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薄妄已经在保外就医的病房盯了林玉音很多天。
无论是以私人身份, 作为林玉音的未婚伴侣,还是以公事为借口,作为与林玉音的案子相关的上校, 他都有充足的理由停留在这里。
哪怕是对于那些一直忌惮着他, 始终认为傅薄妄需要被约束的那些高层来说, 傅薄妄突然把攒了许多年的假期一口气休掉, 花在这么个林玉音的身上,也是好事。
星际帝国的高层也不能免俗, 哪怕科技飞速发展、制度如何彼此制衡,仍然重复着数千年前封建帝王的疑心病。
一边馋着屡屡立功的猛将的才能, 一边因为这样一个出色的、无法被替代的猛将难以被掌控而将其视为定时炸弹, 处处提防, 怕他同时得民心,怕他有反心, 就连他接连多年都不肯休假, 看起来进取心太重, 都要担忧一下是不是应该让他多个弱点更好。
于是在傅薄妄终于十年来第一次提出要休假的时候,那些忌惮他已久的政治家们恨不得举杯庆祝一番, 对于他想探望或是监视林玉音这件事, 能绿灯就绿灯。
就连过去对于这类罪犯探视时长的限制,也在这样的情况下直接被修改了,将不合规变成了合规。
至于林玉音?
谁会管他的死活。
林玉音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如今的他,不是什么林家的少爷, 那个早已落寞的家族也无法给他丝毫庇佑。
一盘棋,下到最后,满盘皆输。
他在数天前苏醒,为了掌握主动, 继续伪装着昏迷状态。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很难,但对于一个已经被改造70%的人来说,他的心律、呼吸,早就成了能够被高度控制的机器,不被发现也不难。
管家爷爷曾经来看过一次林玉音,将现在的情况,他还有多少时间,面临的局面都一一告知。
并非是知道他已经醒来,管家爷爷只是在每周一次的探望时间里,都会重复这样的举动,赌一个可能,一线生机。
如果一直睡下去,虽然可能对植物人的判决会相对较轻,但也相当于放弃了主动的抗争。
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他人来决断,这是林玉音无法忍受的事。
哪怕要冒着更大的风险,哪怕可能会输得更惨,哪怕到最后也无法改变多少,他也无法就这样睡下去。
他从来不是一个怕冒险的人,只要利益够大,他就能做出更危险的举动。
所以,必须醒来,亲自联络为自己辩护的人,亲自寻找更多生机,充分利用一切条件。
但醒来的时机也非常重要。
最后的一周里,林玉音隐约也感觉到了身旁有人。
如果醒来就被傅薄妄抓住,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主动权就会失去。
傅薄妄是个可怕的人。
林玉音试着用手指的微动,来试探身边是否有人,可就算这样的试探,也让他无法轻易就放心睁眼。
直到傅薄妄戳穿了他的伪装。
在面对傅薄妄威胁的态度时,林玉音反而变得更加冷静。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在看见傅薄妄眼中疯狂的瞬间,林玉音就知道了自己的最后筹码是什么。
他轻轻地笑了。
——傅薄妄,你也会拥有弱点?
这真是天不绝人。
林玉音依然是聪明的,那笑容很快在瞬间变得无辜,添上了几分温暖的光彩,像是最纯真无暇的模样,
“上校,你别不开心嘛。”
刹那间,另一个人的影子在他的身上重叠。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说过会永远理解他,又说着讨厌他,最终被他连累着坠入火海的人。
仿生人。
过分相似的脸庞唤起傅薄妄的记忆,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呼吸一滞,而后猛地惊醒,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似的,拉远了两人间的距离。
“你……”
反应过来了的两秒内,这份刺痛瞬间化作怒火,傅薄妄咬紧牙关,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对面前的林玉音动粗。
“别用他的样子说话!”
“为什么不能?”
