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擎宇带着纪锦下楼, 两人没有坐电梯,而是走了无人的安全通道。到了一楼,沈“绑匪”躲在墙后装模作样地探头张望了一番, 发现大堂里只有几名服务生, 此刻都正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于是他拉着纪锦快速冲了出去。
工作日的午后,白领金领们都在高楼大厦里上班,街上人烟稀少。两人在宽阔的街道上一路狂奔了数百米, 一直跑到黄浦江边。
来到静谧无人的滨江大道上, 纪锦气喘吁吁地摆手:“不、不行, 我跑、跑不动了!”
沈擎宇戏瘾还没过够,勾住他的脖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别停下啊。这可是绑架, 我得把你绑回家才行。”
纪锦今天被他几次贴着耳朵说话,已经起了几身鸡皮疙瘩了。他忍无可忍地一肘把沈擎宇顶开:“你给我等着, 我的保镖马上就来救我了!”
沈擎宇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改换角色了, 立刻摇身一变从绑匪变成了保镖。他牵起纪锦的手,慌张地喊道:“阿锦, 快跑!绑匪在后面追我们呢!”
纪锦:“……”
纪锦被他又拉着跑了几十米,这下是真的跑不动了。于是沈擎宇退回来弯腰一把抄起他的大腿, 竟然单手就把他抱了起来, 沿着江岸继续向前奔跑。
纪锦被他固定住了下半身,上半身却没有任何依靠,在颠簸中吓得手忙脚乱地去搂沈擎宇的脖子:“你疯了吗?快放我下来!”
他胡乱挣扎,差点把沈擎宇给勒晕,沈擎宇只能把他放下。纪锦两脚终于踩到地上, 拍着受惊的胸口狂骂:“你抽什么风!我差点被你摔死!”
沈擎宇大笑:“放心吧, 抱两个你我都不会摔的!”
纪锦脸色一黑。你居然还想抱两个?想死啊!
沈擎宇笑得停不下来。他毕竟才二十四岁, 骨子里仍有年轻人的顽性。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纵过了,今日忽然间全释放出来了。
纪锦一开始还瞪他,瞪着瞪着嘴角也不由开始上翘。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觉得好笑。两个西装革履的人笑得东倒西歪,宛如刚从精神病院离逃出来的一样。
沈擎宇靠在栏杆边,江面上有些许微风,吹得人很惬意。他把有些束缚的西装外套脱了,挂在臂弯里,揉揉自己笑得发酸的脸颊,目光柔和地看着纪锦。
纪锦狂奔了几百米又笑了半天,已经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顾不上自己一身高档西装,直接坐在了绿化带的边缘。他也笑得脸酸,用双手捂住脸按摩。
沈擎宇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这里不能停车。等你休息好我们走出去,我用手机叫辆车。”
纪锦点头,没有吭声。
过了会儿,沈擎宇见他仍然把脸埋在手心里,这才察觉不对。他忙把纪锦的手拉开。只见纪锦已经满脸是泪了。
沈擎宇一怔。他身上没有带纸巾,只能用手掌轻轻抹掉纪锦脸上的水渍。
纪锦摇头,想说自己流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心。其实被沈擎宇拉着跑出酒店的那一刻,他真的有种从牢笼里逃脱了的轻松感。可这种轻松感越强烈,与这种轻松感相伴生的负罪感也越强烈。
他把沈擎宇的胳膊拉开,顺势用两只手合住了沈擎宇的手掌,像是抓住了某种安慰。
“沈擎宇”,他又哭又笑地问,“我是不是特别混蛋啊?”
那是他母亲盛大的生日宴会,来了那么多的宾客友人。可是他却毫无理由地就这么逃出来了。他明明知道这不对,明明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可他偏偏就是不想回去!
沈擎宇用另一只手揉揉他的头发:“你怎么会是混蛋?你也太看不起混蛋了。”
纪锦一愣,还挂着泪痕的脸上满是茫然。什么叫他看不起混蛋?
“混蛋才不会像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沈擎宇又擦了擦他的脸,问道,“你有看过犯罪片吗?很多杀人犯在杀了人以后还能在尸体旁边吃饭睡觉呢。”
纪锦皱眉:“什么杀人犯?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是想说,真正混蛋都是心安理得的,混蛋才不会觉得自己是混蛋。你会哭,因为你还是很想跟你家里人好好相处吧?可能你太想把这件事做好了……不然你要是不在乎的话,你今天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纪锦神色怔然。
沈擎宇不知道自己这么说会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忙摇头:“我只是乱说的,如果我说错了你就骂我好了。”
纪锦松开他的手,悻悻地用名贵的西装擤鼻子:“我干嘛要骂你?我有这么凶吗?”
沈擎宇:“……”对我好像确实没有。对别人么就……
过了一会儿,沈擎宇舒展了一下四肢,目光投向前方金波粼粼的江面。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道:“阿锦,你知道我在泰国待过三年吧?”
