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谢谢你啊

整个节目的前半段节奏很缓, 情绪压抑。

但阮宵的滑行劲道很足,如乘风一般在冰上交替步伐。他虽然不高,但身材比例接近完美, 无论做什么动作都以最大限度延展肢体, 给人一种在视觉上的极致享受。

正因为此,在前半段中,悲伤的音乐配上张扬的动作,使他看上去像陷在暗夜沼泽地里的困兽, 再努力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

然而在阮宵漂亮地落下第一个3A接2T连跳之后,节目出现转折。

场边,商瑶上半身微微后仰, 又猛地按下, 钢琴节奏倏地变强。

在一段即兴发挥的钢琴和弦中, 周牧野捉住长弓, 改为用手指拨弦, 低沉的大提琴音也变成了欢快的咚咚声响。

场上的阮宵正提着右刃, 身侧与地面平行, 将身体中间拉出中空状地做燕式旋转, 快速转动数圈,他放下浮足向前滑行。

柔软腰肢向后仰的那一刻。

远方传来悠扬的长号声, 乘着钢琴和大提琴交织的风上升,如拨开云层的一只手, 有光泻了进来。

暗夜不再, 天亮了。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在场馆中炸裂, 阮宵迈出一脚猛地向前踏冰, 一仰头, 微微汗湿的发丝甩过弧度, 精致的面庞神采飞扬。

他就如破土重生一般,摆脱沼泽,带着新生后的野心勃勃。

悬挂在顶上的四面LED屏切出阮宵的近景,即便是他无意间一个挑眉,都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那样的绝色脸蛋配上无法遮挡的锋芒,在加上现场Live级别的激情音乐声环绕,在场的每个人都情难自禁地鼓起掌,一阵阵感到头皮发麻。

沈天诚全程高举着手机对准场上,看到这里控制不住地连发好几声“草草草草……”,又一把被一旁的主唱捂住嘴,免得他污染录像里的收音效果。

小狮子陈墨就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他黑黝黝的眼睛如探照灯一样紧紧追随阮宵,手一直紧捏着,激动到脸颊涨红,呼吸都略显困难。

从没见过一场表演,能美到夺人心魄。

俱乐部老板陆飒此刻却略显暴躁,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他堵着一只耳朵,在观众席后方对着手机吼:“摄像机到哪儿了?能不能快点!一个机位根本顶不住!”

陆飒觉得自己最大的败笔就是只在现场按了一个摄像机位,他只知道今晚因为白熙羽的缘故会来很多人,声势得造大一点,却万万没想到国际著名钢琴家商瑶也来到了现场,并且跟周牧野、以及一位不知名男士联手来了场即兴表演,这绝对是意外惊喜。

可惜只有一个摄像机,镜头大多数时候都给到阮宵,只能在匆忙间扫过场馆角落演奏的人。要知道,商瑶的身价在上亿级别,陆飒开一辈子俱乐部都不限定能请得来,今晚商瑶却毫无征兆地上场表演,若不能完整收录下来,血亏!

阮宵却察觉不到现场过于热情的回应,完全沉浸在节目表演当中。

师傅捡了他,培养他,三年相处间,待他如亲人。

直到师傅提议要送他去冬奥会,阮宵后知后觉,他将接续师傅未完成的梦想,他是师傅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在渐强的音乐声中,阮宵的步伐变得轻快,在最后的后内点冰三周跳基础上,临时又接了一个外点三周跳。高度漂亮,滞空漂亮,如同跃到了云海之上,看到天高海阔。

节目进入尾声,商瑶临时起意,双手离开钢琴键。

如开头那般,场上再次只剩下低沉的大提琴声,演奏着裸者之舞一号的悲伤。

不过这段原曲经历过改编,悲伤中又透出令人颤栗的激昂。

阮宵一脚踩在刀刃上,一腿向前崩直,在冰场中央高速旋转着下蹲。

过往跟裴湛相处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一样在脑海中掠过。他们陷入命运的怪圈,但因为有彼此的陪伴,渐渐有了向上的力量。

阮宵旋转过程中拼命地想,挣脱出来!挣脱出来!

