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快步离开了陆院士的研究所。
但那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依然没有离开他的脑子。
回到悬浮车后，崔先生用智脑在眼前弹出屏幕，发送出一条语音消息。
“林少爷。”
语音另一头, 一个清清亮亮的嗓音低低传出，“辛苦您了, 陆哥他过得还好么？”
“好、好着呢！”
林玉音的父亲还在的时候, 崔先生与其也是故交, 只当对方还是个没长大的年轻人, 有什么都会关照着一些，
“你放心吧，我看那仿生人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是有些太跳脱了, 但确实就是个替身, 陆先生啊他还是最在乎你的, 看着挺严肃的一个人, 一旦对上和你一样的脸, 哎哟, 那态度一下子温和了不少。”
“我……我已经有婚约了，不方便再打扰陆哥太多, 本想亲自拜访的，但是怕他困扰，也怕他见了我更不开心，”
林玉音的声音轻柔地念着, 听起来让人忍不住会生出慈爱, “知道他过得好，不至于太孤单寂寞，我就……就放心了。”
“你也是可怜人, 要是我还像当年那么年轻，一定好好帮你一把……哎，”
崔先生叹气几声，摇摇头，“你也早点想开点吧，等婚约这事过去了，都稳定了，上校常年在外奔波，不会管你到底和谁好的，现在这些联姻的不都是这样？”
“我……我不行……”
林玉音弱弱地说着，声线里透出一丝怯懦，仿佛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做偷偷摸摸的事，哪怕那是这圈子里的人们公认的规则。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地好，没事，以后再说吧，”
崔先生顿时想起他父亲，又多了很多感慨，
“不过，那个仿生人啊，看起来完全不想成为人类，或者有取代谁的意思，我看他啊，就是个人工智障嘛，哈哈哈比我家的家政仿生人还傻。”
说着傻什么的，乍一听在骂，声音却是笑着的，似乎是心情不错。
“是么……”
“是啊是啊，”崔先生年纪大了，稍微有人搭腔，引导一下，就显得有些话唠，
“当时我还吓一跳呢，你是不知道，那么大的仿生人，居然还怕虫子，听明白以后我都要笑死了，但是又不敢当面笑话，多不礼貌啊，小林啊，你是不是也怕虫子？我看这个一定是照着你的喜恶，模仿着设计的程序。”
崔先生也没多想，看着仿生人做出害怕的样子，本来有点奇怪，但想想是感情替身的用途，就只觉得是程序设计出来的怕。
毕竟都没有成为人的念头，也不怕拆卸什么的，明显的机器思维，根本就不像他见过的那些有自主意识的仿生人。
“虫子？”
“是啊，说是树上有个蜘蛛，”
崔先生想起来就笑，“我感觉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你一样，真可爱啊，难怪他会留着这个替身这么久，不过啊，你也放心，这到底是在用你的脸和声音，学着你呢，仿造品而已，哪里比得上我们聪明优秀的林玉音呢？”
崔先生想得非常简单，有了代替品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加思念起真正那个活生生的人。
“崔叔叔，您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么厉害……”
林玉音不好意思地说着，听起来竟然还有点可怜，“陆哥他有个这么活生生的仿生人陪着挺好的。”
“哪里好嘛，要我说，身边有个假的，只会越来越想念真的，那个仿生人毕竟是机器，时不时就会在一些细节上不像人类，说的话更是……他肯定会放不下你的。”
“哎……那陆哥岂不是要更孤单了，要是那个仿生人再聪明点就好了，我也能放心了。”
崔先生立刻觉得小林太善良了，怎么能盼着自己的替身更优秀、更聪明呢？
“你别总想着替别人考虑，也为自己想想，他有个陪着的了，你怎么办？我看啊，就这样最好！多一个真心想着你，念着你的人，还是那么优秀的人，多好！”
崔先生又和林玉音聊了一会儿，客套几句，才在快到单位后挂断。
他再次想起仿生人咋咋呼呼的样子，一想起来，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怎么会有这样的仿生人？该说，不愧是陆院士的作品么？
方才聊了很多，但是害怕林玉音那多愁善感的孩子会伤心，崔先生没有多说那个仿生人的可爱之处。
现在独处了，崔先生才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果然人都是一样的，就连陆行深也幻想着被喜欢的人扑到怀里撒娇，要不怎么会特意设计出这样的性格，应该是满足了平时无法拥有的小乐趣吧。
他也好想被老婆这样扑过来撒娇哦。
回头，要是这样的仿生人真的上市了，应该会卖得很好吧，毕竟能这样高度模拟出人的样子。
另一头，林玉音在房间内挂断了语音通话，脸上的血色更少了，皮肤苍白如雪，神情却是异常的阴沉，像是将一切光亮都排距在外。
虫子？蜘蛛？他什么时候怕过这种东西。
那个仿生人果然不对劲。
林玉音死死攥着拳头，一手垂在身侧，指甲死死抠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
