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傅薄妄驻守边关星系的第一千零一天。
与和平繁荣的主星和那些副属星球不同, 这里是和联邦的交界地带,帝国与联邦的领土中央是一条没有国属的混乱地带,充满了空间的裂缝和潜在的危机。
对很多人来说十年如一日看不到头, 充满危机, 难以睡上一个好觉的动荡生活,傅薄妄却反而觉得非常习惯,就像是他生来就属于这里。
生死存亡之际, 一切规则、顾虑、犹豫都不再重要, 唯有活下去和赢得一切是唯一的意义。
有小兵说, 他又变回了他们熟悉的那个上校, 虽然不了解的人会认为很可怕, 但大家很有安全感。
但副官瞧见他的模样时, 并未表现太多认同。
“这句话由我来说, 或许不太合适,毕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交谈时,是星球上的永夜, 温度寒冷到超出生物的极限,唯有靠着技术设备的维持, 才能不至于在几分钟内冻死。
副官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苦涩的味道光是闻闻就令人笑不出来, 却对身体很好,
“可是老傅, 逃避是有尽头的,总有一天, 我们会寻遍整个宇宙, 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肆意战斗的劲敌,到处都只剩下战后的重建, 所有人都安居乐业……”
“这不是挺好的。”
傅薄妄平淡地点燃一支烟,对于老友的设想,并未作出太大反应,“所有人都热爱和平。”
“但我们不一样。尤其是你,你是为此而生的。”
“是因为这个吗?”
傅薄妄弹了弹烟灰,满不在乎地说道,像是在抱怨所有那些在他看来无聊透顶的麻烦事,
“因为他们和你谈过,所以最近开始频繁地为我安排心理医师?”
“我的确该为此道歉,老傅。”
张副官听到他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发冷的鼻尖,“我没想到他们这么蠢,竟然认为你是因无止境的战斗记忆而受到创伤,需要从中痊愈。”
“一群蠢货……我当然不是,只有那些从小在温室里长大的娇弱公子哥才会因为杀了一两个该死的罪人而睡不着觉。”
傅薄妄几乎要笑出来,但很快,那笑容变得有些生硬不自然,突兀地从脸上消失,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事,他咬了咬牙,掩饰般的又猛吸了一口烟,
“我渴望这样的生活,这没什么羞于承认的,只要还有敌人可杀,我就能活下去,从来不需要再依靠别的什么……”
“但你已经找到别的答案了。”
张副官没去盯着老朋友些微不自然的神情看,一同抬起头,看向了头顶这片黑暗的、像是深渊般的天空,
“在没完没了不计后果的战斗之外,你还是找到了其它能让你感觉到活着的东西……或者说,人。”
“不。”
“无论结果如何,这是个好兆头。”
“我搞砸了。”
“这证明你并非你认为的那种战斗机器,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是普通人。”
“别说傻话了,你看起来像是半夜找孩子谈心的老妈。”
“你爸应该不会同意你这么说我的。”
“哧。”
老张看他笑出来了,也跟着露出笑意,拍拍傅薄妄的肩膀,“乐观点,老傅,动心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
“是么?”
