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城隍庙不少,位于南横街和黑窑厂交汇处的江南城隍庙,在众多庙宇中最为神秘。
那时年景不好,城隍庙附近有许多义地——就是公共坟地,专门收葬埋不起的穷苦人,说得不好听些就是“乱葬岗子”。
早年间,江南城隍庙每年举办庙会,开庙的日期恰好就是民间最重要的三个鬼节,各种祭鬼神的仪式、加上周边坟地的哭泣声,反正流传出不少神秘的传说。
其中一个,人们给取名儿叫“黑无常夜出城隍庙买饽饽”。
故事也很老套,说的是庙里供奉一个黑无常,有天突然想吃口人间美味,于是夜里从城隍庙出来买硬面饽饽吃。卖硬面饽饽的人不仅没认出真神,还把黑无常的钱收了。第二天大早起来数钱,才发现钱箱里有几枚纸钱,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故事得有上百年了,流传的特别广,也难怪窦家人和司机一下子联想到这上头。
司机还在发抖,声音像拧紧的发条:“……我看的千真万确,那个人一身黑衣服,帽子特别高!”
寻常人哪会戴个高帽子,现在的人压根都不流行戴帽子了,更别说是大晚上出现在那样的地方。这样一说,还真有些瘆人。
房间里还剩下谢不宁和窦文岩夫妇,还有王局长四人。
窦夫人是个中年美妇,气质很好,担忧地道:“难道真撞见了无常?爸爸抢了人家的饽饽,所以才一到家就病倒,查不出病因……”
鬼神手段莫测,在人身上作祟,机器哪能检查的出来。
窦文岩眉头紧皱,似乎还是不太愿意相信自家老爹是撞了邪,却又有些顾虑,毕竟老爷子的情况和司机的口述实在蹊跷。
然而谢不宁一开口,又是夜宵烧烤,又是地府开工资,搞得他们都无语了,搞半天你是来破除迷信的啊?
王局长听了觉得十分不妥,让你来解决问题,怎么你还自砸招牌了。
赶紧拉拉谢不宁的衣袖,尴尬地轻咳一声:“小谢啊,你这思路也太偏了,鬼神的想法我们怎么猜得准,是吧?”
没想到窦文岩不仅没生气,反而对谢不宁的说法非常赞同,不禁多看他两眼。
“你说的很有道理。”窦文岩点头道,“既然你认为和所谓的黑无常无关,那家父醒不来又该怎么解释?”
想法奇特不要紧,但得拿出办法解决窦老爷子的昏迷病症,否则窦文岩要怀疑王局长带来了个江湖骗子。
王局长也是又惊讶又紧张,一方面没想到谢不宁能和窦文岩的思路撞上,一方面担心谢不宁搞不定。他推荐人来,也是担着风险的。如果耽误了窦老爷子治疗,窦家反过来还要追究他。
几双眼睛盯着,谢不宁却风轻云淡:“这个简单,我找他们问一问就是了。”
问一问?
房间里几人听呆了,找谁问啊?转念一想,可不就只有找“无常”问了么,顿时打个寒颤。
窦文岩甚至怀疑他在说大话,看向王局长。王局长也有点发懵,他只知道谢不宁有点本事,但不知道他连无常也能说叫来就叫来啊!
说完,谢不宁拿出东西在房间里设坛。当然,黑白无常那两位他也没见过,请的只是阴差罢了。
“你这个……没问题吧?”窦夫人挺害怕地看他摆弄。
阴差啊,专门勾魂锁命的鬼,共处一室够让人害怕了。
谢不宁点点头:“没问题的,您要是不放心,戴上这张护身符。”
为了让他们安心,谢不宁又各自给了张护身符让他们戴在身上,准备妥当后,开坛请神。
其实他有周朗信符,心念一动便可以召周朗过来。考虑到窦家人本就不太迷信,才走流程让他们安安心,免得老以为他不够专业。
“香气沉沉应乾坤,飞云走马降来临!”谢不宁掐诀踏步,神色肃然。
法坛上的香炉里燃着三支香,烟气起初是斜着飘散,不成形状,随着谢不宁念咒作法,忽然形成一股,直直地往上升。
观看的几人颇吃惊,也没看他做什么,青烟的轨迹居然变了。
他们不知,这是法坛上的请求已经被鬼神感应的征兆。
室内的窗帘随一阵轻风飘动,几人四望,因为窦老爷子生病,门窗一直关着,哪来的风?
