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于别处开花

在吃方面,阮宵一向很难矜持。

孤儿院里的时候,他有好吃的都会留给弟弟妹妹,尽管自己馋得很。

有一年冬天,院里经营困难,连孩子们的温饱都成问题,那个时候阮宵正处青春期,饭量大,夜里饿到偷偷躲被子里抹眼泪。虽然后来院里情况有所好转,但阮宵的胃变得有些填不满,对食物有种近乎贪婪的需求。

直到十六岁遇见他师傅,阮宵的伙食才得以稍稍改善。他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麦当劳,第一次知道人间有种美味叫炸鸡,师傅每月会带他下一两次馆子,可每次师傅看他吃饭时,都会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实在忍不住了,才说:“少吃两口,当我很有钱?”

现在面对一袋子的小零食,阮宵难挡诱惑,正要拿一包烤肠出来,前方“刷”的响起一声冰面摩擦声,又突兀地刹住。

阮宵下意识抬头。

中分和眼镜站在冰场内,隔着半人高的围墙,正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中分敲了敲护栏:“哟,你可算来了,听说你买鞋了?那是不是该兑现承诺,给我们来个阿克塞尔一周跳?”

阮宵眼神躲闪一瞬,看向别处,气虚:“我今天不跳。”

“不跳?”眼镜意外,接着一脸好笑的表情,“耍我们玩呢?”

中分跟着附和:“对啊,你当初不是很狂吗?这就认怂了?切,怂货。”

阮宵觉得刺耳,拧眉,挺直腰杆,望着前方两人道:“只是今天不能跳,又没说一直不跳。”

这时,一道纤长的身影滑过来,引起身后观众席上一片小范围尖叫。

白熙羽站在冰场上,睥睨阮宵,眼底满是讥讽:“算了,不为难你,真不会就别跳了,怪我,跟一个傻子较了真。”

阮宵一口气提上来,一袋子零食放一旁,直接气饱了。

他正要解释是周牧野不让他上场,余光一瞥,发现在冰场对面,有个教练领了几个学生走出1号滑冰室。看他们提着运动包的样子,似乎要到其他地方去训练。

阮宵看得分明,周牧野也在其中,刚跟着教练出门了。

他神色稍顿,接着,又黑又亮的眼瞳一转,心下有了主意。

“你不是快公开排练了吗?”阮宵看向白熙羽,道,“我如果现在换鞋上场,能来得及吗?”

白熙羽还没说话,中分又“切”了一声,翻个白眼:“别再找借口了,你就是个谎话精,没劲儿。”

阮宵瞥他:“没跟你说话。”

“嘶——”中分一副要直接越过围墙的架势,被一旁眼镜拉住。

“还有十分钟,怎么?”白熙羽在一旁瞄了眼手表,“十分钟,连个跳跃都完不成?”

“好。”

阮宵弯腰侧身,将靠放在沙发脚的冰鞋袋提起,“嘭”的一下坠放在两腿之间的地面上。

下一秒,抬头,难掩傲然地翘起唇角:“十分钟够了。”

***

阮宵起初内心里憋着一股气,一心只想证明自己,可当他穿着新买的冰鞋踏入冰场内,一抬眼,望到四周洁净纯白的冰面时,那股憋屈的恶气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升起的平静和喜悦。

他从未站上过如此宽广的冰面,好像无论怎么滑,都不会碰到边界,很难不产生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之感。

这一刻,阮宵变得心无杂念,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这块难得的冰场上好好地滑一滑,将曾经师傅教过他、却因为场地小而束缚住的动作,都能完整地做上一遍。

正当阮宵为站上如此专业的冰场而震撼之时,身后响起不耐的催促声,是中分:“还跳不跳?别干站着啊,故意拖延时间呢?”

