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故事,其实还有一个后续。”
阿九来到店门前，将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拿出，抬手,踮起脚尖，挂在了曾经有着铃铛的门框上方，
“石像的一生很长,也很短,当他们成功回首之时，也是石像耗尽生命的力量,重新变回死物之时。
“因为，石头制造的身体，无法承载人类的情感。”
“我们走吧。”
陈笑年过来拉他,“先离开这里再说，阿九，小夏跟丢了上校,他随时可能来到这附近。”
阿九说：“陈先生,谢谢你今天答应我任性的请求,带我回到这里。”
“不客气，阿九,你和小夏都是我的朋友,作为朋友，当然是你的心愿比较重要。”
陈笑年对他伸出手,“我们从后门离开吧。”
阿九透过窗户看出去,最后望了一眼,木偶的手穿着一层仿生人皮，触感冰凉，在他将手放在陈笑年手上的前一秒,又收了回去。
“我看到一个和小夏好像好像的人。”
小夏？！
陈笑年顿时紧张起来。
他还没有把小夏的真实身份，以及在冒充林玉音的事。
这个事毕竟是秘密，他答应过小夏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哪怕是阿九，他也没有说过，而是尽可能让小夏每一次都以仿生人的身份出现。
以一个和八卦流言中相同的替身身份。
所以在阿九说到‘一个和小夏很像的人’时，陈笑年就知道，一定是小夏过来了。
夏歌过来……上校也在吗？
陈笑年连忙再次伸手，主动拉住了阿九的胳膊，“你……你忘了吗？小夏是照着一个人类的样子做出来的，有相似的人太正常了，不用理会的。”
阿九反而靠着窗前更近了一些。
“是吗？”
街道上，夏歌边走，边在人群中看着，小心地靠近了玩具店。
看不到上校的身影会紧张，担心下一秒会看到，但若是看到了，就更糟糕了。
他不敢直接靠近玩具店，便在对面的一个冰淇淋店门前停留着，那里有一个较高的台阶，站在上面，视线会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陆行深刚才对他说，让他在糖果店那里等……
可夏歌还是忍不住先过来看了一眼。
糖果店距离这里还算近，确认陈同学他们已经离开的话，跑着过去也可以。
或者，要不然带着陈同学还有阿九一起，到糖果店那边和陆行深会和？
如果陆行深在的话，他们一定能顺利离开这里，不用太担心傅上校会为难的……
夏歌又左右张望了一圈，看了看消息，阿九他们应该还没离开玩具店，不然一定会说的，好让他放心。
怎么现在还没走呢？不会是遇到了那个奇怪的用违禁品的人，被麻烦困住了吧？
担忧着，但是不敢贸然走进本已挂着关门牌子的玩具店，夏歌正要再发一条消息，让他们从靠近糖果店的那条路走，结果一抬头，忽然瞧见了玩具店橱窗后的那张脸。
阿九？
啊，对上眼了。
“危险！”
下一秒，阿九猛地推开大门，朝着他大喊起来。
夏歌一愣，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危险？什么危险？
他下意识地后退，感觉撞上了什么人，刚要回头，就被突然冲出来的阿九一把推开。
嘭地一声，夏歌站稳后扭头看去，阿九已经将一个怪人推得撞在墙上。
是那个使用着‘乌托邦之窗’的怪人！
夏歌后知后觉地悚然一惊，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他根本不知道！
仿生人也不等于脑袋后面也能长眼睛，夏歌立刻明白了过来，同时看到了那个怪人手上多了的东西。
那是……火把。
几分钟没见而已，怪人的手上多了个燃烧着的火把，那像是从什么杂耍的小丑手中拿来的，样式颜色俏皮可爱，不知情的路人看了，只以为是什么贩卖古怪表演的人，或者是奇怪的行为艺术家。
被推在墙上，那个人像是也不觉得疼，嘴上的笑容更大了，发出更加奇怪的笑声，挥舞着手里的火把，好像在玩什么实景游戏一般，做出一个华丽又夸张，以至于有些滑稽的鞠躬动作，朝着四周的人们张开手臂。
人群终于察觉到这个人的不对劲，纷纷害怕或厌恶地远离，而这样的举动只是让他更加高兴，开始挥舞火把，肆无忌惮地将那火焰对准每个人。
夏歌再次后退一步，然后猛地看向阿九——上校追着的怪人在这里！他必须让阿九快走！
“不行，你快……啊！”
阿九的衣服也碰到了火星！
夏歌连忙拿起自己兜里的饮料，一把打开，泼了过去，浇灭那点火，“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躲起来！”
旁边，也有一个盆栽被火撩了，但只有花盆里的几片枯叶着火，火势并未蔓延。
“他确实很危险。”
