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封舟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深沉。
周围的所有声音从他的世界里悄然远去,浓烈的血液在手上留下的粘稠触感渐渐泛凉。
随着一片深沉的空间逐渐下坠,脑海中走马灯似地有无数的片段开始盘旋,最后豁然间定格,暗无天日的地窟恍惚间出现在他的面前,周围的人影匆匆忙忙,宛若无数次执勤前的例行筹备。
宿封舟恍惚间逐渐走近了那群匆碌的人群当中,不知道谁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着调侃:“宿队,都说这次任务无比艰巨,等彻底拿下了,回来一定要记得请哥几个喝几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啊,别说几杯了,三天三夜都请你们喝!”
其他人跟着齐齐地笑了起来。
装甲车早就已经准备就绪,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宿封舟下意识的跟着人群一起上了车。
一路过去所有人依旧在畅想未来,整个气氛显得无比热烈。
他无数次地回头想要看清那些人的模样,却仿佛被一片黑幕盖住了眼睛,只能看到那一开一合的嘴。
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中还不时有人推了他几把,笑骂:“宿队,好好带你的路,老往我们兄弟几个这里瞅什么?”
宿封舟动了动嘴角,想让他们调头回程,想说这次的任务让他一个人去执行,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就像是严格按照提前写好的剧本推演,装甲车在一个巨大的沟壑跟前停下。
所有的队员们仔细地检查过武器设备,训练有素地抓着固定的绳索,一个接一个爬下了深沟。
宿封舟试图伸手拽住他们,眼前的画面却是豁然一转。
所有的嬉笑打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盘踞在周围密集硕大的触手。
迅速蔓延的感染在队伍当中制造起了极度的恐慌,几秒前还并肩作战的队友们,顷刻间就变成了吸血噬骨的怪物。
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脑海中的每一寸神经,宿封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逐渐燃烧沸腾,被猩红覆盖的眼瞳里仿佛闪过了无数的幻象。
思维彻底抽离之前,他举起了手中的冲锋枪,在这样如地狱般的场景中对向了自己的战友。
宿封舟听到了自己癫狂且兴奋的声音:“一起毁灭吧……”
癫狂和理性的撕扯彻底将他拽过了狂化的边缘,墨绿和赤红的粘稠液体交缠在一起,那是人类与怪物融合在一起的屠戮狂欢。
再后面的事情,在一片血色的世界中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宿封舟只知道等他再见到队友们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表彰墙上一排排黑白的照片。
防卫003号支队全员,除了他全军覆没。
至于这些人具体的死因,很快就被上面严令压制了下来。
但这依旧无法阻止那些传闻,所有人都说是他这位队长在发狂状态下虐杀了他的全部队员,包括那些根本没有被异化感染的存在。
下意识想要挣扎,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恐慌让宿封舟无可控制地想要去攀附,然而完全黑暗的空间当中只有一片虚无。
无数次试探性地伸手后的落空总能让绝望的感觉更深几分,渐渐地,将当他想要放空自己彻底堕落的时候,恍惚中好像终于抓到了什么。
很冰凉的触觉,却是莫名地想让人接近,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让沸腾的血液逐渐地平息了下来。
宿封舟在精神图景当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指引。
哨兵的精神世界早在常年的梦魇中一片狼藉。
瀚海间,原本的巍峨大陆无数次震裂破碎后,只剩下了一片零碎斑驳的漂泊岛屿。
混乱的梦魇期间,让宿封舟的精神图景中出现了无数无形的线,牵扯着整个世界,发生着新一轮的崩坏。而此时此刻,所有的细线在无声间悄然收敛,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下,先前被激烈情绪所撕扯着的大面积崩坏状态也终于随着主人平静下来的情绪,悄然定格了画面。
情绪的余韵仍有残留,偶尔还有几处松动的土地剥落,顷刻间被海浪彻底吞没。
精神图景全面崩塌的进程得到了短暂平静。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仿佛一个划破天空的信号,直直地钻入了脑海当中。
所有被剥夺的五感顷刻间回笼,宿封舟的胸膛骤然一阵猛烈地起伏,极度紧绷的状态下豁地起身,全身浸透的汗液在空气流动间激起的凉意,让他整个人一个激灵。
原本浑浑噩噩的思绪顿时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持续的喘息之下,让宿封舟整个人的神态显得有些惊魂不定。
而相比起来,更加惊魂不定的无疑是正在周围忙碌的七组成员,几乎是齐齐地停下了脚步,张大了瞳孔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生怕自家老大在不够清醒的状态下突然暴起打人。
宿封舟用手掌扶着前额,狠狠地按了两下钻疼的太阳穴,努力地驱逐掉梦魇中带来的不适,才终于认清了自己在哪。
临时办公室里便于休息所搭建的简陋木板床。
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也是用过之后才知道这粗制滥造的玩意儿相当的硌人。
“老大,你可终于醒了,你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宿封舟本来还有些恍惚,闻言眉心拧起,抬头朝慎文彦看了过去:“一天一夜?”
