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歌被突如其来的羞耻感淹没的时候,陆行深已经拍了拍他的脑袋,绕开他去饭桌尝排骨汤了。
汤一直温着,不知道热了多久,水位线下去了一些,所以996刚才才会想要再加点水继续煮。
但现在陆行深回来了,不加也没关系。
平日里吃饭一点都不积极,仿佛例行公事一样的人,今天主动拿起汤勺,给自己舀了一碗汤。
切好的排骨和玉米、胡萝卜煮在一起,带着股自然香甜的气味,没有加太多的配料。
夏歌默默擦干净地上的水,湿着裤腿坐了回来。
吃饭要紧。
裂、裂开的地砖……先用地毯盖住好了。
掩耳盗铃后,夏歌偷偷观察了一下陆行深的表情,发现对方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想要现在就追究的意思,这才一点点放大了胆子,也坐了过去。
夏歌问他,“味道好吗?”
陆行深点头。
被承认了,夏歌立刻又高兴了,略带得意道,“我也觉得好嘿嘿嘿……”
说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咕嘟咕嘟喝汤吃肉。
吃了一大口后,还要感叹,“最高级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简单的烹饪方式——”
还挺有模有样的。
陆行深吃了一碗,就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他的食量并不大,也许是被多年靠营养剂补充体力影响着,始终不会吃太多。
见他放下筷子,夏歌也不会催他再多来点,因为自己的肠胃也有限了,最近几天已经不会一口气做一大堆食物。
但这一次,陆行深吃完了也没急着离开饭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像是怕烫一样,很慢、很慢地一口口抿着。
就这样坐在餐桌旁,一边端着热水,一边安静看着对面的仿生人香喷喷地吃饭。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同样的饭菜,也不见他吃得多着急多快,但就是吃得很认真,就是吃得很香,让人觉得那些饭菜一定是非常棒的珍馐美味。
夏歌也是这样的人,面对食物时,有一种全神贯注的气势,不会浪费一粒米饭,什么都吃得安静又干净,充满幸福感。
因为真的很全神贯注,夏歌一顿饭吃得饱饱的了,才抬头发现陆行深一直坐着没走,就那样看了自己全程。
一般来说,晚饭过后陆行深会再去实验室里忙上一阵,哪怕是看书也不会闲着的。
夏歌吃完饭,瞧见他还没有走,忽然觉得也许陆行深也偶尔需要休息。
也不用每天饭后都像上晚自习一样,严格地利用每一分钟去工作、研究。
他站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起来,看向陆行深说道,“帮我一起收桌子嘛。”
陆行深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就也真的起身,替他把那些空着的碗筷摞起来,把骨头和要扔的汤水一起倒掉。
饭后洗碗收桌而已,再加上只是两个人的分量,根本没有多少活儿可干。
一个人也能很快做完,就算都不想做,交给家里的机器也能迅速打扫完毕,洗碗机是有的,专门清理各种表面和灶台的机器也有。
但陆行深没有说,夏歌也没有说,就这样亲自动手收了一回。
夏歌让他帮忙收碗,就收了碗,帮忙摆好冰箱,就摆好冰箱里的东西。
然后夏歌问他,“你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陆行深自然是没有,他总是这样沉默,像是永远没有偏好。
“那我们今天晚上腌萝卜好不好?一些萝卜条,还有黄瓜条,今天晚上腌好了,明天正好入味,特别爽口。”
陆行深说:“好。”
夏歌就高高兴兴拉着他一起清洗食材,切成合适的样子。
他还特意拿来了两个围裙,自己系上一个,给陆行深系上另一个。
从来不碰这种东西,陆行深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夏歌在他想出借口逃跑之前,推着人来到案板前,把菜刀塞进他手里。
“来嘛来嘛,帮我切。”
耳边的仿生人始终念叨着各种废话,就算不说话也哼哼唧唧,吵闹的背景音总是让人难以思考。
陆行深叹了口气,还是顺了他的意。
一个切黄瓜,一个切胡萝卜,夏歌切的形状随意极了,反而是陆行深切得规规矩矩,每一块都几乎有着想等的大小。
吵闹的废话也好,多此一举的事情也好,原本一个人就能完成,硬要两个人一起做的杂活也好,陆行深从未理解过它们存在的意义。
但奇妙的,在他不愿意思考,也只想放空大脑时,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变得非常强大,将所有有意义有价值的思考都挤了出去。
最后浇上一些料汁,将腌菜封口,放入冰箱时,陆行深依然不确定自己到底浪费时间做了些什么,但时间终于过去,他也终于感觉到了不紧绷的困倦,可以放任自己回房入睡了。
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事被他忘记了,但他暂时不愿继续去想。
一不小心,还放任了996跟着他到了卧室里。
夏歌不擅长哄人高兴,比起这个,他更擅长哄自己高兴。
他换位思考着,如果是自己有一天非常非常不高兴,要怎么才能睡个好觉。
大概是需要有人给他讲睡前故事。
他想起自己终于确诊了绝症的那天,就是这样沮丧的,正巧邻床有个阿姨,看他和自家儿子年纪相当,就把那时的夏歌当孩子一样看待,给他讲过一次睡前故事。
可是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什么故事了,更不知道陆行深喜欢听哪种的。
万一他讲的很难听,很没意思,让人听了以后心情更糟糕就完了。
于是,深夜11点的卧房里,夏歌催着陆行深洗漱躺下,然后坐在他的床边,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
“陆行深,你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刚刚躺好的陆行深:“……?”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一般来说,怎么都是坐着的人给躺着的人讲故事。
陆行深定定看了旁边的仿生人几秒,放弃了用人类的常识要求他。
“怎、怎么了?”
