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黎四九走后, 薛用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回想着黎四九唤自己的那两声“薛用”,突然变得想笑;

她的婢女香凝满脸惊恐, 几乎要流泪地摇着她的手臂:“小主, 别笑了,小主。”

薛用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笑出声了。

她收了大笑,对香凝温声道:“你出去吧,让我自己睡一会儿。”

香凝看她终于恢复了正常,大大松了口气:“好, 小主, 奴婢去煮醒酒汤给你喝。”

可薛用知道自己其实没醉。

薛家富甲一方,却偏偏人丁稀少,薛用的祖父只有一个儿子,便是薛用的父亲, 薛用的父亲也只有一个薛用, 再也生不出别人来。

她是独女,自然备受宠爱, 祖父天天把她抱在膝盖上,她未学会讲话, 就先认得了账本的模样。六岁时, 薛用坐在书房地上翻看着历年的账本玩, 突然指着一个地方道:“这里不对劲。祖父将信将疑地对照着别的账算了小半天, 竟揪出了账房挪款。

七岁时薛用曾用一句话解决了祖父在经商上的疑惑, 祖父大喜, 连呼她比许多男子还要强上许多, 薛用的父亲愚钝, 算不明白数字, 不能继承家业,祖父竟开始着手培养薛用,从此去哪里都要带着她。薛用的父亲不愿意:“哪有女孩家出头露面的?这名声岂不是都毁了?”

她祖父不在意地道:“商人的子女哪有那么多讲究,你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咱们就给她改个名字,让她扮成男孩儿,就说是我们旁支的孩子。”

父亲怕祖父,又拗不过祖父,勉强同意了。

祖父摸着薛用的头:“爷爷最喜欢看水浒,水浒里最喜欢的人就是军师吴用,他足智多谋、有济世之才,和你很像,从今后你便叫薛用,爷爷带你在外面走南闯北,如何?”

薛用其实没太听懂,可她知道,只要叫了薛用,她就能走出这个大院,去爷爷口中那些好玩的地方行走。她脆生生地答道:“好,从今天起,我就叫薛用了。”

从七岁到十五岁,薛用陪着祖父走过不少地方,几乎是全大周的商人都知道,薛家那个叫薛用的孩子有多聪明。薛用十六岁时,竟有人像爷爷提出求亲,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薛用,祖父憋着笑拒绝了,回宅子的路上,薛用道:“我不想娶妻。”

祖父差点呛到:“好小子,你就是想娶也娶不了啊。”

薛用嘟着嘴:“那我也不想嫁人。”

祖父道:“不想嫁就先不嫁,先和爷爷做生意,等什么时候想嫁了,再嫁。”

薛用每年年底都会回薛家过年,因为在外时间长,她和父母的关系并不亲昵,但薛用还是很喜欢和他们亲近。

这天她刚一到家,就去找父母请安,一路上遇到好几个丫鬟,一见到她,蓦地脸变得通红,将头死死垂下去。

薛用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父亲,女儿回来了……”

“进来吧。”

薛用推门进去,一年不见,她父亲倒没怎么变样,留着文质彬彬的山羊胡子。薛用喜悦道:“父亲,女儿给你带了……”

父亲抬手止住薛用的话:“你今年回来了,就别再出去了。”

“什么?”薛用反应不过来地问。

父亲道:“你都十六了,其他女子早就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你却还日日在外面疯跑,像什么样子?”

薛昭仪张了张口:“可是女儿……”

“没有可是。”父亲冷硬地道:“前些年你年龄还小,胡来也就算了,但你现在长大了,这事绝不能发生,你看你,穿着男装,步子迈得那么大,像什么样子?从明天起,你就老实待在家里,我会派人教你什么是女儿家的礼仪。”

薛用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祖父听说这事后举着拐杖将她父亲抽了一顿:“薛用不想嫁就不嫁,你就算是她爹也不能让她嫁!你废物了这么多年,薛用终于能帮我一点忙了,你却还只记挂着这么没出息的事……你这是想把我气死!!”

薛用的父亲怕自己父亲气出病来,又考虑到薛用现在才十六,黑着脸妥协了:“我最多任由她胡闹到十八岁。”

晚上薛用坐在院子里,难过地看着月亮,祖父坐在她旁边,安慰她:“别怨你父亲,他只是想让你走大多数女子都想走的路。”

薛用问:“就算我比大多数男子强,还要走这条路吗?”

祖父回答不上来,半晌后道:“……至少爷爷在的时候,你爹别想让你嫁人。”

薛用含泪道:“可父亲只是在怕我!”