林玉音惊讶地说道,而后不住地低笑了起来,“真可笑,傅薄妄,你这幅样子真可笑……你,傅上校,竟然真的对着一个仿生人有了感情么?哈哈哈……”
这样的笑话,怕是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倒不如相信有什么彗星要撞向主星了。
简直荒唐。
“你想知道什么?傅上校,”
轻易地扰乱了傅薄妄的心神,一下就测试出对方竟然在乎的是那个替身后,林玉音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意外,
“一个已经销毁掉的仿生人,你既然觉得好玩,那就去找陆行深啊,叫他卖给你一个新的、一样的,带回家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现在的仿生人,功能可是很齐全的,买个新的,让他说喜欢你……”
后面的话,林玉音没再说出口,因为傅薄妄突然掏出了枪,正直直指着他的额头。
“林玉音,我原本想过,回来就退婚。”
傅薄妄忍耐着几乎将他焚烧的怒意,低声说道,“有了这一次的功勋,就算我退婚,也暂时不会有新的麻烦事接踵而来,我早就打算申请休假。”
直到这时,林玉音才忽然怔住了,
“你说……退婚?怎么可能……”
“和讨厌的人结婚,只会让讨厌逐渐变成憎恶和怨恨。”
傅薄妄看着他的脸,在林玉音对他的坦白感到惊讶,忽然怔愣的瞬间,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人又多了三分的相似。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冷静,也许不应该说这么多,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就像是借着这样一张相似的脸,对着记忆中的人坦白,
“我以为那是你。所以决定这次任务完成后,就退婚,如果有其它人被安排和你联姻,只要你不喜欢,我会把他们都赶走,直到你……”
直到他有了真正的良人。
可惜,林玉音不是林玉音,想象中的功勋也不是功勋,成了噩梦。
林玉音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床单,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男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骗子!你这个骗子!不可能,不可能是你说得这样……凭什么……凭什么!!”
房间的隔音是那么好。
傅薄妄早就打点过外面的守卫,微弱的吵闹也只在敲门后被他一句‘没什么事’应付过去。
监控林玉音身体状态的仪器被屏蔽了,一切还伪装成平静的样子,只要仪器没有征兆,也没有人前去叫医生,就依然不会有人‘发现’林玉音已经醒了。
林玉音急促地大口喘着气,虚弱的身体几乎承载不住这样大的情绪波动,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胸口发痛。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策划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多,又牺牲了这么多……竟然会反而错失了一切。
与成功,与最完美的结局,就这样擦肩而过。
林玉音咳嗽了起来,许久没喝水进食的嗓子干哑发痛,撕扯着嗓子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去退婚啊!退啊!!”
他胡乱地抓着床边的东西,想将什么抓起丢向傅薄妄,可身体已经没什么力气,仅仅是把床头摆放的药瓶挥到了地上。
他竟然差一点就能拥有一切。
只差那么一点……如果他当时没去邻星,如果没有因为不甘、因为怨恨做了那么多,甚至与陆行深翻脸,这个时候,傅薄妄或许已经退婚了……
若是那样,他甚至不需要改头换面,以仿生人的身份偷渡离开。
他会拥有自由,也不必牺牲其它。
傅薄妄对那替身的维护与误会只要延续下去,他就能一直以林玉音的身份生活,甚至因为上校的暗中庇护,变得更有力量。
只要操作得当,甚至可以利用傅薄妄对付林家的其它人!
甚至能成为林家真正的、唯一的掌权者。
他原本可以……
林玉音浑身都气得发抖,巨大的、棋错一着而带来的失败让他像是被烈火炙烤。
原来他还不够狠,也不够深沉。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唯独是他输了一切?
傅薄妄看着他发疯的样子,那已经看起来一丁点也不像记忆中的人了。
再一次的,哪怕他不愿意,也终于还是彻底确认了,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有着好感的人,不是真正的林玉音。
是那个仿生人。
最像人的,是个仿生人,活得像是一段完美程序的,是个人类。
“林玉音。”
再次念出这个名字时,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傅薄妄垂着眼眸,忍着恨意盯着他,“你想让我退婚,是么?”
退婚……
“不!不是现在!”
林玉音猛然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他抖着手,焦躁的回答,“不是现在……但是……”
现在退婚,他会在审判庭迎来更重的责罚。
但永远不退婚,他也不愿意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几秒内,林玉音想了很多。
当初想要摆脱傅薄妄,不愿意结婚被束缚,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害怕违禁品的事被调查出来,害怕提前输掉一切,更怨恨着把他当做棋子轻易送人的林家。
就算要结婚,也不应该是以这样的姿态。
他原本以为罪行要被发现了……甚至,已经被发现了……
“想让我配合你,首先要拿出诚意,林玉音。”
傅薄妄的语调里,已经丝毫没了那些情绪化的波动,像是谈判,或是审问式的通知道,“首先回答我,为什么当时在那样的火海里,你会被安置在那样的三角结构里,可以幸存,是不是‘他’做的,他既然能把你的命留下,那么他……”
“是啊,是他在最后的关头救了我,毕竟他是陆行深最引以为傲的杰作,当然可以做到这种事,他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换取我这个人类的存活。”
“……”
“怎么,你还想听到什么?傅薄妄,你是不是希望我告诉你,他其实没有彻底损坏,还有修复如初的可能?”