夏歌似乎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有点忐忑。
陆行深张了张嘴,没有戳穿他,改口调转了话题,“上一个催我躺下,要亲眼看我入睡的人,是想趁我睡着杀我。”
夏歌:“……?!啥??”
陆行深:“……睡前故事。”
夏歌:“有没有不那么惊悚的睡前故事啊!!”
陆行深见他一副震惊的样子,沉了一天的嘴角微微勾起,“有。”
夏歌:“……”
我怀疑你在故意吓唬我,而且我有证据。
昏暗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地灯,卧室的布置简洁到极致,陆行深收回视线,放眼望去时,只能瞧见空白的墙壁与天花板。
回忆着记忆中有的故事,那双深暗的双眸慢慢放空,像是透过这些冰冷的白墙,慢慢地看向了更加遥远虚无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低,诉说着的时候,夏歌不知不觉就坐得不那么直了,一手托着下巴趴在窗边,快要瘫成一团地半个身子都靠到床边去。
陆行深说,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神秘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有神,也有魔法。
夏歌好奇道,“陆行深也读过魔幻童话故事呀?”
陆行深顿了一秒,回答道,“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夏歌:“真好呀,然后呢?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陆行深:“是一个魔法师。”
夏歌:“魔法师?”
“嗯。”
开了头之后,再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就变得轻松容易起来,
“在那个世界里,是神的力量构建了整个大陆,天地,一切生命与非生命,都是神的力量所化,包括魔法。就像是我们的世界都是由原子、分子构成,那个世界,则是由神的力量构成。”
夏歌:“好科学的比喻……”
怎么说呢,真的是一下子变得很容易理解了。
陆行深继续道,“在那个世界里,一切生命在消亡之后,都会回归到最初的样子,也就是回到神的身边,但是有一个魔法师,他想要偷取神的力量,为死物赋予生命。”
“哇哦……”
“当然,所有人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人类掌握的魔法太微弱了,创造新的生命物种——那是神才能办到的事情,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
陆行深用缓慢、平静的声线缓缓说着,
“他用石头雕刻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人像,试图赋予它们生命的力量,让它们活过来,这样怪异的举动,让他被其它魔法师视为怪胎、疯子。”
夏歌非常关心魔法师的结局,问道,“他最后成功了吗?”
“最后……”
陆行深话语顿了顿,低声道,“直到他死去,化作一个白色的墓碑,他的石像也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活过来,始终是石像的样子,一动不动。”
“啊……”
是悲剧吗?
夏歌愣愣地想着。
“后来,几百年过去了,他的墓碑孤零零伫立在荒野,一个寿命很长、长到曾经见过这个魔法师,但数百年后依然年轻的血族再次路过了这里,”
和夏歌想的不一样,故事还未结束,陆行深继续讲述着它的后续,
“吸血鬼认得这些石像,不经意间看去一眼,忽然发现——”
夏歌:“发现什么?!”
“那些石像,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
“???”
“血族努力回忆着,辨别着那微妙的违和感,许久才想起来,这些石像刚雕刻完成的时候,是分别看着天空与大地、日出与日落的。如今,它们似乎用漫长的几百年时间,完成了一个很慢、很慢的回首的动作。”
陆行深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直到几百年后,它们成为了一群朝着同一个方向低头注视的石像,而它们垂眼看着的方向,正好伫立着那个魔法师的墓碑。
“从此以后,这些石像再也没移动过分毫。”
“那是一次极慢、极艰难的回首,慢到无法被寿命短暂的生灵们注意到,慢到每一个走过石像身边的人都不曾发现它们的变化,慢到一切都像是错觉,唯有那活了太久的血族,都用了数百年时间确认它们的移动。
“缓慢到,哪怕血族震惊地反复确认这个事实,将之公布于众,都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话,只认为他是在胡言乱语,哪有石像会活过来呢?
“人们说,定然是早在几百年前,那石像就被雕刻成了低头注视坟墓的样子,这才是最合乎常理的解释。”
“再后来,魔法师与石像们的故事,成为了一则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神话传说。”
陆行深讲完这个睡前故事,朝着床边看去。
996以一种如果是人类的话铁定会落枕并且浑身酸痛的姿势,趴伏在他的床边,双眼安静地闭合着,说睡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