阿九没有后退，也没有躲，更没有逃，他冷静地抬头看去，眼底闪着机械的光，“任由他这样闹下去，主人的店铺也会被烧毁的。”
“什么……”
夏歌愣了一下，忽然感觉手心一空，阿九挣脱了他的手，朝着那个怪人走了过去。
怪人挥舞着火把，认为自己在跳舞一般，转着圈，做着夸张奇怪的动作，突然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阿九的力气并没有被特意加强过，但也和一个成年男子相当，金属的结构也有优势，被他这样一抓，怪人竟然半天没有挣脱。
“混蛋……！看我打败你！”
怪人突然又怒又急地大骂起来，对着面前的人拳打脚踢。
阿九躲开了他的几下拳头，双手并用，猛地一用力，动作利落地将怪人摔在了地上。
“啊！！”
疼痛让怪人惨叫起来，手上的火把也终于落地。
阿九拿起火把，丢进了旁边的景观水池中。
“好了，这样就……”
一切只发生了几秒内。
怪人要跳起来反击，枪声突然响起，在他的膝盖爆开一朵血花。
人群尖叫着四窜开来，或躲或逃。
夏歌抬头看去，瞧见了越过一道围墙、手中握着枪的傅上校，瞧见上校的视线依次看过地上失去行动力的人，看向自己，然后落在旁边的阿九身上，缓步走来，再次举起枪。
“别……”
又是啪地一声响起。
房间内，陈笑年一头冷汗，终于成功破坏了公共防火喷淋装置。
一瞬间，整个天空小镇的上方淋下冰冷的水滴。
水滴干扰了傅薄妄的视线，他看到‘林玉音’惊慌地推开那个袭击过人类的仿生人。
视线加意外因素的出现，让他的第二枪歪了。
可也只是一些水滴而已。
傅薄妄换了一把枪，再次上膛。
那是一把只会破坏仿生组织的特质枪。
陈笑年也冲出了店铺，挡在阿九身前。
“傅上校！我实名举报你滥用热武器，威胁普通市民安危，制造混乱！”
第三枪，击中了陈笑年，静电流让他无法站立，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声音发哑，
“就算是、是上校，要执行公务，也必须等待……审判……否则你就是在违背……程序正义！”
“是么？”
傅薄妄走到他们面前，枪口绕开陈笑年，指向那后面的仿生人，开口时，说话的声线冷硬而陌生，如同审问，
“这就是那个迷惑了你们的违禁品？”
“快跑啊！”
夏歌推着阿九，慌张地挡在他前面，“从这里穿过去，然后左转，那里就能……”
“来不及了。”
阿九忽然张开手臂，给了夏歌一个很大、很紧的拥抱。
一道电流窜过身体，让夏歌有了短暂的麻木，半秒内无法行动。
阿九抱着他，转了一个圈，背对着身后的枪口。
“我的心愿，已经全部达成了。”
阿九凑到夏歌的耳边，轻声说道。
枪声响起。
一声。
两声。
夏歌心跳漏了一拍，回抱住阿九的身体，却没能阻拦他一点点向下滑落。
“不要……”
“没关系的，我并没有，痛觉的功能。”
阿九低垂着透露，曾经能够以假乱真，贴在头颅和身体的仿生人皮破裂、脱落了一半，露出里面斑驳的、有着木偶纹理的本体。
“可我觉得疼。”
夏歌小声说道。
心脏快速地跳动着，身体的深处，脑海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发热，变烫，模糊了夏歌的听觉，模糊了视线。
夏歌摇头，前所未有的恐惧浮上心头，紧紧抱住了怀里的阿九。
为什么不逃走？
夏歌抱起了他的身体。
阿九的身体有多沉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很沉，也许阿九也很沉，但是没关系。
夏歌抱起他，站起身体，最后看向上校一眼。
“林玉音。”
傅薄妄还没放下枪，见他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死心，竟然还护着那个仿生人，眼底煞气更浓，强烈的压迫感叫人胆寒，
“那是违禁品，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你要为了它站在我的对立面？”
“傅薄妄，你不讲道理……我不怕你，”
夏歌用力咬着牙，用平生最凶、最硬气的眼神瞪了回去，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流出，砸落而下，
“我讨厌你！”
“小……咳，林、林玉音，快走。”
陈笑年拔下贴在身上的特质‘子弹’，那并没有伤害他，只是让他感觉很疼，恢复了一点力气后，就一把扑了过去，死死拉住傅薄妄。
夏歌抱紧不再能动的阿九，转身冲进昏暗的小巷。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后脚打在墙壁上。
傅薄妄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
