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芝替黎四九挽好了头发,又在从柜子里扯出一件红衣——当初她来到锦簇宫中的时候,还腹诽过这宫里备的衣物怎么都这么宽大,哪家姑娘能穿得上去?却没想到正好能给黎四九穿上。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但……幸好啊幸好。
黎四九不习惯别人伺候自己,看婉芝像是要替自己穿衣服的样子,连忙朝她伸出手:“我自己穿吧。”
婉芝将衣服递给他,黎四九先将盔甲卸在一旁,然后抖了抖婉芝地给自己的衣服,在空中甩起一圈,将衣服穿到了身上。
黎四九拢了拢衣襟,顺口问道:“怎么样?”
婉芝从未见过如此狂野的穿衣方式,看得有点傻眼;听到黎四九问自己,连忙定了定神看向黎四九,接着,便是一愣。
若说穿着盔甲的黎四九还能给人带来一些正气,那么穿着红衣、将头发披在身后的黎四九就只剩下了邪气,婉芝看着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块被鲜血浸满的丝绸。
黎四九拢着手站在婉芝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芝只觉得自己像只被鹰盯上的兔子——只有等死的份儿。
婉芝不敢再和他对视,慌忙将视线下移,突然注意到原来黎四九的下巴上原来有颗小黑痣,“好看”两个字刚一浮现在婉芝的脑海中,却瞥见黎四九的唇畔的笑意更加深了一些。
婉芝觉得那笑好像是在笑自己一样,心头一惊,再也不敢乱看,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脚尖儿盯出一个洞来。
黎四九也觉得挺满意的,他稀罕地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算起来,他都五年没穿过新衣服了,料子还挺滑溜呢。
系统提醒黎四九道:【好处!给她点儿,好处。】
的确……黎四九暗暗点头,也回忆起了自己偶尔看过两眼的宫斗剧中都是要给宫女太监送礼的。
黎四九在怀里摸了一把,只摸到一串佛珠。
他平时怀里倒是揣着不少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只是今天进宫,为了揣那串送给郁修锦的人牙项链,占了不少怀里的空间,就把别的东西都取出去了。
这串佛珠本身的价值并不高,但花费很高,也很有意义。这是黎四九他爸妈去景点旅游的时候给他带的。
当年景点门口的无良商贩忽悠老两口这是顶级沉香做成的,上面的六字真言还是高僧亲手刻上去的,戴上可保佑佩戴者一辈子平平安安,老两口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也才五千,愣是花了三万块买了这根手串,千里迢迢地给黎四九背了回来。
黎四九收了手串后特意去找人鉴定了一下,说是什么沉香,其实只是普通的檀木;就连据说是亲手刻上去的六字真言其实也只是机器雕刻的。但这也是老两口的好心,闻着也挺香的,他就一直带着了。
后来这串珠子跟着他来到了古代,更是成为了黎四九心里的一个寄托。
黎四九可舍不得把这串珠子送给婉芝,却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别的东西。他走到自己脱下的盔甲旁,从腰带下解下了一把巴掌大小的小刀。这小刀是黎四九在东倭将士的尸首上发现的,很是锋利精致,也很漂亮,刀鞘上一颗血一样的红宝石,颇有异域风情。
黎四九将刀送给了婉芝:“拿着。”
婉芝连连道谢。
婉芝、嬷嬷和黎四九三个人静默无言地在屋子里杵了半天,谁也没有一句话。黎四九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就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婉芝二人如获大赦,快步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一走出房间,婉芝立刻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她扶着胸口长叹了口气:“唉……”
嬷嬷大惊:“你做什么呢!要是让……让屋里那个看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婉芝忙放下手。
嬷嬷看着婉芝,语重心长道:“你的这个新主子,可不是个亲善的人啊。以后,可有你好受的了!”
婉芝不解,立刻挽住嬷嬷的手臂亲切地讨教:“嬷嬷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呀,虽然聪明,可还是见得太少了……”嬷嬷拍了拍婉芝的手:“你还记得,你想替他换衣服,他却不肯让你替他换吗?这不正说明了他是不好亲近的人吗?”
婉芝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可……”
嬷嬷又问:“你别不信,我问你,他最开始的时候想要送你什么?”
婉芝答道:“佛珠呀。”
“对,他将那串佛珠从胸前拿出来,在你面前晃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你告诉我,他换成了什么?”
婉芝隐约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回答道:“换成了小刀……”
嬷嬷把声音压得越来越低:“那就对了!从佛珠换成刀子,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这不正是他在告诉你,他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吗?”
婉芝悚然地睁大眼睛。
她回想起刚刚黎四九将佛珠拿出来后,神色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似乎正在思虑着什么事情,然后才拿出那把刀子递给自己。
原来……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在鬼门关前走过一次了!
