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整个车队已经行驶了很久。
在那支罹难防卫队所留下的影像资料当中,所谓的地标或许不过是一串极为简单的数字,但是一旦真当踏上这条征途,才发现原来是这样的漫长。
人类对于这个地窟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漫无边际的昏暗似乎是这里唯一的基调,谁也不知道在这里的最深处蕴藏着什么。
有时候,未知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惧。
按照预估,他们至少需要走上三天三夜。
空间车上一共就两个人。
应奚泽从上车开始就很安静,这显然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但即便如此,也依旧耐不住驾驶座上那位兼职狙击手的后勤队员所表现出的热情似火。
卓宇这个小伙子的性格跟他麦芽色的健康肌肤一样阳光四溢,话匣子一打开更是滔滔不绝:“应工,您别看我们老大平常时候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实际上不发病的时候对我们可好了!”
“两年前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差点翻车,要不是有老大力排众难来回头救我,这个小命啊早就丢在那里了!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了,这条小命就是我们老大的!”
“现在七组的兄弟总共就那么几个,大家都是刀尖上舔血拿命换来的交情,回头您这两天有空的话也可以多跟我们其他组员接触接触,会发现大家都是很热情的人。”
应奚泽嘴角淡淡浮起:“像你一样热情?”
“啊,我果然还是太聒噪了吧?”卓宇大概也捕捉到了字里行间的意思,脸上有些发热,“不过要说话痨程度,其实我一直觉得还是慎哥要比我来得强上一点。”
应奚泽思索了一下,从记忆的角落里捕捉到了一个时常出现在宿封舟身边的人影:“是叫慎文彦吗?好像是挺吵的。”
卓宇找到了同盟显然也非常开心:“对吧,原来您也认识慎哥啊!我就说要说嘴碎的程度我绝对连他的零头都比不上,结果上次他还非要说自己是个安静的美男子,您说气不气人!”
应奚泽隐约带笑地应了一声:“嗯,气人。”
说实话,他的人生中真的很难遇到卓宇或者宿封舟那个小跟班慎文彦这样的,明显性格外露的人。
回顾最近很多年里的记忆,应奚泽只觉得自己的生活里似乎到处都充满了严丝合缝的规律,包括身边的人、要做的事、以及那些暂时定义为自己想要完成的目标……
不管是研究院的同事们还是相嘉言这个助理,对于长期身处在学术领域的人类来说,非常容易给自己设定一个严格的小圈圈,然后在这个圈子里进行计划中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往往都会需要绝对的冷静和沉稳。
卓宇显然也捕捉到了应奚泽语调里的笑意,整个人也跟着快乐了起来。
趁着开车无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扯淡。
应奚泽缓缓地想视线投向了窗外,偶尔记起来也会配合地应上两句。
再继续往深处,整个车队行驶的过程中逐渐地也开始陷入了偶尔停顿的节奏。
他们陆陆续续地开始遇到一些大大小小的棘手麻烦。
而这些麻烦最主要的来源,自然是那些地窟生物。
地窟里的环境昏暗且潮湿,这赋予了周围的植被一个独特的近乎微妙的生存环境。
行驶的过程中,沉重的风不时地拍打着车窗。
偶尔有形态诡异的蝇虫飞过,四个闪烁着荧光的翅膀扑闪着,在风间摇摇欲坠。
长在顶部的三个口器狰狞地撑开,零零散散地群聚在一起,埋没在了车群的尾气当中。
经常会有蠕动的藤蔓从周围匍匐而出,小心翼翼地意图接近,又被疾驰的轮胎无情地碾爆。
在几年的地窟探究过程中人们早就已经发现,这个陌生世界里面的部分植物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异变,而这种更加活跃的生态表现,至少对于人类而言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应奚泽没有开窗。
可即便隔着玻璃,依旧可以感受到外界充满着的腐朽的味道。
这种气息随着他们愈发深入地窟而逐渐变得愈发明显。
那些生性凶残的异形生物在目前的认知中,基本上只拥有了掠食的本性,在它们自己的地窟世界当中,同样也很喜欢自相残杀的戏码。