纪锦心念一动,扭头看向他:“知道。”
沈擎宇:“嗯。我刚到泰国的时候,曾经去过很多拳馆挑战。那时候我已经退役快一年了,我很想证明自己还有实力……”
他很少会提自己的事,纪锦很认真地听着。
“可那时候,无论我跟谁打都会输。只要一站到擂台上,我就像跟中了定身术一样。明明我看到别人的破绽了,我的拳头就是挥不出去。明明我意识到别人的拳腿要过来了,可我就是躲不开……”说到这里,沈擎宇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再提起这些他已经能够云淡风轻,可当年熬过来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最夸张的一次,我差点被刚学了一年拳,量级都比我轻的人给ko了……”
“是因为你一年没打,生疏了吗?”纪锦歪着头问。
“有一部分原因吧,”沈擎宇摇头,“但我一直有在锻炼,并没有退步很多。竞技体育除了水平之外,状态和心态都很重要,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那时候心态不对。”
有的射击运动员在练习的时候射击一百次,一百次都能命中十环,但是一到赛场上就怎么射都脱靶。格斗也一样,如果心态出了问题,不管平时练得再好,到了擂台上一样可能忘记该怎么打。”
纪锦微怔。这他确实不了解。
沈擎宇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太急于证明自己了,我要求自己每场比赛都要赢,我必须赢,我不能输!我就只有这点本事,如果我打不赢我该怎么办啊?可我越是这么想,我就越不知道该怎么打,反而每场比赛都输了……”
纪锦想到沈擎宇在擂台上挨别人打的样子,顿时眉头拧得要打结。
“我已经不记得我那时候到底输了多少场了,其实那些人水平真的不如我……我以为自己彻底废了,再也不能打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自从想通这件事以后,我就开始连战连胜,再回去挑战以前输过的对手,我全部都赢回来了。”
纪锦惊讶地看着他。什么事这么神奇?
“我想通的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赢呢?我明明输得起的。如果我今天打不过,那我回家继续练好了,明天我还有机会。如果明天再输,那我还有后天。又不是拳馆马上要关门了,也不是所有比赛都不办了,人生那么长,机会有很多很多……”沈擎宇仰头望天。阳光有些灼眼,但春天的阳光烤的人全身都暖融融的。
“当我接受‘我能输’之后,我忽然不害怕了,心态也很快调整过来了。那之后我反而没怎么输过了。”
“……我是不是扯太远了?”沈擎宇不好意思地笑笑,“反正你现在不想去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做好了。不用逼你自己。现在做不了,也许之后哪天就能做了呢?虽然都说人生短暂,但也没有短到非要在这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去做吧……”
纪锦说不出话来,只是呆怔地看着他。
“我不太会说话,我就是想告诉你……没关系的。”沈擎宇又抬头揉了揉纪锦的头发,眼底泛着柔和的水光,映出纪锦苍白的脸,“真的。没关系的。”
纪锦才刚刚止住眼泪,被他一句没关系,勾得鼻中酸意强烈上涌。他仰头看天,拼命睁大眼睛,让自己不要再做出更失态的事。
天底下为什么会有沈擎宇这么温柔的人?真的太要命了……
沈擎宇搂搂他的肩膀。
他觉得纪锦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才会陷在焦虑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其实任性一点又怎么样呢?人生最难也最简单的事,无非就是跟自己和解而已……
忽然,滨江道上传来脚步声。纪锦率先听到声音,立刻回头,只见两个端着咖啡杯的女白领正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那两名白领聊着天,其中一人不经意地转过头,也看到了坐在江边的沈擎宇的纪锦。她诧异盯着他们打量。
“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纪锦啊?”
“……”
“跑!”沈擎宇拉起纪锦撒腿就跑。
纪锦也休息够了,跟着沈擎宇拔腿狂奔。路人还没反应过来要掏手机拍照,两人已经跑到马路边了。
路上正好有一辆空的士开过,沈擎宇拦下车,把纪锦塞进车里,自己紧跟其后,车刚停稳,两人已经关好车门坐定了。
“师父,快开车!”沈擎宇催促。
的士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并不认识纪锦。他慢吞吞地拉动档位,嘟囔道:“年轻人,性子这么急干什么?”
沈擎宇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士师父一脚油门轰地踩到底,车如离弦的箭般冲出去!沈擎宇和纪锦瞬间就被惯性牢牢地固定在靠背上了。
两人:“……”到底是谁性子急啊师傅!
的士车转眼间开出数条大道,纪锦回过头,看着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在视线中越来越小,逐渐离他远去了。
他嘴角微微扬起,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他转过头,看着沈擎宇的侧颜。
沈擎宇似有感应,也偏过脸来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纪锦的目光从沈擎宇的眉眼缓慢下移,描摹他的鼻子,再往下是嘴唇。沈擎宇的嘴唇有些厚度,颜色和形状都很好看,只是嘴唇比较干,让人很想帮他湿润一下。
纪锦的目光在沈擎宇的唇上停留了五秒左右,垂下眼,把眼睛闭上了。
如果再多看一秒,甚至零点一秒钟,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吻上去,狠狠地吻上去!
他用残存的理智控制着自己,放松身体,靠到沈擎宇的肩上。
车厢后排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以及擂鼓般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