慎文彦点头:“对啊!说真的,我还真好久没见你睡这么香了。难道这就是连续熬夜的副作用吗?在清理‘事故’现场都能够秒睡,这事啊还真就只服你!
不过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了,至少我们不用老担心您会不会迟早猝死的问题。只不过啊,就是多少有些辛苦应工了。不是我说你老大,这回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刚听到“秒睡”的时候,宿封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醒,要不然也不至于听到慎文彦在那说梦话。
直到听到后面,才疑惑地反问:“应奚泽?”
“对啊,我以前也不知道您的睡相居然这么不好。”慎文彦说话间一阵挤眉弄眼,“躺人家怀里就躺人家怀里了,还怎么都扯不走。想把您弄回来吧,您还非一直拉着人家应工的小手不放。啧,会还是你会。”
宿封舟:“……”
“要知道就您那力气,能有几个受得住啊?结果还抓得那叫个紧!等这一路折腾下来,人家的手腕都给你捏红了一圈。”慎文彦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家老大的神情,说到后来,感慨的语调里逐渐带上了几分敬佩,“也就应工脾气好,受过那么大的惊吓之后还愿意配合我们把您转移,整个过程中连声都没吭上一下。”
“……”宿封舟有点艰难地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事故’都处理好了?”
慎文彦回答:“现场倒是干净了,就是有几个受害人,后勤部门的人处理去了。”
宿封舟沉思片刻,问:“那应奚泽呢,人在哪里?”
慎文彦像是一早就在等着他问这句,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朝他眨了眨眼:“放心吧,人安排在隔壁休息室了,您是要现在就过去看看吗?需不需要我送送您?”
宿封舟真恨不得把这家伙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滚。”
慎文彦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你这真的不考虑换身衣服吗?这样过去可别吓到人家。”
宿封舟面无表情地起身就走。
不过刚出门没几步,他就转了个弯儿,走进储物室里找了一套新的衣服。
现在这身依旧是从“事故”现场回来时的那套行头,层层叠上的血液已经干涸,肉眼可见的触目惊心。
虽然以当时现场的情况来看,应奚泽这种科研人员倒显然不至于真被吓到,但是宿封舟考虑到自身形象问题,还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才重新出发。
刚才慎文彦所说的话在脑海里转了几个来回。
宿封舟很清楚自己在那种极度暴躁的状态下完全不可能发生“秒睡”这种荒唐的事情,可是每当要回想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
隐约间只记得自己逐渐狂化的状态,以及曾经捕捉到的,应奚泽朝他这边飞奔过来的身影。
当时那人手里拿着那把玩具似的小刀,从那浅色的瞳孔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血浆当中几乎已经看不清模样的面容,再然后……
再然后,就整个世界都空白了。
其实宿封舟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应奚泽这个向导控制了他的精神世界,可是一想起这人病病弱弱的样子,实在很难接受这种可能性。
毕竟别说是这种全方位五感的彻底操控了,就算单单想要进入他的精神图景,就连七组里融云那样的顶级向导都很难做到。
至于慎文彦口中他拉着应奚泽不放的事……
宿封舟不由回想起自己在梦魇当中,迷迷糊糊间所握住的最后救命稻草。
所以,他当时抓着的其实是应奚泽?
异样的情绪涌起,让宿封舟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操”,脚下的步子豁然地加快了几分。
但是等一路到了休息区房间门口,又下意识慢了下来。
只是一下停顿,宿封舟听到隔着门缝传来的对话。
里面有人。
先是应奚泽的声音:“手续都处理好了吗?”
房间里的另一个男人开口“嗯处理好了,等来人提保,我们就可以走了。”
应奚泽说:“看来这次要麻烦老师了。”
“倒也不用这么想,冀老本来就准备来宁城找你,这次也不过是顺便而已。”屋子里的男人说到这里,突然转了话题,“话说回来,今天的饭菜是不合胃口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只吃了那么点?”
应奚泽的声音有些不悦:“相助理,说了很多次了,你并不需要这么的无微不至。”
“相”这个姓……小相?