单是这一路行来,在路边总是时不时地会发现一两具仍沾染着血肉的骸骨。
不知道抛在路边多久,周围围满了以腐肉为食的飞虫,无比享受地均分着免费的晚餐。
车队随着前面头部的指挥车而陆续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这一路行来的第五次了,所有人也显然已经开始逐渐地习惯这样的节奏。
应奚泽所在的空间车距离最前方并不远,从这个角度可以遥遥地看到最前方的车群中下来的几个身影。
其中宿封舟的身影在这些穿行的人群当中显得格外醒目,随后便见他迅速地整顿过队伍之后,便非常迅速地朝着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前方遇到异形潮,请第一时间进行支援……注意……前方遇到……异形潮……请第一时间进行支援……非作战人员请原地待命……重复,非作战人员……请原地待命……”
通讯车在车群当中不住地调整着信号距离,各个车辆内部的通讯器里,也开始断断续续地传来发令员的声音。
后方车辆其他队伍的作战人员在接到指令后也陆续下车。
一行人绕过了停留的空间车,齐齐地赶去对前方的作战部门进行支援。
周围的氛围伴随着通讯频道里时不时响起的刺耳电流,有着一种微妙的紧张。
这并不是他们进入地窟后遇到的第一波异形潮,但是在这之前,全部是由顶在最前方的三支顶级作战小队直接完成了清理。
因此准确来说,这是先头部队首次发出支援申请。
毫无疑问,这次异形潮的规模比起之前显然浩大很多。
大概是从后视镜中留意到应奚泽在看着窗外,卓宇笑着安慰:“应工,您也别担心,这种小场面我们老大随随便便就可以搞定了。”
应奚泽本来想说自己没有担心,话到嘴边忽然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微微挑了一下语调:“就这么相信你们宿队?”
卓宇一个小年轻直接在原地表现了一个盲目崇拜的最高境界:“那是!就算隔壁九组全部嗝屁了,我们老大也可以单枪匹马地手撕异形!”
说完还不忘很有求生欲地多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没有诅咒其他人的意思。”
平时吵闹归吵闹,真当面对人类生存的重大事件,这些前线的可爱战士们依旧相当的具有原则。
应奚泽莞尔,然而后面的话却是被接连的枪响打断了。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由向导竖立起的层层光柱径直地冲上云霄。
就这样成片地穿透那昏暗的天际,化为了成片展开的精神屏障。
地窟当中不方便使用通讯设备,在整体的作战过程中,向导的精神柱往往会成为最便捷的信号来源。
应奚泽简单地观察一下这些光柱的汇聚范围,简单推断下就可以初步确定,他们这次撞上的已经算是C类程度的异形潮了。
如果放在平时,至少需要一整支完整的独立防卫队来进行处理。
从第一声枪响开始,周围的寂静已经被完全打破。
远处黯淡的天际也逐渐地被浓烈的火光感染。
这种高明度的光线对于地窟生物来说显然过分突兀。
窗外无数的飞虫结队飞舞,朝着的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匆匆逃离的微小团队形成,一如他们这些无故闯入的人类才是彻头彻尾的入侵者。
应奚泽的半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他缓缓地伸出指尖,轻轻地摩了摩车窗。
隔着玻璃,外面有一块隐约的痕迹,那是漫无目的的飞虫仓皇间撞上后残留的细微血浆。
卓宇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画面。
明明是昏暗压抑的环境,依旧不由地让他呼吸一滞,隔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应工,您应该是第一次来陈山地窟吧?”
应奚泽抬眸看去了:“是,怎么了?”
“那您胆子是真大,看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怕啊!”卓宇挠了挠头,语调里多了一丝的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跟老大去执行任务,那会还是在城市郊区,我一个人留在车里都给吓了个半死。但凡我能有你这一半的心理素质,怎么也不至于被死死地按在这后勤岗位上,等要调岗至少都得再等一年后了!”