阮宵眨了下眼,回头,看向场边靠着的三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

他们身后观众席上,坐着上百名学生,他们此刻都闹哄哄地交头接耳,或者玩手机,没多少人关注这边的情况。

阮宵想着反正没人看,就算看到了也不见得会有人告诉周牧野,他会很快下场,等周牧野回来的时候,他一定已经乖乖坐在了休息区的沙发上。

一边这么想,一边褪掉身上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手一抻,外套哗啦一声,干脆地落在一旁冰上。

阮宵接着微微伏身,快速蹬冰,滑到前方宽敞的位置,一个骤然的回旋,刀刃下钻出些微冰碴,脚尖落成丁字步。

只见他转过身的一刹那,肩胛骨朝后打开,像一张束紧到极致的弓,显出芭蕾舞演员才有的挺直且优雅的肩。不过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将他整个人在视觉中拔高了几公分,愈发显得纤挑玉立。

此时,阮宵面上带着放松的微笑,他朝冰场边缘三人抬高下巴:“就一个阿克塞尔一周跳是吗?”

不知为何,场边的人,包括白熙羽在内,表情都有些怔然。

其实从阮宵抬步蹬冰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意识到问题不简单。那样利落平稳的滑行动作,至少能说明阮宵会滑冰,而且技术不弱。等再看到阮宵转身的刹那,他们已经完全震撼住。

阮宵天生一张美人脸蛋,配上乍现的自信光芒,让人觉得一切关于美的形容词在他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而且阮宵平时穿宽大的校服外套,掩住了自己的身材,让人看不清腿有多长,等现在外套褪去,只穿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众人这才看出他的身材比例好到离谱,简直像CG动画里完美遵循了黄金比例的人物。

当他亭亭玉立地站在刀刃上时,那种晃人心神的炫目感铺天盖地袭来。

不仅是白熙羽三人,观众席上原本就关注这边的一些人也停止了一切动作,直愣愣地看着场上,甚至有人为了看得更清楚,撑着前面的座位半蹲了起来。

眼镜和中分还没回神,又被阮宵那么一问,不过脑子地点了点头。

阮宵笑了一下:“那你们看好了。”

他抬起双臂悠然地在冰上打了个转,留在冰面上的弧度长而饱满,接着,定住,气势。

阮宵轻松转换内外刃,踏步,转体,刀刃踩着冰面猛地一跃,纤瘦的身材腾空,极速转体,转过一段抛物线,落冰,摆起的一腿稳稳收回。

整套动作流畅干净,优美而松弛,如一只白翅蝴蝶轻轻闪动了下翅膀。

阮宵落冰的刹那,观众席里有一大半的区域响起惊呼声,好多人都站了起来。

中分捏住身后的护栏,踩着冰鞋的双脚不停打滑,一副挣扎在垂死边缘的模样,嗓子有些嘶哑:“那是、那是……那个是……”

眼镜也因为差点忘了呼吸而脸色涨红,目光紧紧盯着阮宵的身影。

观众席间,坐在前排的陈墨猛拍了下大腿,眼睛亮得不正常:“3A!”

接着,他身旁起起伏伏的响起惊呼声:“我靠,3A!阿克塞尔三周跳!”

“我没看错吧?怎么觉得他一直在转,到底转了几圈?”

“我人傻了!那是阮宵……”

是的。

阮宵没有完成1A,他完成了一个足周的标准的3A。

仅仅一个动作,就将全场人的目光紧紧地吸了过去,再也无法挪开。

阿克塞尔跳,本就被封为万难之首,3A要求在空中转体3周半,绝大多数业余爱好者练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当今世界男单虽然已经步入3A时代,但能掌握3A跳跃动作的专业运动员屈指可数。

阮宵能完成那样漂亮的一个跳跃,可见绝对是个王者!

陆飒坐在最后排观众席的角落,本来整个人都泡在低气压里,提不起精神,然而此刻,他坐正了身,一边紧盯苍白冰场上那抹娇小的身影,一边快速翻看手上的人员资料,急切地想将场上的人跟花名册上的名字对应上。

阮宵滑了半圈回来后,目光挨个扫过白熙羽、眼镜和中分。

温宁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你们总该相信我会1A了吧?”