林玉音突然笑了起来。
那双黑洞洞的眼底有着令人作呕的鲜明恶意,他轻声道,
“确实有这个可能,谢谢你提醒我这一点,傅薄妄,你会这么问我,应该是没能亲自带走他的残骸吧?让我猜猜……是陆行深带走了他?”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傅薄妄心中升起,“林玉音,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玉音的眼眸微微弯起,眨着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没了呢……原来是被陆行深捡回去了,你一定是连残骸被放在哪里都没见到吧?怪不得……”
“他……”
傅薄妄艰难地、迟缓地说着,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此刻,想要继续维持冷静都成了需要努力做到的事。
他有可能还没彻底损毁?
这样的想法,近乎让人感到害怕。
一旦有了这样的希望,人的思维、喜怒,就变得不受控制了。
在看到那具残害,得到来自陆行深的答案时,傅薄妄也在刹那的失控中悲痛欲绝。
因为那时的突发意外带来了太大的冲击,他轻易地就信了,事后再找回理智,不愿轻易接受这个结果,试图找到更多佐证,试图验证种种的违和感时,痕迹却已经都没了。
可林玉音的样子,又让傅薄妄紧紧皱起眉头,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他似乎问错了人。
果然,下一秒,林玉音微笑着,像是终于抓到了他的把柄,得意地说道,
“来啊,继续威胁我,让我被判终身服刑,让我被流放到最可怕、最黑暗的星球,然后全世界都会知道曾经冒充我的是个仿生人,是个有着自主意识的、危险的仿生人,知道他还没死,正藏在某个研究所的深处。”
“林玉音……”
“那些和他交朋友的学生,为他感到骄傲的老师,与他打招呼、经常卖给他零食蛋糕的店主,喜欢他的每个人,都会知道他是个仿生人……哪怕他以新的面孔出现,也没法逃脱追捕,把他研发出来、隐藏他、庇佑他的陆行深会怎么样呢?”
林玉音一句句地说着,手臂也竭力掰动床边的机关,让单人床的半边慢慢抬起一个角度,帮助他的上半身靠着坐起,能够更轻易、更近地注视傅薄妄的眼睛,
“然后他会躲进黑市,还是被抓走审判销毁呢?傅薄妄,你要利用你的身份职能,帮助他逃脱制裁么?到那时,你会背叛自己的正义,还是选择亲手再将他杀死一次?
“当然,傅上校,我也可以选择保守秘密,如果你希望我这样做的话。”
……
陆行深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不是改造过的、可以直接操控种种机械程序的左手,也不是早已不是人类、心率将一生都平稳如一的心脏。
而是那个不知何时起,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手杖。
手杖上的东西很多,有智脑的外设,还有一些其它的作用,坚固无比,甚至可以用来防身。
寻常人,认为那是一个装饰品。
熟悉些的人,会知道那也是智脑外设,对于一些讨厌被随时读取脑电波,导致智脑内的推送广告太多,隐私泄露的人来是,将智脑改造成远离大脑的位置,也是一种应对,只是相对不方便。
李医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因为他的左手搭配这样的智脑,能同时兼顾便捷与隐私。
而德叔,傅薄妄,以及其它人看来,这个手杖也能通过接触直接控制某些机械的开关。
没人知道,手杖也可以用来更好地防范早些年那些仿生人的突然袭击,甚至很适合拿来彻底损毁一个失控的仿生人。
因为知道的仿生人,如今都已经彻底没了。
夏歌觉得这个手杖很酷,因为有手杖的声音在,只需要通过脚步声,他就知道是陆行深来了。
但奇怪的是,最近他总能瞧见陆行深把手杖举起,像是在检查什么的样子。
以前陆行深也经常使用上面的智脑,可并不需要整个拿起来,用手操作就可以了。
每当这个时候,夏歌就会忍不住凑过去,关心地询问陆行深,是不是它弄脏了要擦擦?是不是哪里变形了?