她看得透彻,她父亲其实是在怕她成为一个比男子还优秀的女人,怕她成为一个拥有自己思想的女人,怕她从此以后不再受他的管控。

祖父沉默了很久,道:“你别怨你爹,他只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那是薛用第一次认识到,在父亲眼中,就算她再优秀,和其他女子也没有不同。

自那以后,每年一次的回家对薛用来说便成了煎熬,她父亲看她的目光越发轻视,又夹杂着畏惧。

薛用二十五岁时,祖父去世了。临走前他瞪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用苍老得满是褶皱的手指指着父亲:“薛用不嫁人,你就不许让她嫁人。”

祖父下葬后,薛用含泪对父亲道:“我来整理爷爷的资产吧。”

父亲道:“不用。”

他指着身后那个还不如薛用高的精瘦男子道:“这是你从弟,明年我会把他过继到我膝下。”

薛用的心凉了半截,她刚要上前,却突然冒出两个小厮死死箍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父亲道:“你爷爷糊涂……毁了你一辈子,为父不能让你就这样下去……可你是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嫁到寻常人家中,许是委屈了你,那小皇帝明年便要开始亲政,为父已经告诉了靖王殿下,明年会将你送入宫中,让你好好过上一生。”

薛用被囚在家中,一屋子的书都被收走,若想着逃跑、若在屋里大骂,就会饿上好几天没有饭吃,薛用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茫然地望着房顶。可她并没有放弃,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小厮散出去了一句话——

这话先是在附近传开,又传到每一条街巷,最终,全大周的人就都知道了这句话。

“薛用就是薛如月!”

所有人都在震惊这件事,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想到,那个潇洒拿着折扇,在无数商会谈笑风生的翩翩君子竟然是个女子。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郁修锦耳中。

薛用的父亲震怒至极,恨不得将薛用饿死在房中,薛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时,京城却送来了消息:“郁修锦封薛如月为薛昭仪,即刻入宫。”

父亲大喜,将她打包送入宫中,入宫之前,父亲告诉她:“若想你母亲没事,若想你祖父的尸骨安稳,在皇宫中不要惹事。”

这话对薛用来说比什么都管用,从此以后,她便乖乖地成了薛如月、薛昭仪。

薛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看戏人,与哪里都格格不入,她成了宫中最安分的人,从不参与争斗,也从不邀请郁修锦,郁修锦似乎看出她不愿,也从没来过,薛用想,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本都已经妥协了,却遇到了黎四九。

她看着黎四九,开始羡慕起他,羡慕他就算进了宫,所有人还是会将黎四九视作劲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像之前的她一样。

黎四九是这宫中唯一一个不知道她过往的人,于是她拦住黎四九,第一次主动和人搭话,说出那句以前时她自我介绍时必须要说的话:“在下名叫薛用,军师吴用的用。”

她分明都已经妥协了,可这句话却让她回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时候,让她再度陷入了痛苦。

从繁冗的梦中睁开眼,薛用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触手是一片湿润,她不甘地喃喃道:“我不是薛如月……我是薛用……”

她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却听门外传来响动,香凝急切地道:“小主,皇上和黎公子正在往这边儿走呢,小主起来了吗?”

薛用从床上坐起:“我起来了……”

她刚简单地把散乱的头发梳好,郁修锦就到了,身后站着黎四九,他们二人挺拔地站在那里,说不出的养眼。

薛用刚要行礼,郁修锦就道:“不用。”

薛用还是福身道:“皇上可是因为听说妾喝醉酒而来?妾今天说了些浑话,还请皇上不要见笑……”

郁修锦还没说话,黎四九却先扬眉笑了起来:“薛用,你这就是见外了。你应该知道咱们皇上不是一般的皇上,你经历过的那些事,皇上一直都记在心里,他本以为你都放下了,却没想到你是在压抑自己,方才反应过来时,自责得不行呢。”

薛用一愣:“皇上……”

“……是,”郁修锦轻声承认道:“朕以为将你接到宫中,你便会从你父亲手中解脱,却疏忽了你心中的感受……”

薛用突然就崩不住地哭了起来。

黎四九和郁修锦互相看了一眼,郁修锦似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神色微微慌乱。

黎四九上前一步,哄道:“别哭嘿,其实我是觉得你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名字和性别都不是事儿,你仍旧还是你,你要是愿意,明天开始你叫黎四九,我叫薛如月怎么样?”

黎四九话音落下,郁修锦平静地扭过头去,嘴角却压制不住地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薛用:“……”

突然就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