应奚泽笑了笑,神色有点浅。
经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害怕”这两个字好像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了。
真要追溯起来,大概就是从他人生的轨迹彻底改变的那天开始。
有一点必须承认,他确实早就已经跟很多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而这条路很有可能,注定需要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继续往下走去。
巨大的轰鸣声遥遥响起,然后周围彻底陷入了沉寂当中。
应奚泽的瞳孔里似乎残留了些许陨灭的火光,很淡也很沉地看向了那些光束逐渐黯下的方向。
“结束了。”他说。
卓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奚泽所说的是什么。
然而宁静也不过只保持了片刻,零星的枪声很快再次响起。
只不过,这一次对很多人而言的意义显得更加深沉,比起之前的躁动也更加地直击人心。
就连一直笑呵呵的卓宇也微微地沉了沉脸色。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说之前是在清剿异形,那么现在就是在清理“异类”。
用所有研究院科研人员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说就是:[一旦进入到异化,那就不再是一个人类]。
未知的异种,只有被抹杀的命运。
等第二波枪响彻底停止,前方的作战人员也开始陆续返回。
车队没有重新出发。
简单的指挥会议之后,通讯车开始忙碌地下达第一个安营指令,依旧是信号微弱下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杂音的刺耳播报:“请后勤人员前去整顿现场……请后勤人员……前去整顿现场……其他人全体下车,今日行程到此结束……我们将在此地度过一夜……重复,请后勤人员……”
应奚泽推门下车,陆陆续续有接到指令的后勤人员从他的身边匆匆跑过。
卓宇这位七组的专属后勤人员并不需要参与这种基础任务,仿佛没听到通讯般翘着二郎腿在驾驶座上擦着他的狙击枪。
动作徐缓又温柔,脸上没有半点之前的笑意,仿佛可以借此忽略掉刚才那些枪声带来的不悦。
应奚泽不得不承认宿封舟的安排是对的,像卓宇这样子的软心肠,确实并不适合七组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远离作战重心的后勤已经是最合适的位置。
应奚泽久久地站在风口。
虽然距离作战地点相距甚远,风中带来的隐约的血的气息依旧让他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具体的伤亡情况还在清点,很快就可以统计出这次异形潮抗击过程中的牺牲人数。
应奚泽稍稍地紧了紧自己的领口,也不想在这种过分空旷的区域中继续多待。
正想另外找个地方,无意中一抬眸,恰好捕捉到了不远处的那一个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地在跟其他人拉开距离,宿封舟就这样独自一人蹲坐在硕大空地中的岩石上。
经过了刚才的激战,他一身还没风干的墨绿色粘稠血液。
防护手套脱下后就这样被随意地扔到了脚边,手里捏着一根薄荷烟,吞云吐雾之间整个人微微模糊了视野,仿佛可以借此驱散一些身上所残留的血腥气。
刚才的那些枪声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亲手操作,配枪随意至极地插在腰间,被旁边的金属刀刀鞘衬托的愈发森然。
应奚泽难得地有那么一瞬的走神,然而哨兵的敏锐让宿封舟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份淡淡的打量,抬头看来,在来不及收回的注视下顿时四目相对。
虽然是这么昏暗的光线,应奚泽依旧留意到这个男人的眉眼似乎比进入地窟之前更多了几分的猩红。
就像是旁边的那匹黑狼,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戾的危险气息。
这让应奚泽想起了两人在“事故”现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
他迈开了脚步。
穿过来往的忙碌人群,朝宿封舟的方向走了过来。
有这么一霎那,应奚泽仿佛看到对方捏着烟头的手指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宿封舟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应奚泽走到了他的跟前。
“我没……”
到了嘴边的“事”字没有出口,应奚泽已经垂眸看向了他身边的精神体:“狗子不错。”
宿封舟的嘴角微微一抽:“……不是狗,它是黑狼。”
应奚泽不置可否:“纯红色的眼睛,长得挺别致。”
黑狼下意识的就要开始摇尾巴,被宿封舟扫过去的一眼强行镇住。
随后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脸上忽然浮起了一抹微妙的弧度:“怎么,喜欢吗?”