阮宵,挣脱出来!

旋转速度放缓,身体渐渐向上打开,最后在大提琴断弦一样的一记拨弹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阮宵踩着最后那一个音,朝上抛动双臂。高高仰起脸的瞬间,发丝划过弧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细小水珠扬在半空中。

师傅,再见了,无论今后在哪里,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阮宵眼前一片模糊,观众席上是连绵黑影,他维持最后的站姿定住不动,却无法控制地剧烈喘息,胸口不断起伏。

有那么两至三秒,几千人的场馆内似乎只有阮宵的喘气声。

接着。

观众席间一块区接着一块区起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千人场馆,没有一个人欢呼喝彩,他们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无法回神,也没办法发出声音,唯有不停地鼓掌才能表达内心的感动和激动。

情况就这样持续了足足半分钟之久,才开始有人吹口哨、叫好、喊着阮宵的名字。

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阮宵终于放松心神,他眨了眨眼,被水色遮掩的眸光变得清晰。

他第一个看到的便是站在VIP席前方的妈妈。

阮曼玲双手拢住半张脸,望向这边时,眼里满是喜极而泣的泪花。

阮宵滑到场边。

阮曼玲跨过中间的广告牌,隔着一堵半人高的围墙,倾身跟阮宵拥抱。

嘈杂的人声中,阮宵一下下抚着阮曼玲的背,嗓音细细的:“别哭,别哭。”

阮曼玲哽咽了好一会儿,作为一个母亲,半辈子奉献给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眼见着孩子越变越好,今天一见更是超出预期太多,心情过于复杂。

阮曼玲控制好情绪后,拍了拍阮宵的肩,示意他回头看。

阮宵顺着指示看向场馆角落,周牧野正在给大提琴调弦,商瑶则坐在钢琴椅上跟他说话。

不知听到什么,周牧野嘴角扬了扬,抬头,神态放松地回商瑶的话。

周峙光已经戴上了口罩,在一旁擦拭长号。

因为是管弦乐团的乐器,所以他们得把大提琴和长号复原归位。

阮曼玲在阮宵耳边说:“去吧。”

这时,已经有观众朝场上扔鲜花了,各样的花束纷纷洒洒飘落在冰面上。

阮宵一蹬一滑间,穿过漫长的花道,来到场馆的角落位置。

商瑶看到来人,眼睛立即一亮,站起旋身,笑着对阮宵张开双臂。

阮宵笑意中带几分羞赧,跟商瑶抱了一下:“谢谢商阿姨。”

摄像师恰好将镜头切到这边,场馆上方悬挂的四面LED屏幕里映出两人拥抱的场景。

观众席间立马掀起一阵哗然。

商瑶是国宝级艺术家,全国上下几乎没人不认识她。

刚才摄像师给的镜头少,况且阮宵的表演太过精彩,所以少有观众注意到她,现在大家能透过屏幕看得一清二楚,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感到次元壁破了。

怎么都不会想到,商瑶会在一场没什么名气的预选赛中给一个无名的少年伴奏。

现场的声音太过嘈杂,商瑶只能趁拥抱的时候对着阮宵的耳边道:“宝贝太棒了,表现很精彩……”

阮宵听得有几分费劲,但知道都是夸他的话,也不论听见了多少,先一个劲“嗯嗯嗯”地点头。

跟商瑶抱过之后,阮宵顺到下一位。

“谢谢周叔叔。”

周峙光已经将口罩戴得严严实实,露出的眉眼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跟阮宵走过场似的抱了一下,抱的时候,手臂虚环住娇小的少年,一丁点儿都没挨着阮宵。