傅薄妄不置可否,他手里的烟快燃尽了,在烫到手指之前熄灭,装进了盒子。
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暗处靠近,傅薄妄看也没看一眼,听着声音,掏出身边的脉冲枪朝着侧面来了一下,便听到重物倒下的声音,然后是不同于人类的、微微发酸的血腥气。
这样的响动时有发生,在这样的夜里也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张副官起身走了过去,带着几个人处理了怪物的尸体,顺便继续追查它潜入这里的痕迹。
这一天夜里并没轮到傅薄妄守夜,确认了问题不严重之后,他又多喝了两口暖身体的酒,就回去营地睡了。
也许是因为久违地和老朋友谈了太多,这天夜里,傅薄妄睡得格外沉,做了个又长又压抑的噩梦。
梦境很是混乱,被切割成了一个个不连续的片段。
他以为自己又会梦到仿生人坠落山崖的那一幕,就像是之前曾经的噩梦一样,明明是机械的肢体,却在他的梦里摔成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一生见过太多鲜血和死亡,清楚深刻地知道人体的种种构造,看到过各种伤口的模样,明白鲜血会如何喷溅,内脏若是破裂后会呈现出怎样的颜色和形状。
而这一切的经验和记忆,都成为在噩梦中将他一步步推向绝境的一部分,让那具身体在他眼前呈现出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濒死模样。
他从未害怕过这样的场景,也早已麻木,却在这样的噩梦中一次次失控。
久而久之,傅薄妄早已排斥做梦。
这一次却是不一样的。
没有坠落,死亡,时间似乎在梦中前进到了另一条分支,眨眼间就过去了数年。
在那里,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小夏看向他的眼神永远是不开心的,那个被他捧在掌心的仿生人宁可在花园的墙角蹲上一整天研究蚂蚁,也不愿多看他一眼,还要因为他走近时踩死了几只而大发雷霆。
但是没关系。
即便如此,在梦中他依然感觉到满足,有些东西……他得不到,其它人也不会得到。
哪怕是争吵发生时,他也愿意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白,诉说着自己的内心。
“我已经将拥有的全部都给你了。”
他甚至在心中怨愤地想着,我已经毫无保留,为何你还是不满意?
为了哄那个人开心,他无所不用其极。
愿意一次次笑脸相迎,愿意任由对方如何发脾气,哪怕是打骂也无所谓——可即便是打骂他也得不到。
哪怕是小夏一次次地试图逃跑,他也乐意陪着对方玩玩。
可就算是这样,依然好景不长。
几个短暂的、几乎只能看到背影和争吵的片段过去后,眨眼间梦境来到数年后。
世界动荡,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成了他的敌人。
而从来只打胜仗的他,节节败退。
帝国正在经历一场变革,许多人都会在这之后沦为阶下囚,但在许多人的心中,他才是最应该被抓走的那一个。
高高的楼房外,无数的仿生人组成千军万马。
傅薄妄最后一次拥抱好不容易得到的人,朝着外面望去。
陈笑年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变了很多,在那旁边,是同样手握着权杖,已经将自己改造过半,能瞬间控制一切机械的陆行深。
这两个人一旦联手,就是世界范围的灾难。
傅薄妄在梦中挣扎着恢复了些许清醒,忍不住质问他们,为了一个仿生人做到这个地步,难道是将全人类的命运都置于不顾?
质问他们,也特别质问陆行深,
“你这是在与人类为敌!难道为此死伤多少无辜人类你都看不到?!”
陆行深的眼底一片无机质的黑暗,像是任何光亮都无法再投映其中,如同一片如死的深渊,
他疲惫地说道,
“我不在乎。”
在那双令人心惊的眼眸注视下,整个房屋都在瞬间‘活’了过来。
门窗,地板,防盗装置,安保机械,一切可被电磁干扰的设备失控错乱,眨眼间将一面面阻碍陆行深前行的墙壁拆除,露出被藏在最深处的仿生人。
而在他身后,陈笑年宣布着最后的胜利,仿生人的新帝国就此又多了一片行星领土。
“世界属于仿生人。”
傅薄妄隐隐觉得这一切都不对,不应当如此,奈何梦境不可控制。
他回头朝着小夏看去,却瞧见两人在奔跑着相拥在一起的瞬间爆燃出绚烂的火焰。
那火焰来自谁的心口,由红至蓝,最后归于纯白,像是灵魂的色彩。
他再也顾不上太多,怒喊着让那个姓陈的还不快去救人,陈笑年却在他面前摘下帽子,露出哀伤的悼念模样。
“过载现象是不可逆的,你不知道吗?”
