福生眼眶通红,不断从眼里冒出血泪。
惨白的小脸,再配上血泪,谢不宁早该跳起来喊了,现在反而拍拍他的头,咳了两声:“怕什么,死不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
胡毛三和黄二挡在他前面,如果不是腿在发抖,真要夸他们勇猛了。
“咳咳,三儿,带他们走。”谢不宁望着走来的人,一脸平静。
也许从鬼门还能逃出来,但留在这里就是死。
胡毛三壮了壮胆,啐一口:“逃,逃个屁啊,我可不想被你男人追杀。”
福生福珠竟也跑到他前面,愤怒地注视着长生,一字一字咬牙切齿:“不许你欺负主人。”
“哦,真是感人。”长生面无表情。
一想到仅离北阴大帝的位置一步之遥,被人生生阻断,就让他心生暴戾。
“我会一个一个,成全你们。”他眼中满是杀意。
第一鞭,挡在最前的胡毛三被抽出原形,小狐狸哀叫一声,落到地上没有生息。
第二鞭,福珠断掉左半边臂膀。
第三鞭,福生双腿被齐齐截断。
谢不宁咬破嘴唇,眼泪已是不受控制地流下。
这几鞭子有多狠,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原想拼死一博,这时才发现竟和对方拼命的机会都没有,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可用的东西了。
用牙齿撕破尚未愈合的手指,没有武器,他就用鲜血和着泪水在手掌、手臂画符,把自己当作武器。
对于地上的小鬼和狐狸,长生看他们如看死物。
目睹前三位的惨状,大黄鼠狼吓得两股战战,尾巴都不自觉夹起来。
可当长生要从他们身上踏过时,黄二用法术苦苦撑起一小块阵界,把他们保护起来,抖得像筛糠:“你,你别过来!”
它要为谢老师争取时间,不能让人过去!
长生低头看着这小不点,觉得颇有意思,不消烦他动用鞭子,只一脚就把黄二踢个跟头,碎了它的结界。
眼看挡不住,大黄鼠狼往前一扑,四爪并用,连同尾巴都缠在长生脚腕,用尽吃奶的里往下坠。
可它只是小一只黄鼠狼,哪有什么分量,丝毫不影响长生前进的脚步。
谢不宁正在身上画符,分心看去,只见黄二尾巴踩得血肉模糊,仍死死拖住长生不放手。
大黄鼠狼身上的绷带也扯落了,旧伤口又渗出许多血,它头也不回道:“别管我,你要杀,杀了他,三个孩子拜托你……”
都说黄仙狡猾惜命,擅长逃跑,黄二为了三个孩子,却能完全抛弃逃生本能。
皮毛血肉模糊,因为跟长生较劲,它拼尽吃奶的力,眼冒红光,显得更诡异了,可谢不宁不觉得它模样妖异。
它的尾巴被折断,眼看拖不住长生,突然,它的四肢开始拉长。
身躯舒展,骨骼在咯啦声中重组。
它弯曲的脊背逐渐挺直,一眨眼,拖住长生脚腕的变成一个中年男人。
变成人,他的手仍然死死抱住长生,不顾敌人有多强大,五根人的手指紧紧抓牢对方。
也许,这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人了。
谢不宁的心被撞了一下,受到一股震动。
记得黄二曾坦言,它们夫妇还不足以修成人形,机缘之下得到的一炉香灰被平分给三个孩子,所以大毛二毛和三毛,才能那么快修成人身。
黄鼠狼想修成人形,不仅得多年苦修,还必须过讨封这一关,过程十分艰难。可现在,黄二竟然原地化成人形……
这是为什么?
连长生都不禁啧了一声,兴味笑道:“有意思。”
可他并未停下,人形的黄二也挡不住他一踢,发出一声哀鸣。
长生向前一步,正要跨到谢不宁前面,突然听他说道:“我知道了,惟人万物之灵。”
甩了甩鞭子,长生撩起眼皮:“哦?”
