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宵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场电梯事故。
周牧野仿佛在他心中扬起一片云, 下了一场雨,浇灌在尘封干涸的大地上。
前世的那朵花滋润破土,攀附生长, 在刹那间花团锦簇开满心房。
阮宵凝视周牧野, 久久无法平静,心思绕转过千百回,欲言又止,似是有好多话要讲, 却不知从何抓起,最后只能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原来你也在这里……
阮宵心绪繁芜的空档里。
周牧野仍在打哑谜:
“失忆后,对我来说, 世界变得陌生又奇怪。”
“爸爸妈妈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又不全是。我妈左耳下方应该有颗痣, 但是不见了, 我爸平时戴的应该是一款白面石英表, 但他说从来没见过, 我的房间构造完全是陌生的样子, 原本书架上的好多医学书都不见了, 就连阿黄, 明明记忆里,它在我上高二的时候就已经……”
周牧野一直低睫把玩阮宵的手, 线条上挑的眼角挂着淡淡的落寞。
阮宵听得默默心惊,他从不知道周牧野经历过这些。
又用小指勾了下周牧野的指尾, 无声地给予安慰。
周牧野短暂地停顿一下, 舔了舔唇角, 不疾不徐地继续道:
“刚失忆那会儿, 身边处处都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这个世界好像有一半是对的, 又有一半是错的,我觉得很惊悚,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
“但在所有的似是而非中,我还有一样唯一熟悉的东西……”
似乎是猜到周牧野要说什么。
阮宵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口水,黑灿灿的眼瞳光芒微闪,心脏剧烈跳动,声音大到他自己都觉得吵闹。
“是他身上的气味……”
白织灯下,周牧野肤色净白。
他眼一眨,呆呆地看了会儿阮宵的手,接着,慢慢伏下身,将脸埋在阮宵展开的手掌间。
阮宵垂下眼。
高大的少年一直坚强有主见,此时却呈现出完全依赖的姿态,看上去脆弱极了。
阮宵眼睫轻颤一下。
阿野……
周牧野暗暗深吸一口气,淡淡的橙花气息弥漫。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周牧野冰冷的声音很低,道,“但你身上有他的气味,是我跟失忆前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我在最初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安慰,宵宵,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曾经很不安,也很害怕,是你总是乐观开朗地围着我转,带我一点点融入这里的生活。”
“所以你搬家的那一天,我被恐惧占满了,像被扔进了时空的荒原,再也找不到归处,也失去了所有意义……”
阮宵抿了抿唇,眼里聚集起水雾,对于周牧野的坦白,心疼大于感动。
周牧野对他的爱意是如此内敛,以至于彻底揭开之时,澎湃热烈地让他无法承受。
他一直、一直、一直都以为,周牧野是顺遂如意的天之骄子,却从不知道在他矜贵恣意的外在下,长久以来,都藏着摇摇欲坠的一隅。
因为穿书,他们都藏着身份的秘密,也都没办法打开内心,让彼此看一看。
阮宵伸出手,揉了揉周牧野乌黑的发丝,嗓音有些哑:“阿野……”
周牧野在阮宵的掌心里蹭了蹭,轻声道:“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冠军,不是因为你优秀,你只要保持原本的样子,就足够让人喜爱,很抱歉,现在才让你知道……都是因为我不够坦诚,才让你背负莫名的压力。”
“阿野……”
阮宵又唤了声。
“嗯?”周牧野从阮宵的手掌中抬起头,看他。
阮宵眼尾有些湿润,泛着淡粉。
他看着周牧野,吸了吸鼻子,忽地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颜:“我也有事没向你坦白。”
周牧野探身,抬手抹了下阮宵的眼角,又坐正:“什么?”