他站在窗边，低头咬着另一手的指尖，一下、一下地用齿尖磨着，仔细看去，整个手指尖几乎都被撕掉了一层皮，变成了斑驳可怖的肉红色，像是随时都会渗出血来。
……
研究所内，夏歌总算是冷静下来，反复确认了陆行深从自己头上摘下的不是大蜘蛛，而是一片树叶后，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爬树什么的，夏歌是再也不想干了，除非特殊情况真的忍不住。
他把大秋千和坏掉的蹦床拍了照片，发给陈同学聊天，长篇大论地抱怨了一番蹦床坏好快，以及这个树不能怕了之类的事。
那边陈笑年很快发来回信，附加了一张某座山的照片，
【想玩的话可以来这里，有非常可靠的山中秋千，还可以玩攀岩。】
夏歌一下子精神了，两人立刻聊了半小时，约定什么时候去玩，要做什么样的种种准备。
花园已经被恢复原样，夏歌结束了一天的娱乐，看陆行深回屋里的时候跟着进去，完成今日份的学习任务。
管家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赶了过来，帮忙处理了损毁的蹦床，以及一些仿生人清理时因为没经验、而忽略没能处理的角落。
一时间，整个研究所都安静了。
陆行深在房间内继续着工作，因为房间不大，也只有一套桌椅，夏歌就自己不知从哪儿拉来了一个小板凳，一个小折叠桌，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做着自己的学习。
今天要继续思考一些模拟出紫外线还要兼顾体积、电压的问题，还要顺便看完陈同学拷贝来的资料，更多了解一下违禁品，夏歌突然专注起来，安静程度可以和陆行深比。
只不过，手中的动作就不是那么安静了。
看着看着资料，夏歌摸出一些零件想要尝试，有些要自行改造的电路和芯片，需要用微型电焊，就直接上手去抓了。
陆行深只是中间歇口气，抬头就能看到他做全了常规实验中的所有错误示范。
就像是化学专业的人看到有人用玻璃搅拌棒敲瓶口、把燃烧中的酒精直接往外倾倒一样——这怎么忍得了？
陆行深紧紧考虑了一瞬，就放下手中的东西，几步走到996面前，手把手地纠正起来。
“这里不能直接捏，看，手糊了。”
陆行深指着他的指腹，那里因为触碰了太多不能直接摸的地方，现在已经颜色变得焦黄，仿佛快熟了的面包，“还有这里，用这个的时候不能低头凑这么近……”
按道理讲，要做这一类实验，肯定是要有专门的老师教过基础操作的。
而学府现在的课程，刚好过了这个阶段，就算有相关的专业课，也不会专门再讲一次大一新生才需要学的东西。
陆行深看着996当面架起的无基础空中阁楼，感觉头又开始疼了。
“喔！原来这样，我记住了！”
夏歌倒是没觉得规矩这么多有什么麻烦，反而学得兴致盎然，“原来要这样啊，我都不知道，不过为什么我错误操作这么多还没事呢？”
陆行深淡淡看着他。
夏歌立刻反应过来，“……哦，对哦，我又不是人，诶，那我都不会受伤了，可不可以——”
“不可以。”
“……”
好的嘛。
夏歌立刻就听话没有再提，好在作为仿生人，记忆力是真的没问题，说一遍就能把需要注意的地方都记住了，再做就全是对的。
陆行深没有带过学生，也没教过什么人，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带着初学者规范操作。
但哪怕没有对比，也能感觉到，这样已经是很省心的了。
仿生人手指指腹烫坏的地方并不严重，看着是有点焦焦的，但完全没伤到里面的组织，修补起来还算容易。
至于其它地方的操作，确实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陆行深站起身，仔细想来不去纠正也问题不大，开始考虑要不要重新为996定制一套针对仿生人的实验操作规范守则。
“对了！陆行深！”
夏歌到了晚饭时间，就自动停下手中的事，资料也不看了，全部收起来准备晚饭。
忽然想起来去图书馆的事，夏歌调出在书中拍到的一页，发给陆行深，
“你看，我今天找到那种植物的名字了，还是一种很稀有的外来物种呢！”
陆行深对这个本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是应声嗯了一下。
夏歌见他也跟着收拾东西了——反正不收拾也会被拉去吃饭——就跟在旁边兴奋地说起这种植物，
“叫落雪刺，这个名字好好听啊，陆行深，你知道它原本是在哪里长的吗？书上说我们这里很少有这个植物，但是在它原本的土地上，是不是就会长出一片一片的啊，那一定特别好看！”
“……落雪刺？”
陆行深微微蹙眉，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点开智脑里收到的照片看了几眼，
“应该是在邻星生长的，那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
不过，这种植物确实少见，如果没有谁不小心把它的种子带过来，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院落里的。
他记得，林玉音早年曾经随导师外出实地考察，做过一个与地外有关的课题。
也不知是不是也去了有这种植物的地方。
陆行深将这件事暂时记下了，决定晚上再查。
……
日常的生活还算平静，第二天是夏歌的休息日，不用去学校，就继续用了半天时间，借用陆行深的废弃研究材料练手。
