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白天鹅之死

正当阮宵以为摆脱了白熙羽之时。

身后传来白熙羽故意提高的声音:“你在我面前不用装, 你我都知道,周牧野不可能喜欢你!”

仿佛骤然掀起的一阵风从身后吹向阮宵,自他身体里最空的那部分洞穿而过。

阮宵突兀地在原地顿住脚下刀刃, 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前方跟他隔了一个冰场距离的周牧野。

他第一个能听到的, 竟不是否定的声音,而是自他身体空洞处随风远去的,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喃喃低语。

对啊……

阿野那么优秀的人。

怎么可能……

阮宵下意识攥紧掌心,指甲掐着软肉, 那细微的疼痛让他快速眨了眨眼,立即回神。

阮宵自嘲地扯了下唇角,反应过来后, 差点被自己气笑。

随随便便就让白熙羽的话乱了心神, 都到现在了, 还怀疑周牧野对他的感情, 如果让周牧野知道这些, 肯定得跟他翻脸。

阮宵兀自缓了缓情绪, 过了会儿, 才回头看向白熙羽。

那张精致的小脸平时爱笑, 神色一贯温宁,此刻却是罕见地冷若冰霜, 甚至可以隐约窥见背后强压的怒意。

阮宵性格好到没脾气,但此刻却是真的生气了。

他模模糊糊能感觉到, 如果不能用一些更为强烈的情绪来支撑自己, 他可能会直接被白熙羽说出的话打败。

关于周牧野不喜欢他这件事……

“喜不喜欢不是你说了算。”阮宵声音冷硬, 对白熙羽道, “阿野对我很好, 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欢就够了。”

看着白熙羽略带嘲讽的神色, 阮宵忽然意识到,他跟白熙羽说什么都是白讲,也毫无意义。

白熙羽就是故意的,见不得他好,也不认为他会好。

阮宵转回去,只想赶紧离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白熙羽道:“他喜欢你什么?”

阮宵背影明显僵硬了一下。

一时间没再发出声音。

白熙羽眼底的笑意更甚,他朝前滑了两步,悄无声息接近阮宵的身后。

阮宵眼底透露出茫然,正拼命思考周牧野喜欢他什么,好说出来证明自己。

耳旁忽而响起恶魔般的低语:

“或者说,你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

阮宵望着前方。

周牧野微微低着睫,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说话时,总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乌沉的眼底有浮光颤动一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阮宵张了张水红的唇,想都没想就反驳:“你不懂,他喜欢我……”

耳边的声音轻笑时,带着薄凉气息拂过,无情揭穿事实:“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喜欢你什么,还要自欺欺人一样地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幻想自己是被爱着的……”

“战战兢兢守护一段自己都觉得配不上的感情,不觉得很可悲吗?相信你也不好受吧。”

阮宵拧起眉,抿唇,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要走:“我没有,你骗人,我不跟你说话。”

然而还没滑出去,就被白熙羽从身后扣住手腕,紧紧拉住不让他离开。

阮宵咬牙,不知为何,连扯回手的力气都生不出来。

白熙羽语气愈发变得有把握,悠然自得道:“既然你看不清现实,不如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阮宵手心泛起凉,因为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会有多残忍,心里无法抑制地产生恐惧。

白熙羽一字一句,声音吐在阮宵的耳后,低而清晰:“如果不是你谎称怀孕,周牧野会注意到你?”

阮宵脸色霎时间苍白。

周牧野几乎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白熙羽道:“他有多负责,相信你也知道,他对你好,只是责任感作祟罢了,我倒是同情他,对你的感情得从一个谎言开始,你觉得其中的喜欢,又有多少真的成分?”

