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深的悬浮车刚刚离开不久, 军用装甲车与后续部队迅速到达并封锁了整个天空小镇。
因违禁品和使用者的突然出现,在场的每个人都要接受安检,以排查现场是否还藏有更多危险品。
同时被搜查的, 还有名为彼得潘之家的玩具店。
喷淋装置因为损坏,无端在街道上方洒了很久的水。
副官赶到时,傅上校全身都被淋湿了, 正一动不动站在街口, 神情阴沉得像要杀人。
他不是没见过傅薄妄心情很差的样子,被人称为煞神的上将总不可能是和蔼可亲的, 但还是第一次瞧见他气场犹如充满了尖刺,又看着那么落魄。
落魄,这种词怎么想也不应该和傅薄妄挂钩, 从来只有他让别人落魄的份。
副官低头看了眼已经被控制在地上,鲜血被清水混合稀释,弄脏了一大片地面的人, 那个男子头上的乌托邦之窗已经被强行拆下了, 膝盖、手肘、肩膀分别有枪伤, 已经没什么力气继续挣扎。
搜查了半天,他们依然没什么收获, 依然只有这一个歹徒, 以及那一份违禁品。
他不太明白傅薄妄这幅模样的原因,一边指挥着其它手下继续维持秩序, 一边看向了现场唯一特殊的目击者。
年轻人看起来不大, 也淋湿了衣服头发, 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迸发出惊人的锐气,像是有火在深处燃烧。
副官走过去, 知道想还原全部的经过,调取监控可能会连累上校,口头询问的话,问上校不如问问这个年轻人。
“你就是陈先生吧。”
副官年纪比傅薄妄稍大一些,年轻时候也曾经锋芒毕露,如今无论是和年轻时对比、还是和旁边的傅薄妄对比,都显得温和多了,很好说话。
他来到那个人的旁边,为了拉近距离,特意挥退了两个看守在左右的小兵,也和那位陈先生一起坐在了路边的椅子上,丝毫不顾自己的裤子也被上面的水弄湿。
“陈先生,其实你这个事,可以定性成目击者,也可以定性成恶意妨碍公务的,不过我觉得你看着人不错,身上有正气,想来,一定是误会吧?”
“误会?”
陈笑年胸口还起伏着,不知是还在疼,还是仍然被怒气笼罩着,他扯了一下嘴角,如同所有这个年纪的青年一样,一旦上了头,就丝毫不遮掩对他人的敌意,
“这位——”
“叫我张副官就好。”
“这位张副官,”
陈笑年说道,“你们已经为那个违禁品‘乌托邦之窗’头疼了很久,为此也折损了不少兄弟姐妹吧?”
“那种违禁品害人不浅,这只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副官皮笑肉不笑地坐直了身体,很快意识到这年轻人话里有话,微微收敛了装出的亲和。
“如果我说,现在有一种东西,能让死伤减半,甚至直接对那些违禁品的数据逆向入侵,”
陈笑年紧紧盯着他,“你们愿意用多少诚意来换这项技术?”
张副官神情微变,“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陈笑年:“做个交易吧。”
另一边,陆行深的助理也拿着那一沓律法文件和傅薄妄的人谈妥。
在这之前,他们有着太多把柄可以逼陆行深交出抢走的仿生违禁品,比如恶意操控公共设施,妨碍执法,入侵仿生机械等等。
如今,一番交谈之下,凭借着他对整个天空小镇设施的股份与投资,凭借着种种在许久之前就签订的合同,把柄只剩下了一个交通违规。
就连抢夺走的那个仿生违禁品,也成了陆行深合法继承的遗产。
几分钟前,那还只是一个无主的、违规的、展现出危险举动的仿生人。
现在,却要反过来被那小助理拿来申请‘见义勇为’的勋章,理由是,陆行深远程发觉歹徒出没,强行命令仿生人前去阻止,有什么错?
仿生人对人类展现攻击性,本是罪无可赦,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洗白的罪名,最低惩罚也是销毁,如今却成了一个普通市民借助远程机械阻止犯罪的事,再如何怪罪,也因仿生人是市民的财产而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事。
助理来到傅薄妄身侧,礼貌地、温和地提醒,“如果上校还有什么不满,或是质疑,当然也可以申请权威机构搜检我们老板仿生人的程序,以及他发出的指令,是否如描述一致。”
傅薄妄目光阴鸷,犹看死物般转动眼球,斜睨一眼,“滚。”
“那么,我先告辞了。”
助理丝毫不怒,保持着风度,带好文件转身离开,留下私下和解或审判庭见的选项,让傅上校自行考虑。
副官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老傅,别太发愁了,就算真到了哪一步,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是刚申请了任务么,那些老家伙不舍得把你扣下的。”
就在这时,几个年轻的小兵从玩具店走出,透明的盒子里装着几个机械零件,以及一些可疑的芯片。
“报告!”