火焰很快吞噬了两个人的身躯,将一切定格在相拥的瞬间。
梦醒前,他隐约听到小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个世界,我来过了,我不后悔。”
傅薄妄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
那个声音说他不后悔,可此时此刻,傅薄妄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悔意。
幸好……
幸好那些只是梦。
一切终结后,那曾经得到了想要一切的错觉也跟着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无限的怅然。
错了。都错了。
傅薄妄烦躁地起身,靠在床边下意识去摸烟,碰到烟盒时,动作却顿了一顿,还是收回。
梦境中的仿生人讨厌他抽烟,他就真的戒了,到现在,这股感觉还残留在脑海中,碰到烟盒时,竟然下意识还带着心虚感。
可……就算知道那样是错的,知道了那样只会让所有人都变得不幸……
怎样才是对的,怎样才能避免一切悲剧?
想到这里,傅薄妄的眼底些微地茫然起来。
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抓住想要的人,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应付敌人,铲除威胁,可如今这一套不再起作用,竟然连第二条可走的路都想不明白了。
傅薄妄不是会停留在牛角尖里反复思考的人,得不到答案,就直接起床出门。
时间还早,永夜下依然瞧不见多少光,大部分人还睡着,他没去叫醒。
珊瑚模样的当地特有植物前,有细小的声音传来,傅薄妄转头看去,竟然和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对上了。
不是会伤人的外星生物,而是一种毛茸茸,幼小的,看起来充满警惕的小东西。
像是小猫,又长着角,嘴里发出警告似的呜呜声,仔细一看,竟然还叼着他昨晚随意丢在一边的……肉骨头。
被各种东西警惕讨厌这种事,傅薄妄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知道这小家伙不欢迎自己,刚巧他也烦得很只想独处,就丢下那毛茸茸没管,走到相反的方向找了个石头坐下来清醒。
没想到,他不去管,那个小家伙却反而对他有了好奇心,一点点凑了过来,还朝着他嗅了嗅。
也许是那对眼睛太圆、太过无害,也许是那对耷拉下来的耳朵和某个人太像,傅薄妄犹豫了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将其赶走,而是在自己啃干粮后,又丢去一小块吃剩的骨头。
“吃了就赶紧滚远点吧,流弹不长眼。”
那东西歪了歪头,好似听不懂似的,大着胆子和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再离开。
直到陆陆续续更多人按时醒来,小家伙才再次藏了起来。
张副官发现了那个小生物,笑着对他说了早安,并科普那是种无害的生物,如果喜欢的话,还可以抓来当宠物养上一阵子,很聪明的东西。
“不用了。”
傅薄妄摆摆手,没让任何人去管那小家伙,“你知道的,我养什么死什么,还是随它去吧。”
这样的回答,让张副官惊讶地微微失语了片刻,而后笑了出来。
“也是。”
不去拥有,总比亲手毁了喜欢的东西要强一些。
终于想通了这一点的傅薄妄却没想到,这样一只奇异的生物幼崽会从此像个尾随犯一样,从此跟在他的身后,一跟就是很多年。
等到漫长到消耗半生的任务结束,终于可以离开这一片荒芜地时,傅薄妄打开着飞船舱门,等了那只已经长大的小生物很久,却等不来它主动进来。
主星已经变了很多,再次见到傅薄妄的那些过去的政客、同行们,也都说他也变了很多,不像是持续厮杀了多年的战士,倒像是一切棱角都逐渐风化磨平,脾气更好,也更沉默了。
更不像曾经那个因为行事风格过于雷厉风行、并因此恶名在外的‘傅上校’了。
有人因此庆幸帝国的心头大患终于学乖了些,不再走到哪儿怼到哪儿,也有人对此表示担忧,认为帝国最锋利的爪牙也被磨圆了棱角不是好事。
而这些议论如何,都不再是傅薄妄关心的话题。
他坐着悬浮车路过了某个熟悉的地方,远远地朝着某个方向凝望了许久,又很快离开,像来时一样匆忙地再次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