应奚泽终于将视线挪到了宿封舟的身上,温吞地打量了一圈:“据我所知,人类眼睛长期猩红的状态是一种病,如果宿队有需求的话,出去后我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学医的朋友,让他给你配上一些日常用药。”
“哦?”宿封舟不怒反笑,“我还以为应老师这种科研专家应该样样精通。”
应奚泽听出了语调中的揶揄,还以一笑:“所有医疗相关的设备中,我最熟悉的大概就是拆解组织部位用的解剖刀了,宿队要试试?”
宿封舟似笑非笑地将脸往他跟前送了送:“你想,从哪里试?”
应奚泽没再回答,微微侧身不疾不徐地从宿封舟的身边绕过,然后在旁边的黑狼跟前蹲了下来。
精神体的身上多少也感染了刚刚作战过程中残漏下来的血腥气,但是在看到应奚泽靠近的时候已经开始友好地吐了吐舌头,一时间忘记了宿封舟刚才那样警告的视线,到底还是本能地摇起了尾巴。
随着频率的越来越快,逐渐地摇成了一副螺旋桨。
“……”宿封舟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有去教训这只表现得颇为吃里扒外的黑狼。
直到应奚泽伸出了好看的手指轻轻的揉了揉狼头上的绒毛,让他下意识用宽大的手掌按住了自己的前额,在与精神体链接中产生微妙的触感下,缓缓垂了垂眸。
也是在这个时候,余光处有一条银白色的小蛇从应奚泽的脖颈后方探出,朝着黑狼的方向轻轻的吐了吐信子,表现得好奇又警惕。
宿封舟:“。”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应奚泽的精神体。
这种看起来情感淡漠的冷血动物,竟然让人觉得有一些可爱。
然而思绪也不过只是这样短暂地浮起了一瞬,宿封舟随着脖颈间隐约的燥意,逐渐将头垂地更低,将烟送到嘴里狠狠地猛吸了一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接触毛绒生物的缘故,应奚泽开始揉弄起了黑狼的下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宿封舟胸膛里的心跳愈发分明起伏。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忍不住地在心里暗骂一声。
总觉得这些带有冷静剂成分的薄荷烟,对他而言似乎越来越失去了效果。
应奚泽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宿封舟的窘迫,撸狼撸的相当认真。
周围时不时有忙碌的人经过。
频繁有探究的视线落在两人之间,也夹杂着很多的惊讶,但朝这个方向靠近的依旧始终只有身在画面中的应奚泽一个。
所有人都知道,刚刚品尝过战斗快感的宿封舟本身就十分危险。
刚才跟异形作战的凶残画面也还历历在目,即便对他严守前线的勇猛非常感激,却也避免不了地产生抗拒与警惕。但凡看过他作战风格的人恐怕都会震慑于那种近乎癫狂的撕裂与宣泄,堪称限制级影片的残暴程度,足以让所有亲眼见过的人对他望而生畏。
宿封舟显然也习惯了所有人对他的这种态度,所以才故意挑选了一片跟其他人拉开距离的空地。其他各个小队的作战人员也在本能地跟他保持距离,如果不是应奚泽突然对毛绒绒的黑狼产生兴趣,这样独自蹲坐着的画面看起来无疑相当的孤独。
但是孤独,其实才是结束作战后的宿封舟身边,最常见的姿态。
正是因此,手持消毒清洁设备的慎文彦才想着要去给自家老大送温暖。
结果遥遥一眼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于想象的画面,让他忍不住在旁边的人手臂上拧了一把:“疼不疼?”