在他们充满疑惑时,谢不宁却看到从玻璃窗外飘进来一名阴差,不巧,还是位老熟人。
“怎么是你来啊?”谢不宁望过去,有些奇怪。
这阴差不是旁个,正是先前对付张白时,曾带鬼差来支援的王五,也算是鬼差里的小头目,其他鬼差都尊称一声“王五大哥”。
窦老爷子的事不算难办,王五亲自来,倒是给谢不宁面子。
大家看他忽然对着空气说话,听口气,好像还是认识的熟人,不禁肃然,屏着气小心观察,几双眼睛全都动也不动地落到谢不宁身上。
王五拎着勾魂锁进来,僵白的脸嘿嘿一笑:“正好来附近出外勤,闻着香就过来了。”
说完,他深深嗅一大口,只见法坛上三根香燃的飞快,香灰簌簌掉落。
谢不宁:“……”
神他妈出外勤,地府果然与时俱进。
看对方吃的满意,谢不宁表明情况:“是这样的,这是窦家老爷子,昨夜他和司机路过江南城隍庙,遇到一个饽饽摊子,买饽饽的时候疑似和黑无常大人起了争执,回家后昏迷到现在。”
要真是黑无常报复老人家吃了他一个饽饽,谢不宁也好代窦老爷子写表文烧下去,请求对方原谅。
谁知王五听了却是嗤笑一声:“什么黑无常啊,就是我们一兄弟,诨名‘花巾子’。”
谢不宁讶异:“不是黑无常,是花无常啊?”
“……”
王五无语地道:“你要这样叫也没错,确实听他说在城隍庙附近碰着个不识好歹的老头。”
听他口风,倒像是知道事情真相,谢不宁立即又往香炉里添跟粗粗的香,问道:“所以窦老先生出事和花无常有关?”
既然王五称他兄弟,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王五看他一眼,享受地吸一口香火,有些飘飘然道:“也不是我兄弟害的他,而是那卖饽饽的,本来就不是人!”
原来,诨名“花巾子”的那位阴差路过城隍庙,见到一鬼装作卖饽饽的人,迷惑了窦老爷子。
这阴差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上去破坏那鬼的诡计,谁知窦老爷子不止脾气犟,还倚老卖老地批评他年轻人不讲理。
这可把花巾子冤枉坏了,论年纪,窦老爷子在他面前才是年轻人……
后来的事情谢不宁也知道了,窦老爷子怕人跟他抢饽饽,几口把一个硬面饽饽下肚,亏得他老人家牙口好。
鬼做的食物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饽饽看上去新鲜热腾,吃进肚里就是一团腐物——关键是现代设备还查不出来,不就只有等死了。
说起来那阴差也是好心,谁知窦老爷子还能抢着送人头呢,硬是吃下去了。
“看来,你那兄弟叫红领巾更贴切啊……”谢不宁感概道,多么有正义感的阴差!
王五死的久,也不知道红领巾是什么梗,吃香火吃上头了,直道:“嗯嗯,好,好名字!我早觉着他那诨名猥琐……”
旁观的人既看不见王五,更听不到他说话,听谢不宁扯到什么“红领巾”,都是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出声打扰,憋得慌。
既然找到根由,事情就好办了,烧一道符给窦老爷子把腐物催吐出来就行。
谢不宁走到他床边,掀开盖住肩膀的被子,这才发现窦老爷子肚子不正常地鼓起。按了按,硬邦邦的,窦老爷子随即在昏迷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一团腐烂东西吃下去,年轻人都受不住,更别说一个老人家。
这时,王五吃完了香火,一抹嘴,把手上的勾魂锁垂了下来:“对了,你刚说这老头叫什么?”
谢不宁心想人家好歹做过国家级干部,虽然退休了吧,但你一口一个老头忒不尊重了。
“窦老先生……”谢不宁也不清楚人家全名,看向场外援助,“本名是?”