阮宵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白熙羽抓得更牢。

白熙羽从阮宵的肩后抬眼,望向前方的人群,道:“你说周牧野喜欢你,扪心自问,他喜欢你什么?不如……你看看安乔吧……”

仿佛被施了魔咒,阮宵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前方人群间那个抢眼的少年身上。

金色头发,碧绿瞳孔,脸蛋像天使一样美好……

这时,安乔身边的队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乔斜瞥了队友一眼,接着又歪过头,神色淡然地看向正在说话的周牧野。

耳边的声音虽然轻,但阮宵却觉得那比刀还锋利:

“论长相,安乔比你好看,论实力,安乔随随便便就能拿第一,而你……摔得着实是狼狈了点,论家庭背景,安乔的家族在德国的势力有强大,你可能无法想象……”

阮宵嘴唇颤了颤,不由自主地讷讷出声:“我知道……”

十多年前,安乔的父亲就跟周牧野的父亲合作地产项目,那样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贵。

白熙羽瞥了眼阮宵,道:“那才是配得上周牧野的人,优秀的人,本就应该跟优秀的人在一起。”

唯独这句话,几乎在瞬间就将阮宵击穿,他眼里霎时间疼出沉甸甸的水色。

阮宵长久以来努力的原因,都凝结在了白熙羽这一句话中。

白熙羽刺中了他所有的不安和自卑。

这时,远处的周牧野无意看向这边,不知看到什么,就见他轻轻拧了下眉,接着对左右两边的人道了句什么,穿过人群走向入口,踩上冰面。

阮宵眼见周牧野朝这边走来。

显然,白熙羽也看到了,但他没有立即放开阮宵,而是眼睛如毒蛇一样盯着周牧野,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再提醒你一句,在你之前,周牧野喜欢的人是我,我越来越相信,如果真存在酒后乱性,那也不过是他把你当成了我……”

前方,周牧野越走越近,探究一般地朝这边看,眉眼疏离,眸色渐渐沉郁。

从周牧野的视角,只能看到阮宵愈发苍白和恍惚的脸色,黑盈盈的眼里坠着碎光,而他身后的白熙羽,如同一团潜伏的暗影,看不清表情。

此刻,白熙羽还在说:“阮宵,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整天装出纯情无辜的脸蛋,却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偏要跻身不属于你的世界,抢夺我的位置,用你弱者的身份去绑架周牧野,让他不得不对你负责……”

阮宵胸口起伏了两下,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

“我很好奇,你还要绑架他多久?”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白熙羽蓦然松开手,跟自己无关似的把手举起在半空中,脸上显出温雅的笑意,提高音量对阮宵道:“大奖赛加油,很期待你的表现。”

几乎是白熙羽松手的同时,周牧野来到距离阮宵前方还有几步路的地方,直接伸手去拉阮宵的另一只手腕,将人扯向自己。

阮宵如同从冰冷黑暗的水底突然被拉上岸,扑向温暖的光明所在,脸紧紧埋在周牧野的胸口,猛喘上一口气,缩着的肩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周牧野垂睫看向阮宵,声音低沉:“他刚刚在对你说什么?”

阮宵依旧埋着脸,摇头,抓着周牧野外套的手指在绞紧。

白熙羽却笑着开口,替阮宵回答:“跟他叙叙旧罢了。”

接着,话锋一转,对周牧野道:“牧野,好久不见,听说你爷爷近期住院了,我从国外带了一些补品回来,有空我会去看望他。”

周牧野撩起眼睫看白熙羽,眉眼冰冷:“自己留着吧。”

说完,揽过阮宵的肩,带他离开冰场。

周牧野带阮宵来到更衣室。

阮宵坐下,垂着脑袋松冰鞋的鞋带,小脸没什么精神,眼角红红的,有些潮湿,带着哭过的痕迹。

周牧野背靠在对面储物柜上,看阮宵,态度还算可以,又问一遍:“他对你说什么?”