婉芝脸色煞白,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发软,后背的衣服一下就被冷汗浸透了。
*
慈宁宫。
大周最尊贵的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宫内的装饰却相当简单——她的宫内没有一点儿多余的东西,必需的那些东西,比如帐子、桌椅、茶具等也都是沉静的素色。
郁修锦知道他娘一直想营造出一个冷静得体又干练的形象,可偏偏她总是会遇到各种让她维持不了形象的事情。
就比如现在。
太后那张艳丽的面庞好似被涂满了墨水的冰块,又冷又黑,还往下滴着泥。
她坐在桌前,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桌上那串人牙项链,唤道:“常顺海。”
一旁的常顺海弱弱地应道:“奴才在。”
太后道:“你刚才说,刚见面的时候,黎四九就给了靖王和你一个下马威,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这个,常顺海就委屈起来了。他难过地道:“当时,奴婢和三王爷在东昌门口等着黎将军,看到将军骑马过来,奴才就立刻迎了上去,还亲切地问了将军好。可黎将军他却不说话,盯着三王爷和奴才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三王爷和常公公吗?’,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奴才就不说了,可三王爷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轻视呀?”
说着,常顺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靖王。
刚下朝不久,太后就听说了郁修锦同意黎四九进宫的消息,派人将郁修锦和尚未走远的靖王郁言礼一同打包到了慈宁宫中,郁言礼这会儿已经听太后不重样地骂了郁修锦半柱香了。听到常顺海这么说,郁言礼苦笑着道:“也许是我们多心了,那并不是轻视。”
太后捻着手指尖儿,磨牙冷笑:“多心?不见得吧!上朝前常顺海不是还特地让黎四九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吗,他旁边就有人端着托盘候着,也没见他把腰上的佩剑取下来啊?敢带着配剑上朝,都不叫轻视吗?还有这个……”
太后一指桌上的人牙项链:“拿着这种东西送给皇上,这不叫示威的话,什么叫示威?”
太后越说越生气,气得手都直哆嗦:“皇上,哀家昨天刚和你说过,黎四九在外打仗,手握兵权,你需恩威并施,不可让他太过放肆……你倒好,直接让他进宫了!胡闹,简直是胡闹!”
郁修锦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挨骂。
郁言礼觉得郁修锦被骂得挺可怜的,倒是有心替自己的侄子说个情,但他不得不承认,太后所说也正是他的想法。在朝堂上,他好有几次都以为黎四九要刺杀郁修锦,憋住了不知道多少声“来人,护驾!”
郁修锦平静无澜地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反正朕话都说出去了,黎四九现在也在后宫中了,骂朕也没用。”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太后想抽郁修锦。
为了阻止这场杀生,郁言礼忙岔开话题道:“但……臣以为,皇上的做法其实很聪明。”
连带着郁修锦在内,所有人都疑惑地望向了郁言礼。
郁言礼硬着头皮道:“臣不知道黎将军有什么目的,可皇上的后宫绝非他玩弄权术之地。黎将军一旦进了后宫,那他的任何行动就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样一来,不是更方便我们掌控他的行动?”
郁言礼的话让所有人陷入了沉吟,半晌后太后点了点头,面色稍霁,她看了一眼郁修锦,见到郁修锦面无表情地垂着头,也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情绪。
太后又捻了捻指尖,抑制住自己想打儿子的冲动。
她这儿子从小就特立独行,一张没表情的棺材脸下总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她这个做娘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都被气到牙根痒痒。
太后稳住情绪,瞪了郁修锦一眼,道:“靖王说得不错……既然皇上你已经允许他进入后宫,那就一定要处处留心,既然他想要当皇上的妃子,那皇上也要像对待妃子那样,多哄着、多宠着他,说不准儿他一松懈,就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意图了。”
郁修锦点了点头:“儿臣知道了。”
太后点点头,把那串儿人牙项链扔到了常顺海手里,以手背撑额道:“好了,哀家累了,你们也回去吧。”
三人行了礼,转身朝外走。
等郁修锦走到门口的时候,太后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郁修锦回头去看,见到太后眉眼有着淡淡的担心,她道:“一定要小心。”
郁言礼也跟着叹了口气:“是,皇上,请您一定要处处留心。”
郁修锦道:“朕知道。”
他转身继续向外走,可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却又停住了脚步。他出声道:“朕,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防备他。”
空气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郁修锦,想要知道他接下来到底要说什么。
郁修锦缓缓回过身,眼神似乎微有些闪烁:“可是,有没有可能……他想要进宫的原因,是真的喜欢朕呢?”
常顺海惊讶地张大了嘴;郁言礼和太后都用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表情看着郁修锦,就好像在看一个光着身子、在街上大叫、还一边奔跑的疯子。
郁言礼关切地朝郁修锦的额头伸出手:“皇上……您不舒服吗?”
郁修锦后退半步,避开郁言礼的手:“朕没不舒服……朕只是猜测。”
太后愣了许久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哀家都忘了,皇上今年也才十九,倒还是会相信两情相悦的年龄。”
她忍着笑,看了郁修锦一眼:“猜得很好,下次不许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