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龙虎五色旗

山里夜寒, 今晚天上有月色,照得院子里一片霰白。

结束白天的忙碌,谢不宁和司桷羽坐在檐廊下煮茶,披着棉布斗篷, 中间一方小火炉。

这也是两人难得的放松, 此前,都忙于工作。

小司很少表露明显的喜好, 倒是喝茶, 从不掩饰。

借着炉火, 谢不宁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微光映照下, 司桷羽俊美的五官落在画里一样。尤其阴影挡住的双眼, 像暗夜下的湖面,气息沉静而神秘。

谢不宁从师父那讨来新茶,撒了一把,煮起来也没什么讲究。唯一的茶客安静喝着,并不提出异议。

小司虽然好像什么茶都喝, 但他更偏爱清淡的味道。谢不宁观察到, 每回碰到喜欢的, 他端起杯子的时间更长。

然而要是问他喝哪种,他只会淡淡回一句,“都行。”

……相处久了, 谢不宁已经习惯不说, 竟然觉得他怪好敷衍。毕竟吃到不喜欢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提意见。

大和尚们白天做的驴打滚留了一点,刚热好,用小瓷碟给他们送来。糯香气扑鼻, 不比老字号做的差。

“跟咱们上次吃的一样好。”谢不宁说。

一口下去,又糯又甜。配上清茶,一点都不腻。

在芦庄时,两人也曾分食一碟。那时司桷羽离魂出体,只能吸食物气儿。

谢不宁忽然好奇:“你说哪种吃法口感更好?”不能感受馅料在嘴里化开,这种吃法真的有灵魂吗。

司桷羽指尖一颗小小的团子,停在唇边,认真思索片刻后回:“活人的吃法更好。”

“……噗!”

谢不宁被逗乐,颤抖着肩膀,斗篷都滑落了:“活人的吃法,这话就没几个活人能说出来,哈哈。”

完了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笑声一顿,震惊又疑惑:“你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离魂时发生的事,司桷羽明明不记得,依现在的回答,分明是想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他们住一起,谢不宁规规矩矩把他当老板,小司却早就想起来了。连之前怎么摸他胸肌,欺负他孤魂寡人的事,一并记得清清楚楚……

脑子里莫名闪过那天他帮自己盖被子的画面,如果他早就想起来……

谢不宁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也就问他:“怎么不和我说。”

说话间司桷羽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他肩头,手伸了过去。

谢不宁下意识往后一倾。

司桷羽唇角抿平,往下捡起垂落在地的斗篷,递到他手上:“只是想起零星的片段。”

“这样啊。”谢不宁想了想,似乎也说的通,大概是恢复的过程大概不太稳定。

他应该不记得被自己死撑面子亲了一下,应该吧?否则,谢不宁都要怀疑他最近的举动是受到之前的影响。

不过,司桷羽迟早有天会全部想起来。谢不宁暗自道,在那之前,一定要跟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免得继续发生误会。

……

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又一次无意识滚到司桷羽那边,谢不宁撑着枕头,很是懊恼。

不行,下次一起睡,中间一定要拦住。

司桷羽后他一步醒来,打了个招呼就穿起拖鞋走了,倒显得他多想了似的。

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金身落成,他们也得启程回京市了。

临走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谢不宁和司桷羽一起在主殿等待,祖师爷金身下,一缕青烟缓缓上升。

没多时,谢卜山走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进了主殿,他在烛火上点燃那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条,看着它化为灰烬,对他们摇了摇头:“昨晚向东方问卜,不行。”

谢不宁讶异起身:“师父你也镇压不了?”