阮宵窸窸窣窣松了一只冰鞋的鞋带,轻抿一下唇角,才有气无力地道:“他说我比赛时摔的那一下很狼狈。”

周牧野微微仰高脸,脑后抵着柜门,半敛长睫地打量阮宵,过了会儿,道:“你最好对我说实话。”

阮宵没抬头,给另一只冰鞋松开鞋带的间隙,举起一手并出三指:“阿野,我保证说实话。”

周牧野舔舔下唇,站正身,放缓语调:“明天开始离他远点。”

“嗯。”阮宵仍然垂着脑袋,点头,小声嘀咕,“他好坏,我不喜欢他……”

周牧野走过去,伸手揉了揉阮宵的脑袋,接着拎了下裤腿,单膝半蹲,帮阮宵换鞋。

阮宵悄悄瞄了眼周牧野,又瞄了眼。

心里忍不住奇怪地想。

阿野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他。

***

从那天晚上起,阮宵开始失眠。

隔日起床昏昏沉沉,到了俱乐部,状态根本提不起来。

姚教练看出了阮宵的不对劲,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让他去过一次俱乐部的医务室,可检查下来没有问题。

阮宵以为失眠只是偶然,可到了第二晚,第三晚,依旧如此,白天训练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只好提前跟云燕联系,让她晚几天来验收训练的成果。

除了失眠造成的影响外,阮宵又因为这几天的训练总是没有进步,胸口时不时会发闷难受,心里永远都浮着一团乱麻。

阮宵也知道,花滑这种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才能出效果的运动,还需要艺术的领悟力,光急也是没用的。

可越是知道事实如此,阮宵反而越焦虑。

距离大奖赛越来越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阮宵思来想去,最后绕过队医,在某个下午请假去医院。

外面的医生不知道阮宵的身份,便按常规的治疗方法,给他开了一瓶镇定剂。

拿到镇定剂的时候,阮宵很犹豫。

作为运动员,比赛期间肯定不能吃镇定剂,尿检如果发现违禁药物,对一个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好在现在离比赛还有一段时间,只要及时停用就好。

而且他现在入眠都困难,照这样的趋势下去,根本撑不到大奖赛。

思来想去,阮宵瞒着所有人,还是服用了镇定剂。

阮宵明白,他需要良好的状态来打磨这次的节目,等撑过这段时间,他就会停用,不会影响到最终的药检。

很快,到了云燕来验收成果的那天。

阮宵为此练习过上百遍。

云燕来的时候,姚教练单独给他们开了一间滑冰室,没让任何人围观。

四分多钟的自由滑节目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阮宵来说,绝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最终在冰上定格的时候,喘着气,脑袋里空茫一片。

以前,阮宵在练习其他节目的时候,滑完就能知道自己表现如何。

唯独《黑天鹅》,让他触不到底,一丝一毫的感觉都没有,因此心总是悬着的。

阮宵调整好气息后,站在冰场中央,看向场边一言不发的云燕。

不过当看到云燕的表情时,阮宵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不禁一点点地往下沉。

阮宵小声道:“云老师……”

云燕从进门到现在,连手提包都没放下,她看着阮宵,道:“阮宵,想清楚你是谁。”

云燕转身时,低声道:“别演绎黑天鹅了,你在浪费这个节目……大奖赛还是用天鹅湖吧。”

阮宵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云燕出门,霎时间,焦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如同爆表的温度计,混合着这些天的困顿、低落、来自白熙羽奚落的眼神、安乔在冰上旋转时优美的身姿……

“哗啦!”