小刘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飞来横祸下眼泪直飙:“慎哥你又发什么疯?”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慎文彦久久地看着原本高冷的黑狼摇得风生水起的大尾巴,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或者说是我还没睡醒吗,我怎么感觉老大的狼好像……狗化了!?”
小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慎文彦指的是什么,过分震惊下同样表演了一个瞳孔地震:“出、出大事了!老大这不会是被感染异化了吧!”
他正要转身去叫人,被慎文彦一把拽了回来,一副过来人的调调:“行了,能有点眼力劲吗?老大那哪里是被异化了,明明就是进化了。”
小刘愣住:“啥进化?”
慎文彦摇了摇食指:“你还小,不懂。”
“怎么就不懂了!”小刘还想追问,远处的脚步声拉去了他们的注意。
前去清理现场异化者的后勤人员已经全部返回。
随着各队以最快的时间进行了一下伤亡汇总,统计结果很快公开——在这一波异形潮抵御的过程当中,现场牺牲3人,异化感染后被同伴击毙10人。
总计占了全队人数的十分之一。
无疑已经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比例。
宿封舟留意到应奚泽朝着堆砌异化者尸体的方向看去,回想起刚才被自己开枪击杀的几名异化者,缓缓的抖了抖烟头:“怎么,觉得残忍吗?”
应奚泽摇头:“不,只是觉得可怜。”
宿封舟倒是没想到应奚泽会这样回答,微微错愕了一下后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勾了勾嘴角:“倒也没错,明明都已经顺利抵御了异形潮,却是因为运气不好遭到了感染,最后不得不被并肩作战的战友亲手击杀。不管怎么看,过河拆桥的做法确实有些太过明显。”
说完,他似乎又觉得确实很有意思,低低地笑了一声。
宿封舟拍了下大腿从蹲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本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结束,却听应奚泽又缓缓地开了口:“你错了,我并没有觉得他们可怜。对于遭到感染的异化者来说,在失去理性之前得到解脱或许才是最大的成全,体面地死去怎么都好过彻底地迷失自我。”
宿封舟:“那你说的是……”
“活人。”应奚泽回眸,对上了他的视线:“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有时候活着的人或许才更可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承受朝同类开枪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死人已经一无所知,只有活人还需要在那些不堪的记忆中,去艰难地寻求生存。”
微微一顿,他反问:“难道,不是吗?”
宿封舟片刻间似乎有些走神,然后便挪开了眼去。
丢落在地上的烟头在脚底下泯灭了微弱的火星,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马上就要发饭了,回去休息吧。”
车队携带的生存物资数量有限,在不清楚具体时间的地窟当中,只能借助着坐标仪器显示的位置来预估他们的行程。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大概会是他们抵达目的地前唯一的休息时间。
吃过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算是简单地补充过了营养。
应奚泽跟其他人一样选择了留在车里。
从窗户往外面看去,地窟这样昏暗压抑的环境似乎很适合于入眠。
远远地,可以看到来来去去的身影。
考虑到体力等各方面问题,这份执勤的工作主要由七组跟九组的人员进行负责。
宿封舟以身作则,时不时地总可以看到高挑的身影从余光中闪过。
也是进入到地窟后应奚泽才发现,宿封舟这位七组的组长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忙碌得多。
有敲击的声音传来,车窗跟前突然间出现了一张紧贴的人脸。
不得不说,放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多少有些吓人。
“……”
应奚泽平静地观察下终于认出了来人,摇下了车窗,“虞工,有事吗?”
虞清漪从各方面来看都满足热辣玫瑰的一切标准,但此时此刻眉眼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萎靡,显然状态不是很好。
她直勾勾地看着应奚泽,语调诚恳:“抱歉打扰了,但是……可以跟我说说话吗?”