这次司桷羽一同回青崖观,是由于他命格阴煞过重,总是见鬼,才来找谢卜山帮忙镇压。

这算是常用的手段,通常某些人八字过轻,容易夭折、惊吓,便找先生“镇压”,使得阴魂鬼物不敢靠近。

是否能“镇压”住,那就得看先生的本事了。

谢不宁对师父的本事绝对没有怀疑,思来想去,便只有一种可能:小司的命格,他们压不住。

那样浓重的煞气,又是世所罕见的紫薇坐命。天上紫薇,人间帝王,可哪有帝王浑身阴煞,不是长久气象。

也就意味着他,短命。

司桷羽听罢,情绪没有多大波动。见谢不宁神情凝重,反而平静道:“厨房备好了早餐。”

这么多年,司家自然找过不少大师,试过相当多的办法。谢师父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谢不宁握住他的手,无声息地握紧,不死心地说:“再试一次,咱问问祖师爷。新衣服刚收下,没道理不给点表示。”

“你这孩子……”谢卜山哭笑不得,当祖师爷是什么人,还跟你讨价还价。

功德庇佑,从来不是按捐钱多少来计算,否则世上的有钱人何愁不长命。

谢不宁已经从桌案上取来茭杯,向祖师爷祷告。

这才一个金身而已,哪儿到哪儿啊。您老大方点儿,我努力打工,保准给您把道观发展的风风光光……

三次茭杯掷下去,全是哭杯。

谢不宁:“……”

“既然祖师爷不答应,你就算了吧。”师父谢卜山更懂得不能强求的道理,心说徒弟这回该死心了,却见谢不宁又捡起茭杯,双手合握身前。

司桷羽目视着,神色微微变化。底下的手被他握的很紧,但他不讨厌这种感觉。其实结果已然分明,他却还坚持再试一遍,明知是做无用功罢了。

谢不宁不管是不是无用功,一招死缠烂打,祖师爷不答应,他就一直掷,掷出圣杯为止。

要说他流氓,其实也不是,民间人们掷茭杯,大多也是这样。掷不到就一直掷,直至求到满意的结果。

精诚所至,精石为开么。

主殿里劈里啪啦,茭杯落地的声音持续不断。外头的保镖们远远听见,还纳闷:谁啊,真是够皮的,道观里头点炮仗?还没完没了了。

“啪——”

茭杯落地,却没有立刻倒下,而是一弹之后,两头尖尖地立起来了。

谢不宁喜出望外,盯着立起的茭杯充满期待。祖师爷是不是被他的诚心打动,要给圣杯了?

“啪!”

两块月牙茭杯用力往地面一盖,背面隆起,又是哭杯!这回连个晃儿都没打,声音巨清脆。

谢不宁先是瞪眼,再是纠结:“祖师爷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求的还不够,他老人家犹豫了,但没答应……”

师父从他手里把茭杯拿走:“不,是嫌你烦,不想听了。”

谢不宁:“……”

祖师爷忒不厚道。

眼看谢不宁都要疯球了,司桷羽拉着他去吃早餐。

路上,桃木牌里的狐精发出放浪形骸的嘲笑,看谢不宁吃瘪,她可不就高兴。

“姓谢的,你也有今天,哈哈哈。”胡毛三得意极了,仿佛自己胜利似的,出了一大口恶气,“看把你能耐的,你家祖师爷对你,也就这样。”

“没了你祖师爷的灵验,你算老几?下次遇着姓白的,你就赶紧逃命吧,小心被人家养的恶鬼撕碎!哈哈哈……”

胡毛三幸灾乐祸,如果尾巴能动,这会儿都翘上天了。

见谢不宁不言不语,似是被戳中痛处,胡毛三更兴奋,狂笑不止。

“吵。”

司桷羽掀唇,眼神淡淡瞥了它一眼,轻描淡写:“烧了吧。”

胡毛三笑声一滞,而后,空气中无比安静……

它假装自己只是木牌上的一朵花,嘴紧紧闭着。纵使心里暗骂,也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装死?”谢不宁拎起小牌子,眼神似笑非笑。小司这一招,可把她七寸拿捏得死死的。

“那你想怎样?”胡毛三暴躁地冒头,“少侮辱人了,你逼我也没用,我死也不会向你道歉。”

谢不宁挑挑眉毛:“谁说要你道歉。”

这狐精,好像到现在还认不清形势。但是没关系,她会知道“识时务”三个字怎么写。

胡毛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临大敌:“你想干什么——”话没说完,眼前一晃,两只脚突兀地踩到坚实的地面。

狂喜涌上心头,她高兴疯了:“我出来了!我自由了哈哈哈!”