直起身后,周峙光还抬着一根手指朝阮宵晃了晃,语气严肃:“不错,继续努力。”

仿佛公司年会给最佳员工颁奖。

不过阮宵啥也没听清,只好眼睛弯弯地笑。

顺位到下一个时,阮宵正习惯性要张开手臂抱住,可手抬了一半又急急收回,以一副要抱不抱的姿态尬在原地。

抬眼打量两眼身前的人,脸先悄悄红了,最后悻悻放下手,小声嗫嚅:“阿野,谢谢你……”

他知道,是周牧野率先想起要给他伴奏,才有了后来大师级别的现场配乐。

周牧野恰好站在场地出入口的位置,跟阮宵之间没有围墙挡着,他双手抄兜地站在那儿,神色显出几分轻懒。

见阮宵最后放下手、拘谨地攥着自个儿的袖口,周牧野表情顿了半秒,随即轻抬眉:“怎么到我这儿就没了?”

“啊?什么?”阮宵听不清,扶着一旁护栏,凑近他。

周牧野闻见一阵橙花气息,在运动过后热气的蒸腾下,愈发芬芳。

低睫。

阮宵的表演服微微汗湿,变得有些轻薄,黑纱罩住瘦削柔软的肩,映出肌肤的莹润底色,凑过来时,露出一截挂着汗珠的雪颈,绯色蔓延。

周牧野微微弯下脊背,靠近阮宵白嫩的耳朵,气息吹拂:“还好吗?”

这时不知哪边的观众席传来口哨声,一下接一下,十分尖锐,后面口哨声渐渐多了起来。

最初是沈天诚。

他看着屏幕中靠得极近的一高一低身影,从这个角度看去仿佛是周牧野在吻阮宵的面颊,便将两只手指塞在嘴里吹哨,肺都快吹炸了,带了一波节奏。

喧闹的场馆角落,阮宵被周牧野的气息弄得很痒,缩了下肩,却没有躲开。

长睫轻颤了颤,清淩的眼眸望向周牧野:“什么还好吗?”

周牧野看他一眼,接着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手,按在阮宵汗湿的肚皮上,低低地重复道:“还好吗?”

一刹那,阮宵觉得腹中像炸开了烟花,热意燃烧。

阿野的掌心……是烫的。

***

比赛还没有结束,后面还有几位选手没上场,但所有人心目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等分数出来,阮宵的名字在积分榜上翻到了第一名,超过原来排第一的白熙羽二十分,再次引发一阵如潮的掌声。

按肖开阳的评价,以阮宵的技术水准和节目完整度,是完全能达到上奥利匹克赛场的水平。

大局已定,阮宵眼睛弯出好看的月牙状,步伐轻快地去更衣室换衣服,丝毫没有作为准冠军的谦虚和低调。

阮宵没想到,参加比赛原来这么好玩,当看到自己的名字挂在第一位的时候,当观众们都在为他欢呼喝彩的时候,那感觉可太棒了。

走在员工通道里,电子手表里的好友都向他发来祝贺消息,阮宵还没来得及一一回复,又看到周牧野找他。

周牧野:【一会儿沈天诚要给你攒庆功宴,去吗?】

阮宵停下脚步,歪过头静默片刻,戳屏幕打字:【阿野去吗?】

过了一会儿。

周牧野:【你要不要我去?】

阮宵舔了舔唇。

阮宵:【你想不想去?】

周牧野:【那你去不去?】

阮宵觉得牙根有点痒。

怎么套点话就这么费劲?

阮宵:【我去呀!】

周牧野:【噢。】

然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阮宵后知后觉,这是不打算回复他了。

阮宵不死心:【你去吗?】

没有回复。

阮宵:【喂,在吗?你去吗?】

依旧没有回复。

阮宵站在原地,差点“啊啊啊啊!”叫出声。

烦躁!

哪有周牧野这样的,把他的话问到后,又不回消息。

好贼啊!