阮宵嘴角翘了翘,眼里却蓦然又蒙了层水雾:“我一直很想问你要个微信号。”
周牧野静静地看他,某一刻,眉间突然轻轻蹙了一下,再展开时,漆黑冰冷的眼眸里如同有冰川在消融。
相信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周牧野明白。
但阮宵还是继续道:“我在大悦城里,追着你进了电梯,却没有勇气开口,又怕你觉得奇怪,就一直背对你躲在角落……但我确实是去问你要微信的,我无意中看过你一眼,很想认识你。”
周牧野垂下视线,似是无措地舔了下唇,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但他握着阮宵的手时,力道收得很紧。
阮宵伸出另一只手,以标准的握手手势朝周牧野递去,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你好,我叫阮宵。”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两人自电梯失事后的第一次见面。
不是傻子受,不是渣攻。
是阮宵,是周牧野。
周牧野看一眼阮宵,眼眶同样微红。
他轻笑一下,握住递来的那只手。
一开口,声音却是哑的:“你好,我叫周牧野。”
无人的走廊里,位于尽头的两人面对面坐在角落,维持握手的姿势一直没变,只是两人交织在一起的眼神透出越来越复杂的情绪。
突然某一刻,周牧野拉过阮宵的手。
阮宵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下,顺势跪坐起身,扑向前,被周牧野紧紧地纳入怀中。
在那样的力道下,阮宵觉得骨头都要碎了。
周牧野将脸深深埋在阮宵的颈间,闻着橙花气息,声音变得很小:“是你吗……”
阮宵同样用尽全力地揽住周牧野,缩着单薄的肩,笑着点了下头。
阮宵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不是一本替身虐文。
因为自始自终,渣攻都是他第一次心动的人。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本就只有彼此,没有那些狗血的虐恋关系,他阮宵,从来都不是谁的替身。
这时,周牧野又往阮宵颈间拱了拱,低声道:“谢谢你……”
因为是阮宵,在电梯最黑暗的几秒间,紧紧抱住了他。
就连之后的日子里,也同样如此。
***
大奖赛的最后一天,云燕在后台给阮宵上妆。
粉扑拍在脸上漏出洋洋洒洒的粉末,阮宵被呛得直咳,痛苦地扭过头:“云老师,好了好了,不要这么白!没有人化妆的!我不要化妆!”
花样滑冰男单不像女单,比赛时基本没人带妆,大家在赛场上都关注跳跃滑行的身姿,很少会关注男性选手的脸。
阮宵以前比赛也不上妆,今天云燕让他带妆上场,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于是他别开脸后,趁云燕不注意,赶紧拿起湿巾胡乱擦拭一通。
云燕呵斥阮宵一声,挡住他的手,正要骂,可目光在阮宵脸上扫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在镜灯明亮的照拂下,阮宵雪白的肌肤莹润剔透,扑了粉后,反而使他脸上的光泽暗了一层,而且会显得妆感重。
云燕默默纳罕了一下,两相对比下,才真正体会到阮宵的皮肤有多好。
本来她的想法是,黑天鹅得足够白,但看阮宵这张脸,比手中的粉底还有白,而且白得自然有光亮。
于是她不再坚持,点头:“还是原生皮好……”
云燕只拿出珠光散粉,在阮宵的五官棱角处随意扫了一层,增加肌肤的透明质感。
接着就是瞄眼线。
眼线一画,那双乌黑的眼眸更加深了,给阮宵温和的眉眼增添了一抹凌厉气势。
云燕一手挑高阮宵的脸蛋,非常满意地点头。
她追求细节的完美,这次的《黑天鹅》节目,寄予了她非常大的期待,所以今天阮宵从服饰到发型再到妆容,都是她亲自来把关。
只是突然间,云燕看到什么,严厉地拧了下眉:“你嘴怎么破了?”
阮宵立即抿上唇,眼神心虚地往旁边瞥。
如果她扑了粉,倒是能遮挡一点脸上的红晕,但是现在脸上红得一览无余。
阮宵就这么抿住唇上的伤口,嗡嗡嗡地说话,吐字不清:“摔跤……磕……磕到了……”
嘴唇上的伤口结痂了,是那张完美脸蛋上的唯一缺陷。
云燕十分胸闷,调配了自然的唇膏颜色,在阮宵唇上扫了一层。
阮宵因为短节目第三的名次,所以在最后一组出场,俗称死亡组。
因为排在这一组的,都是本站大奖赛中最有希望夺冠的人。
这一组抽签的结果是,白熙羽第一个上场,阮宵则跟他隔了一个,在第三个。
阮宵出了后台来到候场区,目前还没到最后一组,不过再等两个选手比赛完,白熙羽就要上场了。
候场区有一台电视,阮宵找到位置坐下,看着屏幕上的现场转播画面。
他看得太过专心,因此没注意到的是,当自己出现的时候,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扫向了他。
所有人都惊艳了。
阮宵上身的服饰是纯黑色的,由羽毛拼贴在上面,因此十分有设计感,袖子上的羽毛排列出流苏的感觉,张开手臂时,好似真的有翅膀。
领口剪裁出近乎一字的一片透明布料,充分暴露出细白修长的颈、展平的锁骨、以及瘦削的肩。
整套服饰非常优雅,同时带有一点小性感。
再配上阮宵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根本分辨不出是衣服衬托人,还是人衬托衣服。
安乔也在等待上场中,他坐在最后一排,打量阮宵一会儿,十分大胆地吹了声口哨。
阮宵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是安乔,茫然了一下,指指自己,一脸问号。
安乔冲他扬了扬下巴,提醒道:“衣服。”
阮宵架起双臂左右看了看,最后冲安乔眯着眼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很像鸟人?”
