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这一时刻像针刺般投注在他的身上, 刺得他裸露的每一寸皮肤都感受到并不存在的痛感,身体也不自觉的瑟缩。
啊...这样的场景——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
沢田纲吉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难堪。但好像刚才踟蹰胆怯着不敢迈入教室一样,在对他抱有可亲的态度,毫不吝啬的给予他善意的人面前出丑, 让原本麻木的感受重新鲜活了起来。
“...是, 相原老师。”连声音也好像被不清不楚的含在喉间。
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少年低着头快步走进教室。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就像体育课的长跑那样艰难。脸颊也不自觉的发烫, 不照镜子也知道他的脸此刻一定是狼狈着泛红,连带着耳根都被染上难堪的颜色。
然后,仿佛被这个这个世界恶意捉弄,在即将抵达那遥远的目的地,终于要结束这煎熬的路程时, 更大的障碍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从地底蹦出来了——由于回座位的心情过于急切,他的身体猛地撞上后桌。
桌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的声音让少年再次成为了教室里的焦点。已经放在椅背上的手霎时间僵僵硬起来, 然后整个身体都短暂冻结。
‘啊啊啊啊啊啊!!!!’内心只剩下呐喊的冲动, 沢田纲吉再次对自身的霉运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十分抱歉!”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少年猛地朝着后桌鞠躬后,帮助对方将桌子放回原位, 拉开椅子忐忑不安的却又无比迅捷的坐下了。
就像是终于回到了某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他几乎已经不受控制的躯体放松了下来重新受个人意志支配, 甚至想要大口的喘气。
年轻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重新开始讲课。
他的手扬起时就像飞鸟的翅膀,落下时又仿佛是掌控整支乐团的指挥,将心的节奏完全掌控。让人想到飞鸟掠过碧空或者某段融入语言的美妙旋律。
少年重新抬起头来,华美的乐章让他从围困住思想的纠结与难堪中解脱, 慢慢被带入了另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世界。
当一个人认真的做某件事情, 就会获得一种让心灵安定的力量。
......
下课铃声响起, 就好像船行驶在碧蓝的思想海洋中,有人把锚抛下钉在现实的礁石上。那股铁索拉扯的力量阻止小船继续航行,被海风吹着拉着扯回了现实。
结束了,两节连堂的课都结束了。
讲台上的老师微笑着整理教案,朝着同学们告别后便抬步离开教室。
课间的吵闹仿佛在班级里消失了,学生们就像与风暴抗争的水手,不屈的抓着穿的最后一片木板,想要在这温暖的洋流里再挣扎着漂泊一段时间。
“好厉害啊!相原老师!”山本武的眼睛清澈透亮,他发出由衷的赞叹,“原来上课可以和棒球一样有趣啊!”
老师的慷慨并不独属于某一个人,而属于所有他教导的学生。
‘真的...好厉害啊...相原老师。’沢田纲吉在心里附和着——毕竟是连他这个废柴纲都可以专注的听下去的讲课啊。
同时心底又升起一股窃喜,作为课后仍然可以和老师近距离接触的窃喜——他们已经成为了邻居。
但是,出于某种隐秘的逃避的心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母亲——关于新搬来的邻居是他的班主任这一事实。
......
勉强写完作业,又或者说勉强把作业纸上的每一个空都稀里糊涂的填上后,沢田纲吉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时光,走进浴室洗漱。
班主任早上说的‘不要迟到’四个字就像魔咒一样紧紧禁锢在他身上。
这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因为六年的小学时光也有不少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语气,不同的措辞。
随后,逐渐习惯于屡教不改的行为而不再提及,因为迟到这个事实反应到少年的成绩上就显得理所当然了,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每天来学校反倒是令人有些诧异。
但是,这次不一样。沢田纲吉可以听到心底微弱却坚定的声音——不能再迟到了。
早上的难堪的经历已经深深的刻印进大脑和肌肉几乎要形成条件反射。自己起不来就让妈妈叫他起来,想要赖床时那个人的脸和声音就出现在脑海里,于是他清醒过来,睡意也消失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次不同?