宿封舟的眉心稍稍一拧,没再犹豫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齐齐看了过来。
宿封舟的视线先是落在了应奚泽的脸上观察了一下状态,然后缓缓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个戴着金丝框眼睛的斯文男人,语调散漫地开了口:“应工是准备要走了吗?看来我运气不错,醒得正是时候。”
应奚泽不轻不重地接了话:“我还以为宿队至少能再多睡一会。”
他这不提倒还好,一提就让宿封舟想起了慎文彦的话,下意识的看向应奚泽的手腕处,果然看到还留有一圈非常明显的微红。
顿了一下,语调不自觉地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这样突然‘睡着’,没吓到应工吧?”
“是有点惊吓。”应奚泽不忘露出了些许心有余悸的表情,“还好那异化者也已经没有了力气,要不然,当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宿封舟定定地看着应奚泽的眼睛:“要让您一个科研专家在前线解决这样的怪物,也确实有些太难为您了。”
应奚泽由衷地回答:“还好我们运气不错。”
“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是运气不错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宿封舟说话间下意识地就要向前,旁边的相嘉言也在同一时间敏锐地拦到了他的跟前。
这样的反应速度对于一位科研助理来说显然有些过分迅速,宿封舟微微地眯了眯眼:“让开。”
相嘉言言语客气:“不好意思,现在应工的身体状态还没有恢复,我需要……”
不等说完,宿封舟已经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后面的话:“同样都是处理‘事故’的相关部门,我难道还能对你们应工做些什么?”
相嘉言还记得回来时看到应奚泽被彻底捏红的手腕,柔和的眉目间难得浮起了锐利的神色,表现得寸步不让:“这我就不知道了。”
剑拔弩张间,床上的人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没关系相助理,宿队也不过是想找我了解一下情况。”
相嘉言看了宿封舟一眼,但是出于对应奚泽无条件的服从,不太情愿地退到了旁边。
应奚泽想了想,似乎在很认真地想要回答之前的问题:“当时我非常害怕,很多细节也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宿队非要问清楚情况,以我慌乱当中的观察,恐怕的确只能告诉你,我们的运气确实不错。”
说完之后平静地抬头看去,眉目间是很淡却没有太多情绪的笑意:“另外,不论怎么说我也安全地把您交到了七队手上,就算不准备道谢,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吧?”
宿封舟:“……谢谢。”
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两个字:“抱歉。”
应奚泽:“不客气。”
言语间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两人都很清楚这句所说的抱歉是指什么。
周围的氛围有那么一瞬陷入了几分微妙,但很快宿封舟又继续地问了下去:“那么请容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应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天到底去天台做什么了吗?”
此时宿封舟站在床边,双手插着口袋,看着靠在床垫上的应奚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而应奚泽只是平静地回视,带点疑惑的神态间,仿佛很难理解对方对这个问题的坚持:“首先,我并不知道异化者会出现在那里。其次,我本来只是想去找消查部外围的人了解一些事情,但是德龙商业区实在是太大了,我对方位向来不太敏感,不知不觉间就迷了路才对到了那里。”
宿封舟微微地眯长了眼:“所以这话的意思是说,您这位研究精英其实是一个标准的路痴,因为迷路的关系,一通乱找之下不自觉就上到了商场顶楼,然后又很不凑巧地遭到了异化者的袭击?”
应奚泽点头:“路痴这件事情研究院的同事都知道,或者你也可以问相助理。”
相嘉言说:“我可以证明。”
宿封舟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我看起来像是很好糊弄的白痴吗?”
应奚泽神态无奈:“如果宿队不相信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确实没有办法,又或者说累到极点的时候,应奚泽甚至已经懒得去想其他的说辞去应付这位难缠的七组组长。因为他很清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方也同样不能拿他怎么样。
就算宿封舟潜意识中肯定会存在一些奇妙的质疑,但是这种主观的揣测或许确实从各种角度制造出奇怪的感觉,却并不足以支持这个男人对他采取任何措施。
毕竟,他本身就不是什么犯人。
所以这个时候,应奚泽也并没有真的想要得到宿封舟一个妥协的答复,反而是将双手细长的手指在交织在了身前,神态无波地对上了那双眼睛:“那么宿队,你现在算是在审问我吗?”
对视在无声中持续着。
许久没有人说话。
“当然不是。”最后,还是宿封舟率先收回了视线,“感谢您的配合,作为消查部门存有合作关系的友方人员,在办理完相关手续之后您就可以回去了。”
应奚泽微微地露出了笑容,还是那平平淡淡的三个字:“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