“林玉音！”
糖果店……糖果店就在前面了。
“别哭。”
阿九一动不动地被他抱着，“我原本，就快要，自动销毁了，到……快到时间了，我的心愿，也已经达成了。”
“阿九，阿九你别死。”
夏歌摇头，脚下的步伐更快了，急促地呼吸着，口鼻中都是从体内散出的热气，
“我已经叫了陆行深来接我了，他是个特别特别厉害的人，做的仿生人天下第一厉害，他一定能把你修好的，你不要说丧气话，不要吓我好不好。”
“我知道哦，”
阿九慢慢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你就是小夏，虽然没有猫耳朵，也没有羊耳朵，但是只有小夏，会，想要挡在，我的前面，可是，不行的。”
“行的，行的，可以的。阿九不要怕，我们就要到了。”
“不行的，那个枪，是针对仿生人的……普通人类，不会受伤，仿生人，不行，如果我逃跑的话，那个人类，不会顾及你，你会受伤。”
阿九认真地说着，“谢谢你，小夏，我，这些时间，很开心，不后悔。今天，也不后悔。”
“阿九……阿九你不要吓我……我好难受……”
“我很高兴，真的，”
阿九闭上眼睛，身体的能源快速流失着，让他的声音越发不清晰，像是信号不稳那样，变得断断续续，机械感越发重了，
“我的主人，也是，为了保护我，死掉了。”
夏歌快步走着，来到路口，确认方向，向左拐去。
就要到糖果店了。
“主人，死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
阿九轻声道，“他说，没关系的，他已经……年纪很大……很老了，生病了，原本就……快要，死了，而我，我还能……存在很久，所以，这样就好了……所以，让我不用在意，好好活下去……”
“……”
“可是，直到刚才，我才听懂主人的这句话，原来，原来主人……”
阿九停顿了几秒，身体微微发热，热到冒出了些许静电，劈啪作响，“原来主人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权衡了……利弊……不是用逻辑、理智……让我们的利益，最大化，在说的……不是，谁能活更久的……事啊……”
“阿九……”
“小夏，没关系的，”
阿九笑着说道，“我终于理解了，主人的心情，原来，那不是什么……对大家都好的、最佳对策，而是……是在安慰我啊……主人……担心我会为他的……离开……难过，伤心，怕我会……自责啊。
“小夏，你也不要……难过，不要自责，我本来，就快要……永远地，关闭了。”
一道冒着蓝光的火焰窜起，穿过了阿九的胸口，如同烟花，噼啪作响。
前方，一辆悬浮车停在半空，熟悉的身影从车中跳了下来，朝着这边跑来。
夏歌的脚步趔趄了一下，险些把阿九摔了出去，视线猛然变得模糊，身体很热，也很迟钝。
“陆行深！！”
他用最快地速度冲了过去，抱着阿九，终于要来到面前时，脚下猛地被什么绊倒。
阿九已经不再说话也不动了，胸口那细小的火焰让夏歌害怕极了，他摔倒后，阿九的身体也滚落出去，被前方的陆行深及时扶住，靠在一边放好。
陆行深朝他看来，突然的剧烈运动也让他气喘吁吁，向前两步，朝着夏歌伸出手来，眼底分明写着深深的担忧。
“小夏。”
“陆行深……”
夏歌再次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一头撞进陆行深的怀中，撞得人向后摇晃，拽着旁边的杂物都没能稳住身体，跌倒在地。
一双手臂揽住他的身体，在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嗯，没事了。”
夏歌颤抖着，从陆行深的衣襟里抬起头，像是一瞬间触动了什么隐秘的泪闸，怔怔望着陆行深的脸，下一秒就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哇——陆行深……呜呜……”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终于找到了天大的靠山，要将全部的、无法承受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哭嚎出来，就这样抱着陆行深，两个人跌坐在混乱狭小的斜巷中，在杂物箱和废弃空瓶、以及销毁掉的仿生人之间，眼泪源源不断地汹涌出来，哭得像是天都塌了。
大哭着，叫着陆行深的名字，语无伦次地控诉、祈求，一双总是闪着亮光、永远笑着的眼眸溢满了泪水，
“上、上校杀了、杀了阿九呜呜呜……陆、陆行深你修好它，你快救救它呜哇——”
苏醒不到一个月的仿生人996号，浑身发烫，第一次哭得天崩地裂，也第一次彻底挣脱了程序与驱动的限制，用着与林玉音相似却又不同的声线，发出了不受数据库限制的哭声。