这一天陆行深似乎很忙，不是泡在实验室里，就是去地下室，眨眼到了下午又外出了。
正好这天管家也在，夏歌就拉着管家一起，学了一天的厨艺。
诸如此类的平静生活，眨眼就持续到了周末，突然连续两天都不用上课，就连学校的人都会比平时要少。
再一次清空胃袋的时候，夏歌才猛地惊觉，好像已经两天没和陆行深一起吃饭了。
这可不行。
“别动。”
陆行深见他乱动，微微蹙眉把人摁回躺椅上，“漏了后果自负。”
夏歌立刻不动了。
陆行深这么说着，把胃袋里的东西完全导出后，更换胃袋，一切做完后没有停手，忽然撩开了996的上衣，露出肚皮。
夏歌茫然地说道，“又要充电了吗？我记得昨天才充过诶。”
陆行深盯着他的肚脐眼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又把衣服遮了回去。
“不是充电。”
“诶？那是什么？”
陆行深忽然转头看着他，沉默了好几秒，
“给你换个消化系统。”
“诶？？”
“换了以后，你就不能随便乱吃东西了。”
陆行深清空胃袋后，里面的东西自动进入一个回收垃圾的口袋，此时上面的屏幕显示出了成分分析。
他指着上面的几行说道，“像这些，金属、木头纤维、塑料……你到底都吃了什么？总之，人不能吃的，你也都不能吃了，不然胃袋会坏。”
“我没有……”
夏歌弱弱地小声反驳，但是因为太没有底气，显得毫无信服力，“那个，我只是从花园摘了点东西，想知道能不能吃……”
“不能吃。”
“哦……”
陆行深很是头疼，甚至冒出了这样真的好吗的想法。
“所以，今天清空以后，你就不要在外面再吃东西了，尽量空着肚子回来，做好准备。”
“嗯嗯！”
夏歌立刻答应，起来之后，突然意识到又有新的福利了，有些兴奋地问了起来，“要换成什么样的啊？”
陆行深懒得解释太多，直接把一份使用说明打印了出来交给他，让他自己按照上面的规范做。
“好棒！！可以直接把食物能转化为我的能源？这不就是胃动力系统嘛！”
夏歌看完之后，直接就给起了个名字。
想到以后食物进肚子不会完全浪费掉，甚至还能增加饱腹感，就觉得人生更加幸福了，这样一来，还能降低充电的频率……
夏歌跑出去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是陆行深已经继续去忙了。
周末的时间，陆行深比工作日更忙，直接坐电梯下到地下一层，最后一次核查那些改进后的生物反应炉。
因为这次要在地下停留更长的时间，陆行深直接给996批了一个假期，让他出去自己玩。
李医生再次成了临时看护人，但夏歌已经戴回了毛绒耳朵，也不需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夏歌干脆叫出了陈同学，趁着周末有时间，加快他们的研究进度。
之前的紫外线模拟已经初有成效，至少没有一打开就整个家都跳闸了，陈笑年想了想，干脆把这个额外的天数用在黑市。
黑市一如往常的热闹，夏歌在来这里之前，特意带上了自己亲手做的两个鲜花书签。
花是用新鲜花朵晒干，成为干花压平在硬纸上，加上装饰和花边，然后用塑料密封起来。
一朵是淡蓝色的，一朵是浅黄色的，见面以后，夏歌分别送给了陈笑年和阿九。
“想要谢谢你愿意教我做仿生组织，这个的资料，我在别的地方看了看，还挺复杂的呢，如果没人教我肯定学不会。”
阿九顶着木讷的脸庞，接过书签在手里看，沉默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夏歌又对陈笑年说，“谢谢你各种事呀，正好我想赚点零花钱呢，超级救急了，而且这些东西好有意思。”
旁边，陈笑年已经欣然收下这份可爱的礼物，“谢谢，我会好好保存的。不过我现在没什么可以送你的，等过节的时候给你回礼，好么？”
夏歌笑得非常开心，说当然好极了。
阿九愣愣地，似乎思考了很久，观察着那两人的一来一往，念念有词地说着，“回礼……”
片刻后，他竟然真的摸出了一个小巧的东西。
是一个银色的小金属，看形状就像是一个塞子，又像是一朵小花，但并非是纯银质地，看起来更加光滑透亮。
“回礼。”
阿九摊开手心，将这个东西抵到夏歌的面前，用那一如既往的平板声线说道，
“给你的。”
“好漂亮，好精致，这是什么？”
夏歌好奇地拿起来，放在眼前，透过灯光观察，满脸的新奇。
“我的……换下来的，齿轮。”
阿九呆呆地说着，同样像是木偶般的手掌，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曾经，它在我的心脏深处，现在没有用了，送给你，作为回礼。”
曾经的细小齿轮，如今被磨圆了棱角，成为像是一朵小花的形状，带着冰冷的温度，静静躺在夏歌的掌心里。
“我的主人还在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人类会把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最重要的人。”
阿九对于这句话，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似懂非懂地陈述着记忆中的话，他将那个花朵的书签收起来，放在他摸出齿轮的旧口袋里，
“我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有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