窦文岩和妻子对视一眼,说道:“窦奉尧。”
王五掏出个旧本子,唰唰翻了翻,指着其中某一个:“那就没错了,我来勾他魂的。”
谢不宁:“…………”
搞什么鬼!兜了一大圈子感情你是来把人送走的!
谢不宁风中凌乱了,心说我请你来帮忙的,不是来给我雪上加霜的啊。你丫香火吃也吃了,这会儿才跟我说人要挂了,流不流氓。
嘴角抽搐着,谢不宁生疑道:“我看窦老爷子面相,寿数不该就到头,你弄错了吧?”
王五合起本子,别在腰上,“没错,窦奉尧,七十九命里有一大劫。我那兄弟帮他一把,可惜他没渡过去,嘿嘿,那就怪不得我了。”
可谢不宁万万不能让他把人带走,赶紧阻止道:“等等,我觉得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王五撇了撇嘴:“我觉得抢救不了了叭……”
谢不宁顺着他看去,只见床上窦老爷子还好好躺着,魂却坐了起来,正睁大眼稀里糊涂地看他俩来回扯皮。
“……”
眼见王五的勾魂锁蠢蠢欲动,谢不宁朝旁边的几人大喝一声:“烧香,烧纸钱!”
窦文岩几人听着他说什么“寿数到头”“抢救”的,也猜到情况不好,心急如焚,却做不了什么。
此时听他一声大喝,身体便像上了发条,瞬间跑到坛前,点香的点香,烧纸的烧纸,一点不敢怠慢。
谢不宁来不及拿笔,手指沾上朱砂,快速在窦老爷子额头画符,他这是在跟阴差抢人。
符成的瞬间,窦老爷子出来一半的魂魄回到身体里,总算了拖住了。
王五说:“你这可不厚道……吸溜……”
法坛上粗粗的香火直往他鼻间飘,大把大把的金元宝被他搂进怀里,王五死气沉沉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哟,成色不错啊。”
窦家买的都是高质量鬼类祭品,吃起来怎么会不香。
看谢不宁如此诚心,王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把化了符灰的水喂给窦老爷子喝下去。
谢不宁用的符自然是祛邪化煞的,窦老爷子一喝下去就有了动静,跟吃了催吐的药似的,哇地吐了一地。
谢不宁首当其冲,顿时捂住鼻子不能呼吸。也不知道那缺德鬼给他吃了什么,吐出来的稀稀拉拉的一滩黑色物体,奇臭无比。
其他人也被熏得脑子一嗡,却不敢放松,一手捂着鼻子,一边给王五烧纸。只有窦文岩示意司机:“去扶着,叫人拿盆来接,快去。”
只有王五还在咔咔地笑,他做了鬼有神通,房间里弥漫的臭气想不闻当然就不用闻,只陶醉地吃着香。
谢不宁看他深深嗅一口,恶寒:“当着这一滩东西你真吃的下去啊?”
他不说还好,王五看一眼老爷子呕吐的情景,果然没了胃口。
“噫,算了算了,老头两次有贵人相救,算他命好。”王五收起勾魂锁,“我先去也。”
他走之后,谢不宁赶紧打开窗户通风。
“爸醒了,爸终于醒了。”窦夫人欣喜的喊声传来。
谢不宁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由挺了挺胸:“没事了。”
得了他的肯定,众人才敢丢下元宝,到窦老爷子床前去。
王局长见老上司睁开了眼,还有力气说话,满脸喜色地冲谢不宁点点头:“干的不错。”
窦老爷子吐完那些东西,人也恢复力气,差不多没有危险了。
被人从床上扶下来,看到谢不宁,老爷子还茫然了一下:“你……怎么有点眼熟?”
其他人也不知所以,他们应该是头一次见他吧,难道老爷子偷偷追星?
谢不宁谦虚道,“就刚刚见过。”
其他人:“……”
窦老爷子摸摸脑袋:“哦,好像是……”
窦文岩深吸一口气,联想方才谢不宁对着空气说的话,猜了个□□分,心里又惊又骇。
“多谢道长。”他拱手道,俨然不在意谢不宁的年轻,把他当高人看待。
谢不宁腼腆低头:“请叫我红领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