越是了解那个老师的魅力,就越是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对方释放的对他而言无比宝贵的善意。
他甚至感到了愧疚——课堂上越是被对方吸引,回到家面对如同天书一样的作业和课本,这样的落差就越让愧疚心变得明显。
总有一天,相原老师发现他根本就无可救药,是个实打实的废柴的时候,就会对他失望吧?但至少,此刻他还可以催眠自己,努力的改变自己来让镜花水月的幸运维持的时间更久一点。
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想试图抓住某种宝贵的东西,某种他现在还无法用准确的词汇来形容的那人慷慨给予的东西。
躺在床上,少年调好了第二天的闹钟,在准备盖上被子陷入梦乡之前,却又重新掀开被子,拿出放在书包里的课本翻开。
麦粒一样的细小英文字母就像神秘的外星符号,他艰难的辨认着其中的含义。
片刻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少年又将书合上任命的躺下了。卷起被子盖上,仿佛一切烦恼也被盖上。盯着月光下仍然清晰的天花板许久,沢田纲吉终于闭上了眼睛。
果然废柴就别想着有什么奇迹会发生了——但是至少去做唯一可以做到的事。
......
次日的早读课上,沢田纲吉在离上课铃声敲响还有十分钟时走进了教室。
课前五分钟,作为班主任的相原清也提前来到班级。
站在讲台上,他的目光在那个角落的位置稍微停顿,与少年的视线不期而遇。沢田纲吉肉眼可见的变得紧张僵硬了起来。
见状,相原清的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就这样包容的笑着看着这个不安的学生,然后将视线移开了。
‘有在努力呢,这个孩子。’
班主任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这样的认知让沢田纲吉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一丝根本察觉不到的失落水流一样滑过心的沟壑。
更多的感受,是对那个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意,和可亲友善态度的不知所措。虽然认定自己只会暂时拥有,但至少此刻是满足的。
少年贪心的想让这份惊喜维持的久一点,更久一点。因此,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再迟到。
登记迟到名单的值日生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惊奇道:“啊...话说废柴纲这个月都没有迟到啊!”
他是沢田纲吉的小学同班同学,迟到登记表上的钉子户他当然无比熟悉,因此才对这个名字的突然消失感到惊讶。
“欸——我就说每次早读有哪里不对劲,他最近好像都来得很早。”他的朋友也跟着惊讶了起来。
“难道转性了吗...”
“下个星期就月考了吧,到时候就知道了。”
对于学生而言,成绩似乎成为了人的品行的最好证明。
值日生想着,不知道他们班会不会上演一场废柴逆袭的纪实电影?这样的可能性似乎让原本枯燥的考试都变得有趣了。
......
月考,检测学生阶段性学习成果的测试,随着时间的推移按着既定的路线和步调走到他们的面前。
监考老师沿着摆放的整齐的座位一列列走下去,发放考卷。
沢田纲吉的心砰砰跳着,陌生监考老师的同样陌生的脚步仿佛踩在他的心口上,踩在狭窄的血管道里,让红血球堵塞在大脑的外面。
敏感的神经细胞延伸着触须想要碰触氧气,但无论怎么尝试都只探到一片空白。
白色的纸卷互相摩擦后又与空气相接触,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但这声音传到少年的耳边却刺耳得让他鼓膜震震,甚至在狭窄的耳道里产生了回音。
试卷的边缘就好像刀锋,不知是摆放在桌面上,还是抵在他的脖子上了。
这是一场简单的月考,但对于少年而言却更像是一场法庭上的审判——最终的判决则会让他的老师改变温和友善的态度,认清他只是个废柴的现实。
拿起笔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好像犯人在判决书上签字画押。
他一直以来拼命维持的假象,终于迎来了被清水洗刷,彻底溶解流失的时刻。
......
站在教室的窗边,相原清注视角落里的少年。少年脸上的表情和不经意间露出的可怜姿态让这个大人几乎都要同情了。
但是,年轻老师的神情仍然没有变化,就这样面无表情的静静的立在那。
他明白,这是少年必须要走过的道路。除了沢田纲吉自己,没有人可以参与——是一条独行道。
走过荆棘,然后——彻底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