阮宵不想理周牧野,气鼓鼓地继续往更衣室走。

出了员工通道,正准备穿过大厅,却迎面撞见白熙羽。

阮宵愣了一下。

此时外面大厅里空无一人,观众们还在一号滑冰场内看比赛。

白熙羽看到阮宵,这下连装都懒得装,直接摆出冷脸色。

阮宵就当作没看见,径自向前走。

白熙羽却挡了一下他的去路,脸色难看:“要不是商瑶上场,你当你能赢我?像这种规格的比赛,哪个评委不得看人情给分?”

阮宵眼一眨,温吞道:“噢,那你的分也是评委看人情给的?”

白熙羽:“你!”

阮宵还不嫌气人地来一句:“毕竟谁不知道你是白少爷,能拿的人情分应该比我们都多不少。”

白熙羽咬着后牙槽,目光凶狠地瞪着阮宵,气得有些发起抖来。

阮宵耸肩,以为没事了,绕过他就想走。

没想到白熙羽这时冷笑道:“还不如让你用录音盘。”

阮宵脚步一顿。

想到肖开阳当时说的光盘遭到毁损,就连备用盘也是。

明明交上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而且为什么只有他的会毁损?

阮宵沉默了一刻,看向白熙羽:“是你?”

白熙羽陡然生出一种诡计得逞的快感,没点头,也没摇头,但表情说明一切。

他就是要看阮宵生气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最好再气急败坏一点。

可阮宵只是轻眨了下眼,很平静:“你不怕我去举报你?”

白熙羽觉得自己终于占了上风:“你有证据吗?”

末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脸假意:“抱歉哦,我刚从监控室出来,不小心按错了Delete键……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整座体育中心都是我爷爷的地产,就算你拿到证据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俱乐部会惩罚我吗?除非陆飒不想干了。”

阮宵心中暗暗了然,白熙羽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完全是因为有庞大的家世背景当靠山。

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即便是坏事。

阮宵看着白熙羽,没头没尾道一句:“白熙羽,我要谢谢你。”

白熙羽怔了一下,拧眉:“什么?”

阮宵说:“如果不是你逼了我一把,我可能就不会用今晚的这版编舞,因为配乐不允许,我得改变一些动作去迎合配乐,然而那样的结果并不能让我满意,我比赛前还因为节目的事感到没信心来着。”

白熙羽有些没反应过来。

阮宵继续道:“因为没有光盘,所以我表演了师傅为我编的节目,但是商阿姨、周叔叔还有阿野,他们都好厉害,即兴发挥也能合上我的节奏,我不用去迎合音乐,是音乐在迎合我,所以我能完整地将师傅的节目表演完。”

说到这,他松了好大一口气,又道:“谢谢你啊,今晚的表演反倒超出了我的预期,如果只用光盘的话,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阮宵看着白熙羽,眼睛弯出好看的月牙状。

我才不谢谢你嘞!

坏东西!

比我想象中还要坏!

阮宵心里转出一个小恶魔的坏笑脸,深知自己表现得越无所谓,越能让白熙羽生气。

果不其然,听完阮宵这一番话,白熙羽已经脸色铁青。

可能是已经被气到失去理智,白熙羽冲上来,抬手就要扇阮宵的脸。

这时。

“啪嚓——”

自角落滑出来一部手机。

阮宵和白熙羽俱是一愣,朝角落看去。

就见一排立式花篮后面,站着三个女生。

她们表情懵逼,都有吓坏的意思,有两个女生还捧着手机,对着这边,状似在录像。

而地上的那个手机,显然就是剩下那个女生的,只是刚才不小心脱了手。

看到手机,白熙羽脸色一白,赶紧朝那几个女生走去,喝道:“你们是谁?”

他怒气冲冲地掀开花篮,三个女生暴露在大厅的灯光下。

就见她们穿着同样的印制T恤,中间写着:

【爱羽帝的第七年,要做你永远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