塑料瓶子跌在地上,白色药片涌出撒了一地。

是满盘皆输时的溃散之景。

昏暗的更衣室内,阮宵怔怔望着地上的药片,他停滞了好一会儿,慢慢蹲到地上,拿起瓶子,又将地上的药片拢起,捡回。

捡着捡着,阮宵捻起两颗,塞进嘴里。

医生让他严格按照时间和剂量服用镇定剂,但他现在急需这东西。

更衣室门口,一道静立的人影消失。

白熙羽靠在墙壁上,看着手机里刚拍到的照片,满意地笑了。

天才花滑运动员赛前服药,加拿大夺冠是否需重新调查。

标题,他都给阮宵想好了。

***

后面的日子,阮宵重新拾起《天鹅湖》这个节目。

至于《黑天鹅》,既然云燕都说没办法,那说明他是真的不合适。

然而重新回到天鹅湖的节奏中,阮宵似乎又少了之前的灵动和轻快。

不知为何,他变得有些钝,之前引以为傲的跳跃,都开始不断失误。

再一次,阮宵落冰时跌倒在冰面上,身体随着惯性摔向场边,撞到了围墙。

他慢吞吞地撑起身,靠坐在场边,环住膝盖,小脸上难掩落寞神色。

然而这时,冰场另一边响起掌声。

阮宵看去,就见安乔优雅利落的身姿在冰面上越转越快,由蹲踞旋转到换足反燕式旋转,最后直起身浮足向后提刃,整个过程很稳,也很流畅自然,一定能获得最高档的定级。

阮宵坐在角落,抬起一手,放在唇边咬着指甲,眼睛始终盯着安乔,眼里的光渐渐由茫然困惑转变成更加复杂难明的东西。

为什么安乔的状态始终能这么好?这么厉害?

他每天都有进步,他真的很适合花滑。

为什么一个人能既拥有出色的容貌,又能拥有过人的实力,就连家世背景都强大到让人无法想象……

阮宵将指甲咬得有些斑驳,最后,一个声音突兀地自空荡荡的心间冒出。

为什么,我不是安乔……

阮宵疲惫麻木已久的心脏突然跟活过来一般,猛地跃动了一下,不过从其间奔涌而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一种浓绿粘稠、糜烂迟缓的毒液。

阮宵对于这样的感觉很陌生,但看向安乔时,那浓绿的液体控制不住地自眼眶中汩汩而下。

耳边再次想起白熙羽的话。

优秀的人,本就应该跟优秀的人在一起。

好想取代安乔……希望大家此刻注视着的人是自己……

阮宵的目光再次挪向距离安乔不远处的白熙羽。

白熙羽身姿挺拔,清冷出尘,同样是非常耀眼的存在。

“哔啵”。

随着轻微一声细响,阮宵咬下一小片指甲。

原本纤白圆润的食指指尖冒出殷红的鲜血,指甲和血肉断层处坑坑洼洼,变得模糊。

阮宵似是没有感觉,依旧在想着心事。

他想。

或许,自己就是个替身,还是很不合格的那种。

***

距离大奖赛还有整整一周。

周末那天晚上,德国队放假,他们相约一起去酒吧。

在聊天的时候,有人想到周牧野,连忙说要叫Ean一起过来玩。

安乔捏着吸管喝橙汁,道:“他不会过来的,他要陪小情人。”

一旁,白熙羽唇角的笑容僵硬一瞬。

有个队友笑着道:“我还在青年组的时候,一直以为Ean和Yu是一对呢,没想到Ean喜欢阮宵那样的小可爱。”

白熙羽拿起杯子,将香槟一饮而尽,淡淡一笑:“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呢。”

队友不解:“什么?”

白熙羽靠在沙发背上,掏出手机:“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把Ean叫出来。”

又充满讽刺地冷笑:“就算他在阮宵床上。”

队友们茫然,互相对视一眼,接着,拍桌子,大喊大叫,催促白熙羽赶紧打电话。

只有安乔,不声不响地看白熙羽一眼,低下视线,继续喝橙汁。

不过白熙羽没有直接打电话,而是发去信息。

-

此时周宅里,阮宵正在周牧野的房间里翻看他的专业书,上面尽是一些他看不懂的化学公式和专业名词。

阮宵照例是睡前来周牧野房间里玩一会儿。

而周牧野正在附属的浴室里洗澡。

突然,旁边周牧野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阮宵下意识就顺着看去。

白熙羽:【[地理位置]】

阮宵表情空白了一瞬,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信息提示再次翻滚。

白熙羽:【在这里等你。】

阮宵探手伸向手机,可到了一半又停住,悬在半空中,克制地攥紧掌心。

他紧咬着下唇,一瞬不瞬盯着手机屏幕,直到没人操作,手机再次黑屏。

阮宵面色有些发红,急喘了两口气,腾得一下站起来,差点撞翻椅子,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周牧野的房间。