副官拦住他,“等一下,这个,先给我看看。”
傅薄妄看向他的副官,低气压依然未变,“怎么?”
这一看就是与违禁品相关的东西,现在搜出来了,自然是要走程序。
他也想过,死者已逝,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与其计较这个,不如继续从活人身上找更多线索。
但到了这一步,他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兵举着的证物中,除了芯片不确定之外,剩下的东西都能给这家店的历任老板带来不少的麻烦,甚至能坐实那仿生人是违禁品的事实。
至于其现任主人陆行深会如何,压根不在考虑范围内。
“老傅,事情有点复杂。”
副官拉住了傅薄妄,出于对老战友的信任,他还是耐心听了对方的话。
大体意思明白了。
那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学生,手里掌握了一个厉害的东西,能将违禁品制造给使用者的虚拟视觉具象化,展示给其它人看到。
若是能知道那些举止怪异、思维不似常人的违禁品使用者在看什么,又是被什么样的虚拟景象、声音操控了言行,围剿会变得轻松许多,很多不必要的伤亡都能避免。
事关人命。
更重要的是……
这一项技术,是那姓陈的学生,和‘林玉音’共同研发出来的成果。
作为技术的拥有者之一,陈笑年愿意把这东西卖给他们,授权他们使用。
合作的前提很简单,不能怪副官会心动,甚至愿意包庇这家玩具店。
傅薄妄转头看去。
陈笑年依然坐在店门前的椅子上,遥遥与傅薄妄对视的瞬间,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做出一个嘲讽胆小鬼的侮辱手势,以嘴型挑衅,
“敢么?”
……
陆氏研究所。
李医生匆匆赶到,车还未停稳,直接打开车窗,从上方一跃而下。
他脚步带风,一路快走着,礼貌和陆行深的洁癖都没顾上,直接穿着外用鞋闯进屋内,直接推门而入,
“怎么样了?”
空荡荡的白色房间内,四周悬挂、镶嵌、摆满了种种仪器与设备,亮着两个最大的屏幕。
房间中央,摆放着两张小床,两个仿生人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躺在上面。
正是阿九和小夏。
陆行深站在小夏的床边,抬头望来时,一双眼黑沉沉的,看得李彦心底一惊,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脚步。
“陆行深?”
陆行深收回视线,静静看向床上的仿生人。
“我不知道。”
李彦走到近处,到床边才发觉那是一张透明的水床,里面流动着不断降温的冷水,周遭都散发出淡淡冷气,叫人下意识地打了寒颤,
“他伤了哪里?”
陆行深摇头,“没有外伤。”
“没有?那是程序出了问题吗?”
李彦在床边踱步,也有些着急,刚走两步,忽然脚下踩到了个什么硬硬的东西,发出响声,他低头一看,捡起一个奇怪的吊坠。
吊坠上镶嵌着一个子弹头,此时不知是被他踩了,还是原本就有损坏,边缘已经有些变形。
他弯腰捡了起来,发现吊坠的链子已经断裂,“这是……”
李彦看向陆行深,触及对方的神情,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暂时就把链子放在一边台子上,暂时不管,
“程序检索做了吗?”
陆行深终于有些反应,点头。
“那……”
“李彦,这里我来就好,你去看看另一个。”
陆行深低着头,声音有些干涩,“他的编号是N4-L19,型号……型号已经比较老了,也许很难复原,尽力恢复就好。”
“好。”
李彦走过去两步,又有些不放心,“996不会有事吧?”
“我在等他醒。”
陆行深语气平稳,听起来依然是很有信服力,让人下意识就会放心的声调,“也许会有一些内存和数据缺损,但只要还能启动,不会有大问题。”
“好。”
李彦戴上手套,来到那个已经破损严重,有些过于凄惨的仿生人19号面前。
“这是谁伤的?上校吗?下手也太狠了。我只能先尽可能把其它的外部硬件和神经重新修复一下,陆行深,不要抱太大希望。”
陆行深:“多谢。”
李彦摇头,“不用说这个。”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兜里拿出一包白色的棉花糖,上面还画着可爱的小熊图案,“对了,你让我买这个过来,刚忘了给你。”
棉花糖丢了过去,陆行深抬手接住,绕到小夏那个水床的另一边,和一个小盒子放在了一起。
“那是什么?”