安乔:“……”
忽然觉得,这么精美的表演服穿在阮宵身上,完全是浪费。
-
一个个选手上场又下场的时间很快。
阮宵看了会儿转播,就站起来,抬着一腿向后,做热身运动,活络筋骨。
终于,白熙羽上场了。
阮宵的神色逐渐收敛,渐渐变得认真,一边压腿的时候,一边紧紧盯着电视中的转播。
白熙羽的自由滑节目正在进行中。
白熙羽的各方面技术已经趋近成熟,比起一年前,他无论是表现力、柔韧性、稳定性还是跳跃水平,都上升了不止一个档。
阮宵渐渐看明白,白熙羽在各方面都比安乔更成熟,也是更有希望夺冠的人。
无论白熙羽人品如何,在花滑这一块,他确实一直保持着高水平。
但这么想着的时候,阮宵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嫉妒或是不甘的负面情绪,反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所充斥。
自从不再自我怀疑,不再被其他的情绪干扰后,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了生在竞技场的自觉。
阮宵这时起身,却突然往旁边斜了一下身体,连忙扶住一旁的椅背,同时左边脚踝传来扎心的痛。
阮宵额上霎时间密布一层冷汗,手指握紧。
一旁,有外国选手注意到他的异常,用英文询问了句什么。
阮宵虽然听不懂,但看他表情知道是在关心,于是摇摇头。
接着,拎起一旁的运动包,最后看了眼电视上白熙羽的身影。
节目已经接近尾声,白熙羽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跳跃。
阮宵刚才数过,共有四个四周跳。
跟他的节目构成差不多。
他们两人的基础分不会有太大差异。
阮宵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匆匆提着包出门。
在上场前,阮宵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又在脚踝上绑了一层运动绷带。
他靠着墙休息一会儿,再顺便把冰刀鞋穿上。
脚踝一天天恶化,那处已经不是肿了,而是泛着可怖的青紫色。
一开始,阮宵没当一回事,所以没告诉教练,也没让任何人知道。
现在,他是不敢告诉。
阮宵隐约能猜到,如果现在说自己脚踝出问题,可能教练会第一个反对他上场。
阮宵将肿胀的脚踝塞进冰刀鞋里,喘了两口气,才紧紧地勒上鞋带。
场上就四分钟。
四分钟而已,他可以坚持。
***
在前一位选手表演到一半的时候,阮宵来到赛场的场边。
他看了眼前方的大屏幕,白熙羽的分数挂在上面。
技术得分100.28,节目内容分85.57。
白熙羽在一个勾手四周跳和一个三周半跳中产生了失误,扣了一些执行分,但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实属不易。
阮宵默默盘算了一下,白熙羽的短节目比他高了近二十分,也就是说,他自由滑的技术分最最最低也要达到110分,才有可能赢。
然而说是这么说,但着对于一个花滑新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截止目前为止,男单自由滑技术分能上100分的,已经是凤毛麟角。
能达到110分,可以直接在滑联的高分榜上留下名字了,整个赛季中,能上110分的不超过一只手的数量。
知道事实如此,阮宵难免紧张了一下,他松了松双臂,呼出一口气,但依旧对自己怀有信心。
“我可是阮宵……”
阮宵暗暗嘀咕了一句。
虽然明知自己啥也不是,但这么说出来时,陡然增加了不少气焰。
这时,旁边一人用手臂撞了他一下。
阮宵偏过脸,直直撞进一双漆黑疏离的眼眸中。
是周牧野。
周牧野戴着工作证,上下打量他,流氓似的轻吹了声口哨。
阮宵在周牧野眼中看到了欣赏,心里瞬间无限膨胀。
他憋住笑,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干嘛?”