***

二十分钟后,阮宵躲在自己房间的被子里,咬着残破的指甲细细颤抖时,客房的门从外面被很轻地推开了。

阮宵霎时间屏住呼吸,身形僵硬地顿住。

那脚步声来到床边,停住。

隔着一床被子,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无声对峙良久。

接着。

阮宵头顶的被子被缓缓掀开。

房间里开着昏黄的夜灯,阮宵将手指攥进掌心,暴露在灯光下时,轻眯了下眼。

阮宵见周牧野站在床边,迷迷糊糊叫了声:“阿野……”

可当他看清周牧野穿的是一身外出服的时候,心开始往下沉。

阮宵自床上撑起身,靠坐在床头,不安地舔了舔下唇,静默片刻,问:“这么晚,你还要出去吗?”

周牧野在床边坐下,低睫,望着自己的手机。

灯光下,上挑的眼角略显薄凉。

阮宵心脏越跳越厉害,黑亮的眼睛紧盯周牧野,一手捏紧了被子,不知道是期待周牧野开口,还是害怕周牧野开口。

“嗯。”周牧野淡淡道,“出去买点东西。”

阮宵眨了下眼,心也在刹那间跌入冰潭。

接着,他拧了拧眉,自心底升起的是无法遏制的怒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很想问周牧野,这么晚要出去买什么?

是不是一直把他当傻子?

阮宵牙关咬得发紧。

无疑,此刻的阮宵是敏感多疑的,一点就燃。

周牧野这时偏头,看向阮宵,冰冷声线平静:“宵宵,你是不是在吃镇定剂?”

如同被浇了一盆水,阮宵神色一怔,心中的怒意又被扑灭得无影无踪,一时间又感到心虚和慌乱。

周牧野怎么会知道?

阮宵想到可能是姚教练,可能是肖开阳,又可能是陈墨,但凡被俱乐部里的人知道,如果担心他的话,大概都会告知周牧野。

阮宵局促地绞了绞被子,脸色涨红,做错事一样低下头,没有应声,但算是默认了。

过了会儿,周牧野伸来一只手:“给我。”

阮宵抿了抿唇,没有辩解什么,侧身拉开一旁的床头柜,从里面拿出药瓶。

周牧野低着头,转了转手中的药瓶,看上面的贴条。

阮宵有些忐忑地看向他:“阿野……”

好半晌,周牧野抬头看阮宵,不过这次,他眼神里有些悲伤:“别吃了,会成瘾。”

阮宵看周牧野,这一刻,他忽然确定,周牧野还是担心他的。

因为这一发现,浑身的尖刺渐渐缩回,心间变得一片柔软。

阮宵嗫嚅:“好,知道了……”

周牧野将药瓶放进皮夹克的口袋,起身,道:“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好好谈谈。”

阮宵一怔,接着,身体快于思想,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周牧野的腰。

阮宵将脸埋在周牧野身前,小声又急切地道:“阿野……别去……”

他想说别去见白熙羽,但又说不出口。

他又变回了那副温顺懂事的样子,还带着一点怯懦,语调里充满了卑微。

怕周牧野知道自己偷看了他的短信,会因此而生气。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够讨厌了,不想再做惹人生气的事了。

阮宵想了片刻,狠狠闭上眼,不管不顾道:“阿野,我真的睡不着,你陪陪我好不好?明天再去买东西吧……”

周牧野低睫看向阮男风宵,因为他这么大的反应,轻拧了下眉。

周牧野一手摸了摸阮宵的发顶,低声道:“好,我陪你。”

阮宵给周牧野腾位置,周牧野脱了外套,合着衣服上了床。

关灯后,阮宵自觉地钻进周牧野怀里。

阮宵仰起脸,借着外面暗淡的月光,看周牧野,声音细得仿佛一掐就断:“阿野,你是不是不出门了?”