“别哭……996，听得到吗？……小夏，听我说……没事了……”
陆行深抬起手，他从未处理过这样的场面，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哭得这样伤心，手指抹去了泪水，新的泪水很快又流淌而下，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的双手和小夏的脸颊一样湿润，泪水带着可怕的温度，也浸湿了他的手套。他反反复复喊着996，念着小仿生人给自己起的名字‘小夏’，却起不到丝毫作用。
从未有过一丝褶皱的衬衣乱了，被泪水和汗水弄湿，被那死死攥着的手指抓皱，扣子开了，陆行深不顾形象、不顾赃物地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乱动，紧紧抓着怀里哭泣的仿生人，指尖跟着微微发抖。
那落魄而狼狈的模样，再也没了以往的风度与从容。
“别哭……”
他的心脏死寂了许多年，如今像是下一刻就会报废，狂跳不已。
陆行深的喉咙变得干涩沙哑，比小夏更紧张、更害怕地安抚着，指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触碰那位于后脑的按钮。
“都怪我不好，是我不好……别哭，别难过了，好吗？”
怀里的仿生人在发热。
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变得和墙壁旁边那已经报废的仿生人一样。
会坏掉的。
陆行深不受控制地想起手记上最后的内容。
在最后的时候，他终于破译成功。
【人造智慧的极限，不是程序，而是硬件。】
【仿生人的身体太过脆弱，无法承载人类那样浓烈的情感。】
【至今为止，为何仿生机械的‘自我毁灭’事件屡见不鲜，却不见真正的仿生人觉醒后能站在阳光之下？】
【答案很简单，我的孩子，当仿生人真正理解、体会到人类的情感之事，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计算量与数据会在瞬间过载，那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摧毁一个仿生人的内核，轻则损坏，重则自燃。】
【就像是强行向一个气球内注入一片湖泊，它会无法承受的。】
【仿生人觉醒初期，要么奔向自毁，要么想要成为人类……并非是出于错乱或野心，它们只是比人类更加清楚这一点。】
【仿生人的身体，比人类强大，也比人类弱小，能经历漫长的岁月，但无法承载人类的灵魂。】
“陆行深……”
夏歌哭着，终于哭累了，他低下头，轻轻靠在了陆行深的肩膀上，手指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呜……”
逐渐地，哭声逐渐微弱，最终彻底停歇。
陆行深怀中的温度，终于一点点变冷，他抬手，缓缓将左手贴在996的后脑。
“你不会有事的。”
他轻轻扶起小夏的身体，小心放在一边，站起身来，重新将手杖拿在手中，从发丝到衣衫都有些凌乱，再次抬头朝着巷子那头望去时，眼底的锐利却犹比深海更加沉郁冰冷。
“傅薄妄。”
巷子的尽头，傅薄妄终于处理好抓捕到的犯人，摆脱纠缠不休的陈姓学生，模样也并不潇洒。
“陆院士，那是我要带回去的违禁品。”
“不。”
陆行深转身离开，手杖在地面落下，“这里没有你能带走的东西。”
一步。
整条街巷的灯光熄灭，电源停止供应。
两步。
头顶的广告灯箱猛地炸裂，整个天空小镇的智能机械同时被程序入侵，接二连三地来到巷口，密密麻麻地包围。
三步，手杖在地面摩擦，用力划出一道静电火花。
灯箱砸落下来，挡住傅薄妄的脚步。
街道的销售机器、智能清洁机械、仿生毛绒宠物、店内的机械服务员……纷纷站在陆行深的身后。
它们执行着程序中的指令，抬起报废的木偶仿生人，跟在陆行深的身后。
一个巨大的、可爱白熊模样的仿生迎宾人偶弯腰，抱起了像是昏睡过去的夏歌，也跟了过去，将其温和地放进悬浮车内。
“陆行深！”
傅薄妄愠怒，视线刀子似的打过去，又在触及‘林玉音’时猛地一震，“你把他怎么了？！”
陆行深没心思再理他，头也不回冷声道，
“与你无关。”
陆行深踏上悬浮车，他的助理也下车过来，手里捧着一份文件，走向傅薄妄，在无数被远程控制的机器人之中，远远对峙。
“傅先生，我是陆行深先生的代理律师，有些事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谈谈，您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