他并不介意听听谢老师死前的一番见解。
谢不宁头脑前所未有的开阔,他站的正直,与长生对峙,盯着他慢慢道:“为什么精怪要修成人身才算圆满?因为三才者,天地人。”
惟人,为仁,人能成万物之灵,离不开智、仁、勇三字。黄二修两百年灵智,慈爱儿女是他的仁德,现在领悟承担仁德之心的勇气,他的修行已经圆满了,无需讨过封,即已成人。”
这何尝不与“道”契合。
长生看黄二一眼,如此弱小,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废物,可谢不宁却说,他的修行已经圆满。
“这么说,他当得起人,我却当不得仙?”长生露出讽笑。
可是看看,现在是谁把谁打趴下?
谢不宁告诉他:“你永远不可能成人,更不会成仙。”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符箓落下最后一笔。
长生不再废话,眼神转冷,长鞭席卷而去,对着谢不宁胸口。
鞭尾击中他胸前,谢不宁却仍站立着,身上漾起一层淡淡金光,在充满死气的阴间犹如神仙降世。
天道,地道,人道,鬼道之中,天高、地大、道玄,人却处于中心。
万法归宗,一切源于心之本,有形无形不重要。
什么是道?
祖师爷曾说,“此身身外本无法”,一切的道,只缘自自己内心而已。
度己度人,这便是他的道。
长生吸收魏长生多年道行,学会他的法术,但他还不能领悟什么是正道,所以天地不站在他那边。
心中有慧剑,手中有没有剑已经不重要了,谢不宁右手成剑指,刺向长生。
先前水泼不进火烧不穿的身体,此时被一道无形的剑意刺破。
感受到谢不宁身上迥异寻常的玄奥力量,长生眼中充满自我怀疑:“你做了什么?不,不可能……”
这一剑,灌注谢不宁二十多年来所领悟的道。
进一分,长生身上帝袍尽碎。
再进一分,修为尽散。
再进一分,人形不保。
最后一秒,长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归到他最原始的模样,化作一团黑色雾气。
大殿中吹出一道清风,吹散黑雾。
冥界天空之上,旋涡随风散去,露出天空两轮紫色月亮。
没来得及逃走的阴差和众鬼,感到一股和煦的生机从宝殿漾开,传遍角角落落。忘川河边,彼岸花如火如荼,旷野之上罕见的植物从地下冒出,一时焕然一新。
谢不宁简单给大家治了伤,幸好,胡毛三只是折损大半道行,性命无碍。
福生和福珠的身体也被找回来拼上,不过,兴许会对投胎有些影响了。
看一眼高高的宝座,几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大殿。
危机后从藏身处走出来的阴魂们,目睹谢不宁一行从阴司最威严的宝殿走出来,先是呆愣,然后喜极而泣。
“是谢老师!谢老师出来了,我们不用死了!”
“太好了呜呜呜,我都快吓死了,嘤……”
“啊啊,男神太帅了,救命啊为什么到了阴间还能追星,死而无憾了!!”
“咦,好像我们本来就是死的……”
“不管了,先去给谢老师打call!”
……
小组项目没通过,艾安安正在连夜修改设计稿,好像短暂地睡过去一下。醒来时,发现袖子哭湿了。
脸颊还凉凉的,摸一把,都是眼泪。眼不明所以,艾安安一眨眼睛,泪水又滚落下来。
缓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想起,好像梦见外婆了。
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外公去世得早,前几年,外婆也去了。
外婆安葬回老家,艾安安每年只能回去一两次,给外婆扫墓。
不知道为什么,她以前从没梦见过外婆,都说人死还有灵,难道外婆不想见她了吗?梦里,艾安安哭着问。
“傻孩子,外婆不来找你才是好事啊,你过的好,我就安心了。”外婆笑着说。
明知道外婆已经死了,看她穿着下葬时的黑色寿衣,脸色也透出不似活人的僵白,艾安安却不觉得害怕,抱着外婆嚎啕大哭。
外婆神情慈爱:“乖囡不哭,阿婆来看你哩。”
梦里过得很快,他们团聚的时间那么短暂,艾安安便听到外婆说,该走了,最后又叮嘱她注意身体。
醒来的刹那,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若失,是梦啊……
呆坐了会儿,她起身想去倒杯水喝。刚从椅子上起来,肩头有东西滑落下去。
看着落在地毯上的针织披肩,艾安安慢慢蹲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把脸埋进披肩里,尚未干涸的眼眶又溢出泪水来……
这一夜,好多人哭着醒来。京市的人们发现,同一夜,大家好像都梦到去世已久地亲人。
有个哥们儿家里几代单传,醒来惊恐地发帖,说自己一夜把祖先见了个遍,还问自己是不是快要下去了,求求大师破解,搞得网友们哭笑不得,纷纷劝他不要迷信。
不过,等越来越多的人表示自己也梦到,网友们收起玩笑心思,不由敬畏。
夜色下,众鬼感应到来自阴间的召唤,走到十字路口,不舍地告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没有鬼敢违抗,停留,众鬼心中皆有感应,来自酆都强大而恐怖的气息。
从无数个十字路口,众鬼踏上黄泉路,过鬼门,远远望见忘川河边花开荼藤,一片花海。
这一日,阴间无比热闹,大家都在热烈讨论着什么。
“可男神了,脸和身材一绝,我跟你说,绝对称得上阴间前十美男!”