“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
然后被陆行深摁回去。
夏歌自认为力气还是可以的,前两天,陈同学的智脑也摔了一下,虽然没有坏,但是用来固定在后脑的零件有点变形,就是他帮忙掰回去的。
两次三次的主动关心,却只是让陆行深默默躲远。
直到又一次吃饭,夏歌特意做了巧克力慕斯做餐后甜点,放在一个用巧克力做的圆圆的碗里,看起来漂亮极了。
然而巧克力刚被放在桌上,陆行深就看起来表情不太自然。
并且立刻就表示吃饱了,一口都没有尝就要离开。
离开的时候,夏歌偷偷看他,又发现了陆行深在拿起来手杖盯着看。
这一次,陆行深终于瞒不下去了——当然如果他非常坚持,还是可以糊弄过去或者继续瞒着的,但他没有。
“手杖没有坏,我也没事。”
曾经只有爷爷知道的秘密,终于第一次被陆行深告知给了第三个人。
“那为什么一直把它拿起来啊?”
夏歌的好奇心原本不重,偏偏到了陆行深的身上,格外地较真起来,
“是不是想换掉手杖,用其它样子的智脑了?可是我好喜欢你用这个啊。”
“因为……”
周围也没有别的人,陆行深放下手杖,轻咳了一下,缓缓解释起来,
“它能监测我的心脏的状态。”
夏歌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自从用了新的外貌,每当他做出什么神情,冲击力似乎比以前更大了一些。
“你生病了吗?”
他当然知道陆行深的心脏是仿生的。
但是仿生心脏出问题,听上去也危险极了。
“没有。”
陆行深垂眼看着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担忧,眼底有了些笑意,“没有坏,也确实没到需要更替的年限。”
“更替……年限?”
陆行深毫无保留地说了全部。
因为要说很久,两人干脆坐到了有着落地窗的沙发上,夏歌也将那个巧克力慕斯端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
“第一次移植仿生心脏,是在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我还很小,相关的技术,也远没有现在成熟。”
他说起自己的童年,也说起了那时候的爷爷。
先天的心脏病让他的寿命很短,被医生盖章活不了太久。
是爷爷在那时为他操刀,换了一个更加坚固的心脏。
一个可以跑、可以跳,可以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的心脏。
只是从那个时候起,无论紧张还是恐惧,惊喜还是感动,都没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仿生器官,也是需要隔几年就更换的,有时候是更换零件,有时候,是整个都要换掉,用在人类的身体里,比用在仿生人的身上更容易遭受磨损。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现实如此。
没有强烈排异反应的出现,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是从那时起,爷爷为他做了一个很小的仪器,可以悄悄安置成智脑的插件,为了他的性命,能够随时监控这个仿生心脏的运转情况,也能在需要更替的时候第一时间提醒他。
“它还有一个用途,但是爷爷临走时,要求我对其它人保密,”
陆行深低声说着时,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庭院里,
“那就是在这个心脏出现轻微的异常时,通过暗藏在里面的程序,进行远程调整。”
——要对其它人保密哦,因为这是关乎你生死的重要器具,除非那个人特别到被你彻底信赖,是可以将性命托付的亲密之人。
“好重要的东西啊……”
夏歌感叹着,而后变得更加紧张起来,甜点都不吃了,他放下手里的小叉子,紧紧攥住陆行深的袖子,“那是它出了什么问题吗?严不严重?”
因为太过担心,他忍不住凑到了好近好近的地方,认真地盯着陆行深的脸,感受着他的体温,恨不得用眼睛看出他哪里不舒服。
陆行深只是轻轻抬起左手,那只从刚才起,就没有再用手套去覆盖的左手,此时贴在了眼前的仿生人的后背上,透过那一层衣服、透过层层的仿生组织,监测着对方的仿生心脏的跳动。
“我以为是出了问题,但现在看来,是我弄错了。”
陆行深以一种像是把他抱在怀中,低头就能碰触到的距离说道,“是我弄错了……这个心脏和你的一样,正在非常正常、健康地运转着。”
“那就好……”
夏歌猛地松了口气,吓到急促跳动的机械心,也逐渐恢复了平稳的节奏,
“不过,放在人类的身体里更容易磨损,会不会是因为类似过载的问题?人肯定不会永远都好理智好冷静,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然后就会需要时不时更换……啊。”
在陆行深的注视中,夏歌眉头都揪在一起,看着陆行深心脏的位置,“做手术什么的……一定很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