周牧野轻扯一下唇角:“鸟人。”
阮宵:“……”
一时间怒从心中起,狠狠往旁边撞了一下周牧野。
“走开!”阮宵皱着眉嘀咕,“讨厌。”
肖开阳不知何时出现,用手中卷起的宣传册抽了一下周牧野:“别欺负我们阮选手。”
有人撑腰,阮宵朝周牧野做了个鬼脸。
周牧野一手扶过阮宵的手臂,对肖开阳淡淡道:“我跟他说两句话。”
阮宵面向周牧野:“说什么啊?”
周牧野弯下脊背,靠在阮宵耳边。
气息吹拂得阮宵有些痒。
周牧野一贯冰冷的声音放轻:“今天很美。”
阮宵低着头,脸上热意上涌,他想了想,微偏过脸看向周牧野。
上妆后,剪水秋瞳仿佛带钩子,挑动人的心尖。
“你会一直看着我吗?”
周牧野跟阮宵对视片刻,道:“会。”
阮宵微微歪头:“如果我能不失误地完成四个四周跳,你会为我骄傲吗?”
借着错位的遮掩,周牧野在他颊边落下个轻吻:“一直都为你骄傲……”
这时,上一位选手成绩公布,观众席间欢欣鼓舞。
场馆内的播报声提示下一位选手入场。
阮宵扶住一旁的护栏,踩着冰刀踏入场内的时候,又回头看向周牧野。
他微抬下颌,笑了一下,宣布道:“阿野,我要完成五个。”
阮宵的大赛经验少,很多事不敢断言,但他知道,如果能完成五个四周跳,上110分的希望会大大增加,说不定还能上115分。
节目内容分全凭裁判喜好,可操作性太大,阮宵要拿切切实实的基础分去赛场上拼,不留一丝一毫的遗憾。
周牧野轻抬了下眉。
肖开阳则慌了一下:“什么五个?啊?什么五个?”
节目构成都是事先固定好的,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有选手临场改构成,这需要在滑行过程中一边计算,一边比赛,对选手的心理素质和技术水平要求极高,搞不好就会翻车。
肖开阳希望阮宵说的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但阮宵已经像一只轻盈的天鹅,滑上场了。
阮宵出现在观众视野中的时候,观众席间的声浪尤其巨大。
阮宵绕场,以喜欢的方式滑行一圈,趁着开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熟悉场地并做调整。
虽然脚踝肿胀得发痛,但因为打过绷带,他在心理上得到些安慰,觉得很安全。
痛感在即将开始比赛的兴奋情绪面前,也不是不能忍受。
最后,阮宵站定在冰场中央,闭上眼,抬起双臂,平行置于眼睛前方。
万人的场馆内渐渐安静下来。
阮宵小脸温静,平和,如同天鹅在湖面上沉睡了一般。
可当音乐响起的瞬间,阮宵蓦然睁开眼。
手臂框定的视角下,那双眼睛淬出的光芒凌厉、孤诀、满是不驯。
宏大的管弦乐中,阮宵几乎是凭借着身体记忆踩刃前行,展开双臂,贴合音乐做出舞蹈动作。
一段流畅的衔接步法过后,点刃跳跃,脚下扬起一片冰雾,以一个高达15.01分的菲利普四周跳,赢得满场喝彩,开启自由滑节目。
阮宵小脸冰冷,展示出的情绪完美贴合音乐。
可他心里此刻却在迷迷糊糊地想。
能支撑他完成节目的,或许不是强烈的嫉妒心、偏执的不甘、以及旺盛的征服欲。
而应该是……名为爱与陪伴的东西。
因为感受到教练、朋友、家人以及阿野对他的爱意,似乎,世间再也没有了难走的路。
他也拥有了,比过去更为强大的能量和意志力。
阮宵转身跳接步法,目光灼亮且带有攻击性地望着黑压压的场边。
心想,完场五个四周跳。
今晚一定要吃炸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