周牧野垂眸看他,眼神晦暗难明,最后,按着阮宵的脑袋贴近他心口的位置:“赶紧睡觉。”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阮宵慌了一下。

他眼睫轻轻颤动两下,又从周牧野怀里钻出脸,手指揪着周牧野的衣领,往前凑近一些:“阿野,你能不能亲亲我……”

半晌。

周牧野轻声道:“你是不是太黏人了?”

可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低头迎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宵退开一些,微微耸着肩,小声气喘道:

“阿野,是不是不出门了……”

“嗯……”

周牧野低磁的声音软了,再次吻住阮宵。

-

半夜里的时候,阮宵靠在枕边睡得很沉。

周牧野站在床边,穿好外套后,才终于从那张睡着时有些稚气的小脸上收回目光。

接着,走出房间。

过了一会儿,外面院子里响起低低的引擎发动声。

灯光从窗帘上浅浅地一扫而过。

房间里,看似沉睡的人缓缓睁开眼。

阮宵眼底有什么破碎地闪了闪,可不出一会儿,那样的碎光就隐去了,眼眸渐渐转变为了纯粹的深黑。

阮宵伸出手,掌心贴着一旁还残存着温度的床单拂过。

直到车子的声音远去,黑暗的房间内才想起一道很细、却很韧的嗓音:

“周牧野,好样的……”

阮宵贴在床单上的手掌慢慢攥起,盯着虚空处,终于眨了一下眼,淡淡地弯了下唇角。

谢谢你,长久以来的虚情假意。

***

云燕半夜里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吵醒,她拢着睡袍腰带下楼,觉得见鬼了。

走到门口,她连猫眼都不看一下,就尤其不耐地拉开门。

见到门外少年的一瞬间,睡意刹那间尽失。

临近十一月,夜里天气寒冷,空气里蒙着一层霜雾。

阮宵站在门阶前的月光下,小脸冻得青白,他仿佛刚从床上起来,宽大的T恤下露出短款睡裤的边缘,只在外面披了一件宽大的外套,裸露在外的细白小腿踩在黑色皮靴里。

云燕揉了揉眼,愕然:“宵宵,你……”

阮宵开口就道:“云老师,我知道我是谁了。”

阮宵十六岁之前,受欺负了只会躲在孤儿院的滑滑梯背后哭,遇到裴湛后,才渐渐被教导着变得坚韧隐忍,然后就是遇到周牧野。

在周牧野的宠爱下,他无需再重复上一世的苦难和艰辛,无论想要什么,周牧野都会给他,不用努力就能过上最好的生活。

他顺风顺水,一直很幸福,以至于失去了体验痛苦的能力,也忘了坚强和独立是什么。

可是现在,阮宵有了求而不得,爱而不得,心里灌满了嗔、痴、怨。

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他是阮宵,还是那个不经风吹雨打,遇事只会躲在滑滑梯后面抹眼泪的阮宵。

他永远无法成为安乔或是白熙羽。

但跟从前唯一不同的是,在经历过一切后,阮宵感到了不甘,不愿再逆来顺受。

他的某些渴望疯狂滋长,跟此时命运赋予他的痛苦一样强烈。

曾经安乔只是在他心中放下一团火,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团大火越烧越烈,铺天盖地。

白天鹅在大火中垂颈挣扎,是那样的疼痛,使他不得不从脆弱变得坚强,直至最终化为灰烬,再从灰烬中扑朔朔地抖动翅膀,重新站起。

此时门外,阮宵看着云燕,笑意颤抖:

“云老师,我要跳黑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