但她却忽略了,谢不宁怎么会轻易放她自由。

于是下一秒,天旋地转,胡毛三又回到桃木牌上,浮现的狐狸小像清晰地保留住她惊愕的表情。

一次,又一次,胡毛三只觉得自己像个球一样,被不停地吸进来,甩出去。每当她想跑,谢不宁一块牌子扔过来,咻——

她根本跑不掉!

当狐这么多年,胡毛三头回被玩得毫无还手余力,依稀听见什么“精灵球真好玩”,“动物太单一,多收集几只一起玩”,惊恐的不得了。

都把我当精灵球了,你还想怎么玩!

“等一等,你别,你别再放我出去了……”胡毛三快晕吐了,木牌传来细小的哽咽,“我就待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她甚至觉得,木牌里多好啊,像洞洞一样安全,不比出去被玩好多了。

“你说停就停。”谢不宁手还拿着木牌,故意问她,“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胡毛三咬牙切齿,却还不得不放低姿态,求他放自己一马:“我知道姓白的为什么要抓他。我告诉你,求求你别折腾我。真的不行了,呜……”

这倒是意外收获,谢不宁也没想到,就这样把狐精的嘴撬开了。

和司桷羽对视一眼,他“哦”一声,并未如胡毛三所想的那般,表现出急切。淡定道:“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到。”

胡毛三将信将疑,这个臭道士特别狡猾,是不是又在诈她啊。但是谢不宁不上钩,她也没辙,只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

“……祭炼人魂,取阴煞气修炼。”谢不宁眉头蹙起,“这种阴邪的修炼方式,从来没听过说。”

正经人谁去打听禁术邪法。

听到狐精透露后,谢不宁向师父说起白先生这人,“我看他作法行事,有点像是道门中人。”

不过自古以来道士们修炼时取天地灵气,不像他这法子,一听就不是好东西。

“听你形容,我年轻时似乎遇见过这样一位前辈。”师父头发都白了,他年轻时,早过去三十多年。

谢卜山捋着拂尘,奇怪道:“这样说来,他的样貌好似一点没变。”

这就怪了,如果师父年轻见到他时,已经这副须发皆白的模样,白先生至少有七十岁高龄。

七十岁的人,容貌却是三四十的样子,而且多年不变……太不正常。

谢不宁把从白先生身上捡到的那面小旗子拿出来。当日看他挥动令旗,立刻有一队兵马来听令,私底下似乎还养了不少阴兵。

不知道通过这旗子,能不能查出他的身份。各法师所用的令旗各有不同,这一面,谢不宁就没见过。

上面绣着龙争虎斗,颜色鲜艳,非常华美。少有令旗做的这么花里胡哨。

谢卜山却一下子睁开眼,接过令旗端详:“这……这像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法器,龙虎五色旗!”

祖师爷传下来的?这令旗岂不是古董!一时间,谢不宁眼睛都直了,满脑子“无价之宝”,这怎么也得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吧!

奇怪的是,这旗子颜色鲜艳完好,看起来结实耐用得很,不然白先生也不会拿它作法。

谢不宁激动好一会儿,才有空想到:“祖师爷的令旗,怎么会到他手上。”

“……龙虎五色旗原由龙虎山保管,三十多年前失窃,后来再也没找回来了。”谢卜山摩挲旗身,看到上面的绣字,越发肯定。

“那看来,龙虎山那边可能知道他的身份。”谢不宁猜测。

他和龙虎山那边没有交情,贸然去打听,人家还不一定理会。毕竟龙虎山是御封道场,道宗绝圣,全国知名的名山宫观,相比之下青崖观籍籍无名,根本不够看。

不过,既然祖师爷的令旗找到,肯定得还回去,这不就正好来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