众人:“……”

阮宵的逻辑很简单,如果自己跳出个3A,那别人就能相信他会1A,他没有任何炫技的意思,只是冰面足够宽敞,看着就爽,不来个3A都觉得浪费场地。

阮宵想到白熙羽给自己留了十分钟,反正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他刚找来感觉,于是不再理会场边的三人,滑向另一边,在场中央大大地岔开前后步,面朝上地下腰滑行,纤长的双臂向后延展,尽情地享受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刻。

看着场上阮宵突然做出的鲍步,所有人心中只能反映出两个字——绝美。

本来还闹哄哄的场地安静了下来,大家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上人的身姿,舍不得眨眼。

冰场上,阮宵虽然还不能适应新鞋,再加上一周没上冰,突然上场做3A,脚磕得着实痛了,但他不管这些,只想滑行。

于是在全场观众的眼里,阮宵从冰场的一角以华丽的蛇形接续步开始,轻巧垫脚,接躬身转,过程中重心没稳,单膝跪在冰面上,整个人甩了出去,但他笑着爬起,一刻不停地接下一个动作。

他压右脚后外刃,又在瞬间以左脚刀齿点冰,随着一声脆响在场馆内点响,他腾空至最高点再转体,完成了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

陈墨都激动地站起来趴在围墙上了,拍了下护栏:“延迟转体!”

那稍纵即逝的停滞感,使阮宵看起来像在风中盘旋的蝴蝶,轻盈、优雅、动人。

阮宵依旧在场上尽情滑行,他完全抱着一种玩乐的态度,自由而随性,步法跳跃全靠编,由于心性不如训练时认真,跳跃的时候扑冰了好几次,但他都不在意,站起来继续滑。

可没人在意那些瑕疵,所有人都因为他流畅的步伐、利落高超的跳跃以及浑身散发出的自信所折服。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寂静声中,阮宵最终收步停了下来。他望着自己轻抬的右手,指尖在空气中缠绕,仿佛在挽留一片云,又仿佛在轻抚一朵花,最终缓缓垂落。

阮宵垂下眼睫,气息喘得有些急,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动。

突然之间,全场掌声雷动。

这动静把阮宵吓了一跳,惊惶地抬头看去,前方乌泱泱的一片人全部起立,情绪激昂地拍动手掌。

阮宵回头朝身后看了好几次,确认场上只有他自己时,才明白大家在为他鼓掌。

就连场边的中分也愣愣地抬起手拍动,只是被白熙羽冷淡地看了一后,又硬生生地放了下去。

阮宵小脸因为运动后带着薄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响亮的掌声中,陆飒起身,将一叠花名册摔在座位上,弃之如垃圾。走之前:“今天下班前,他的资料,我要在办公桌上看到。”

肖开阳也在鼓掌,不知有没有听清,有些呆滞地点头。

阮宵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过,大家又热情得过分,搞得他不知所措,在原地手足无措了半天,想从冰场另一个出口悄悄退下。

只是刚往后滑了一步,后背就撞进了一具温暖的胸膛。

阮宵茫然转过头,直直对上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眸。就连那颗泪痣,都透着不可接近的疏离。

“……”

阮宵微微张着水红的唇,好半晌,抿起唇角,又低下眼睫。

一脸乖乖认栽的表情。

***

2021年12月3日,周五,裴湛拖着腿,脚步缓慢,一瘸一拐走进嘉定区菊园新区的一家殡仪馆。

工作人员当着裴湛的面拉开冷柜,对他做了个手势,就退让到一旁。

裴湛的视线从头到尾,在白布蒙住的僵硬曲线上逡巡一圈,抬手,拎住白布的一角掀开。

阮宵安静闭着眼,五官依旧精致,只是苍冷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朵枯萎的花。

裴湛望了他一会儿,拿起裂屏的手机,打开,上面是一则网页新闻——【2022北京冬奥|花样滑冰中国梦之队选手公布,男单加入无名小将】。

屏幕下滑,停留在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名字:阮宵。

安静,不起眼,无人在意。

那是裴湛动用了退役后的所有资源,为阮宵争取到的名额。

裴湛沉默地按灭屏幕,弯腰拎起一双白色的冰鞋,搁放在阮宵再也不会起伏的胸口。

他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伸手摸了摸阮宵的头。

从此,一颗星子带着短暂微渺的光划过天际,在此处陨落,于别处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