卓宇本是在驾驶座上打盹,通过后视镜颇为八卦地看来,非常识趣地将盖在身上的外套一掀:“你们聊你们聊,我刚好去外面透透气。”
说完将车门一开,就一溜烟地跑了。
虞清漪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甚至连道谢的话都忘记说了。
这幅样子,显然并不符合她平日里八面玲珑的人设。
应奚泽扫了一眼虞清漪的脸色。
打开车门,往里面挪进半个身子,给她留出了位置。
车门再次关上,封闭的空间在这时候稍微带来了些许的安全感。
虞清漪稍微地平复了一下情绪:“应工,很抱歉在这种休息时间来打扰你。但是我现在真的有些乱,在这里除了你,真的不知道还可以找谁了。”
应奚泽表现地很有耐心:“没关系,你说。”
虞清漪用力地揉了一把头发,从语调到表情中都充满了迷茫:“或许贺哥说的是对的,我并不应该任性地要来陈山岗哨找他……以前只是在外面并不知道这里的具体情况,而现在,我发现我根本不能接受他每天都处在这样危险的环境当中。”
“身为科研人员的职责告诉我一切都是为了人类,但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他……我刚才看到贺哥安全回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让他带我离开这里,我,突然怕了。”
“我知道‘害怕’这种情绪的出现,对于必须具有信仰的科研人员来说是非常致命的,可是我……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一想到贺哥随时可能变成那些冷冰冰的甚至没有了人形的尸体,跟我解析过无数次的组织结构一样,我就……我就……”
所有的话说的断断续续,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要表达什么。
随着声音越来越低,虞清漪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手里:“我是不是真的,非常的自私……”
包括应奚泽在内,宁城研究院的所有同事们都知道虞清漪的男朋友名字叫做贺季,身在防卫队中,也是这次任务的先锋队伍之一。而这次虞清漪义无反顾地参与这次的行动,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跟她的这个男朋友有关。
应奚泽调进七组之后,虞清漪也如愿以偿地进了贺季所在的小队。
而就在刚刚的那份牺牲人员的统计名单中,有整整三个人,都是来自于他们的队伍。
也难怪虞清漪心有余悸,贺季没有成为那三人中的一员确实称得上是死里逃生。
整个车内渐渐被女人啜泣的声音填满。
人类有的时候真的很脆弱,应奚泽这样想着,却又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苛责。
恐惧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也包括自私与懦弱,异形相关领域的工作者中每天都有无数人像此时的虞清漪这样面临崩溃,也有无数人义无反顾地进行着宣誓,渴望加入这支英雄的队列当中。
地窟的这种环境很容易将外界忽略的压抑情感扩大无数倍,就像虞清漪平常时候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此时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个手误无措的孩子。
应奚泽本身就不是一个懂得安慰的人,也很清楚虞清漪这个时候找他或许也不过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最后他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不用着急,等出去之后,再去寻找答案吧。”
虞清漪颤抖的肩膀微微一顿。
很有效的一句话,却又相当的残忍。
没有未来的人不值得拥有崩溃的情绪,比起过早地在这里陷入焦虑,不如先考虑一下要怎么在完成任务后活着离开。
卓宇回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下车的虞清漪。
坐上驾驶座的时候,也感到非常好奇:“应工,你到底跟那位大美女说了什么?厉害啊,之前明明还那么崩溃,被你安慰过后,我都从她脸上看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
应奚泽语调平淡:“没有安慰,只是建议她先面对现实。”
饱受毒打的卓宇忍不住咋舌,感慨地摇了摇头:“现实?那可真是个特别残酷的东西,我们这些人啊最不待见的就是现实了。”
说着他将外套重新披在了身上,话锋一转:“对了应工,我刚去找老大打听了一下,估计我们最多也就只能再停留三个小时。反正老大他们是肯定没法休息了,但是我感觉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所以您最好也赶紧睡吧,省的到地方后没精神。”
应奚泽点头:“好。”
卓宇在入睡之前忽然想起了一个有意思的事:“对了,这次行动目的点的地名代号也已经定好了……”
应奚泽已经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卓宇的声音,仿佛很轻地绕在耳边。
“……他们叫它「埋骨地」,总觉得不是一个吉利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