旁边有鬼嗤道:“前十?你怕是眼瞎,当得第一!”
那人狡辩:“你这是粉丝滤镜。”
又有鬼点评:“谢必安大人帅是帅,可脸白略白了些,我还是喜欢谢老师有血色,唇红齿白才是真美啊……”
“哎,可惜听说已经名草有主。”
“就是没主儿也不敢打这位主意,你们没听说,他在阳间,可是——”脖子上比划一下,“这个!死在下手下的鬼无数……哎?你们想干什么?别打,哎哟……”
回来的鬼听一耳朵,一头雾水,抓着鬼询问一番,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等听完那鬼形容的天地色变景象,他们也不禁热血沸腾,狂热起来。
什么围观帅哥,是大天师!
……
从酆都城出来,望着夹道欢迎的众鬼,谢不宁莫名其妙。
尤其听到他们跟阳间的粉丝一样,激动地喊着“好帅、好师”,有的还跟其他鬼科普他的业绩,简直满头问号。
这些鬼怎么好八卦啊,连他的恋情都掌握一手资料?!
“呃,老板,“胡毛三调侃,“照这样看,估计是你的绯闻先在阴间出名。”
黄二喜滋滋地,刚化成人很是新奇,被众鬼的崇拜的眼神看得飘飘然。牵着两只小鬼,走路都带风了。
胡毛三恨不得抽他一下,没眼力见,另一个老板生死未知,你乐什么呀。
谢不宁的确担心,现在小司会在哪呢?
深吸一口气,他只想快点回古岭,找到他。
再次路过酆都山,望着萦绕黑雾的黑山,谢不宁脚步顿了一下。
“你们在这等我。”他突然停下来。
胡毛三惊道:“你要进去?酆都山有名的有进无回,里面都是死气,你进去会迷路的!”
谢不宁走向雾气之中,只留下一道背影。
胡毛三跺了跺脚,无法,只得焦躁地原地等着。
酆都山上没有植物,乱石嶙峋,浓雾弥漫,看不见路可走。
谢不宁独自一人进去,他只是凭着感觉向前,这一路有惊无险。沿途的幽冥生物并不伤害他,甚至会为他引路。
他也只是赌一把,当小司没了身体,他会去哪儿?大概会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吧……
不知走了多久,当完全迷失在山中,终于看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一处山谷中,谢不宁发现一棵桷树,枝繁叶茂,满树叶片青翠欲滴,充满生机,如萤火之于黑夜,无比显眼。
树下躺着一个人,身体质长。
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一刻,谢不宁是志忑的。
看到男人身下如缎散开的长发,谢不宁不由止住向前的脚步。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不知该叫他酆都山之主,还是小司。
男人睁开眼,冷冷地望过来。
谢不宁呼吸一窒。
他皱起眉,与谢不宁相视的双眼像月下的湖泊,能把人吸进去。
倚着树坐起来,他捂着心脏说:“好像过去几干万年那么久,我很想你。”
谢不宁心脏雀跃地跳动,事实上,他也真的一个雀跃压倒在司桷羽身上,揪乱对方的衣领,喘着气:“别说话,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