“饼干。”
“啊?饼干?”
陆行深目光在饼干和棉花糖上停留了两秒,目光的深处竟有了些许温度,“是他馋了很久的零食。”
“陆行深,这个芯片……”
李彦很快检查完毕,确认过N19的状态后,神色凝重起来,“我看它外伤严重,应该是中了那种子弹,还以为是因为这个才损坏的,但是现在看来,分明是内部程序和芯片的损伤更重。”
“……”
“你和我说时候,陆行深,N19号仿生人的损坏原因,和996的损坏原因……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李彦紧紧盯着陆行深的脸,不敢错过他的一丝神情变化,“不明原因的瞬间过载?”
“他们不一样,李彦。”
陆行深答非所问,执拗地抬眸回视,一字一顿,笃定地说道,“他会醒来的。”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这种状态下重启,已经和整个格式化后重装系统没什么区别了。”
“大不了把一切都忘了。”
陆行深的声音从远处低响,似是自言自语,“从头再来。”
……
夏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像是走在沙漠里,太阳很大,又晒又热,干燥无比。
一会儿梦到过去,前世的事,一会儿又转眼梦到现在。
恍惚间,他似乎来到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旷野。
他像是刚死时那样,以灵魂的状态飘荡着,飘荡着。
黄绿色的土地上,他看到一群静静伫立的石像。
这里空无一人,一切都安静极了,连带着他都跟着变得安静。
夏歌趴在其中一个石像的肩膀上,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又想不太起来。
忘了也挺好的,有个声音对他说。
可是,人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和石头还有什么区别?另一个声音说。
时间流逝,没过多久,太阳落山了。
夏歌也站起身,拍拍半透明的自己,“我也该回家了。”
眼前猛然变得明亮刺眼。
再次醒来时,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
夏歌感觉浑身都有点僵硬,他动了动手指,然后是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他到底睡了有多久呢?
他看向周围,瞧见白色的天花板,橙色的窗帘,金红色的阳光照进来,窗外的德叔在给花园除草。
微微转头过去,夏歌又看到了发霉的饼干,真是浪费啊……
然后是坐在床边的人。
夏歌动了动,把被子拽下去。
注意到他醒来,坐在床边的人也抬起头,他顶着严重的黑眼圈,似乎很久没睡了,方才已经意志模糊地闭了会儿眼睛。
陆行深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梦到了996终于醒来,扑进他怀里闹着要他赔饼干的梦。
可再次睁眼时,996真的坐起身了,一动不动、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没有扑过来,也没有闹,看到饼干坏掉了,也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让他喉咙发紧、呼吸困难的猜想似乎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陆行深也直直看着床上的仿生人,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亲手制造过太多仿生人,也亲眼看着太多仿生人在面前报废。
这样竭尽全力地修好一个仿生人,豁出一切也盼着对方恢复如常,却是第一次。
996看他的眼神很是陌生,像是睡蒙了一样,困惑地开口道,“你谁?”
陆行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吸气,然后缓缓吐出,没有注意到自己放在膝盖的手已经攥成拳头,然后艰难地、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冷静,试图说出早就预想过的台词,
“我是你的……”
是你的制造者。
你的主人。
但你过去喜欢叫我的名字,陆行深。
话还未说完,床上坐着的996猛地发出一声惊叹声,打断了陆行深的话。
“哇啊!”
夏歌猛地瞪大眼睛,吃惊地伸手过去,两手捧住陆行深的脸颊,凑近了摸摸看看,不敢置信地确认了一番,
“陆行深!你怎么长胡茬了!!天呐,黑眼圈还这么重?!我都认不出你了!!陆行深啊啊你干嘛想不开要蓄胡子啊!!好奇怪——”
陆行深眨了下眼睛,看向996,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表情太明显了,眼圈瞬间红了,夏歌一下子有点心虚,啊了一声,尴尬地收回手,眼神飘开,
“啊那个、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太惊讶了……没有说你这样不好看或者瞬间老二十岁变成中年大叔的意思,你想要胡子就要吧……我多看看就习惯了,真的,子还不嫌母……额、家……不对……呸呸!”
天呐,陆行深一定被他伤到心了,他刚才反应那么大,现在圆不过来了怎么办,他都说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