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时间里,车后座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两人没再多做交流。
好在车程不长,一刻钟后,车子便开进周家别墅的院子里。
阮宵趴在车窗上环顾四周,看到前方那栋四层高的洋房时,水红的唇微微张开,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撼。
原来,这就是豪门。
下了车后,走向主屋还得经过一段花园小径,阮宵远远地看到主屋侧后方还有一栋稍矮的房子。
阮宵知道,那就是周家佣人住的宿舍,原主从小和妈妈住在那儿。
一念及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阮宵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夹杂着一丝急切。
阮宵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孤儿院里,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小时候,做梦都想过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感觉,也一直幻想能有一天,父母毫无征兆地推开孤儿院那扇油漆剥落的铁门,接他回家,可惜直到十九岁,他都生活在那儿。
阮宵个子没周牧野高,却因为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将周牧野落在了身后。
可他走没多远,就被人用手指勾住后衣领,轻松拖了回去。
柔和的灯光下,周牧野低睫打量他,对上阮宵亮闪闪的黑瞳后,看出了些什么:“你好像很高兴?”
“嗯。”阮宵抿唇笑得有些腼腆,垂首露出一截白颈。
他不介意跟周牧野分享自己的喜悦:“我有妈了。”
周牧野:“…………”
人类的欢喜不仅不能相通,甚至还有些无法理解。
周牧野松开阮宵,抬了抬下巴:“要告诉父母吗?”
阮宵眼一眨:“告诉父母?”
周牧野淡漠地看他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怀孕。”
“噢……噢。”阮宵心虚地低下头,下意识就把手放肚子上。
即便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揣。
“可以先……不要告诉他们吗?”阮宵决定能瞒一时是一时。
按照故事的发展,要等白月光走后,周牧野才会发现他假孕的事。
周牧野没坚持什么:“等你准备好了,跟我说。”
阮宵点点头。
周牧野道了声再见,绕过他,向主屋走。
阮宵突然想到什么,匆忙叫住他:“阿野!”
“嗯?”周牧野侧过身,站在路灯下看他。
少年长身玉立,一身白衣,他眉目清朗,那颗泪痣中和了一些刻薄的感觉,却揉不掉他天生的傲慢和疏离。
阮宵捏着过长的外套袖子,深吸气:“你真的失忆了吗?”
周牧野望向苍茫的夜色,轻眯了下眼,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复又偏头看向阮宵:“可能吧,忘了好多事。”
语调懒懒的,没有一个失忆者该有的遗落和空虚感。
接着又问:“很奇怪吗?”
阮宵低了下头,诚实回答:“有点。”
周牧野往回走:“哪里奇怪?”
阮宵朝旁边撇了下视线,是思考时的小动作。
接着想到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弯起,有些不好意思:“你以前很讨厌我,对我很不好。”
起码从书中看到的是这样,周牧野对原主不是嘲讽就是辱骂,难以心平气和地交谈。
阮宵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告状,所以会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讨厌你?”周牧野站在阮宵身前,轻挑眉,语调怀疑,“那你是怎么怀上的?”
“……”阮宵轰的一下脸上爆红,神色尴尬,抬手摆了摆,语无伦次,“不是,就……你当时……跟这个没关系,我们是……”
周牧野好整以暇看着他。
阮宵挫败,呼出一口气,俏红着一张小脸,将书包放下来,从里面掏出几张试卷,一股脑塞进周牧野怀里:“这是你的试卷,在俱乐部的时候想还你,忘了。”
周牧野看他一眼,拿好试卷。
话题看似就这么被糊弄了过去。
但阮宵经过一次打岔,稳了不少,背上书包后,支支吾吾解释:“半个月前的聚会上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房间,你认错了人……就怀上了。”
从穿书到现在,原主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朝他释放。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渣攻和原主头抵头地睡一觉罢了,不存在酒后乱性。
阮宵心虚,不去看周牧野反应,也不等他回应,逃似的往前走。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周牧野一把扯住手腕。
阮宵心口酥麻,手指不禁蜷了一下,感到皮肤上来自周牧野的掌心温度。
周牧野懒散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来到阮宵身侧,歪头看着他时,眼神很淡:“我以前对你很不好?”
阮宵低着头,面红耳赤,忽然不确定周牧野什么意思,也就不敢贸然点头或摇头。
周牧野却看明白了,低睫,灯光在他眼尾扫下一片阴影。
他声音放低,语气不像开玩笑:“那你以后记得离我远点。”
阮宵呼吸一窒。
“我怕哪天找回记忆……”周牧野说,“还是会对你不好。”
周牧野走后,阮宵在小径上呆了许久,低头踢着脚下的落叶。
现在已经是秋天,刮来的风中带着凉爽,但草丛间依旧有虫声唧唧。
只是突然之间,小径上的人猛地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臂弯间。
阮宵从鼻腔里憋出几声哼唧,觉得自己要烦死。
什么叫怕对他不好?
怕对他不好才叫他离远点的吧?
那周牧野是想、想对他好吗?
***
快七点的时候,阮宵来到附属楼,却被叔叔阿姨们告知他妈妈还在主屋的厨房里。
他顺着记忆跑向别墅的后门,离那扇顶上挂着明黄灯光的木门越近,他心就跳得越快,期待值几乎拉满格。
妈妈,到底会长什么样?
他长得会更像妈妈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阮宵几乎是一下子撞开了厨房后门。
“嘭!”的一声,木门撞到墙上。
一阵穿堂风涌过,从后方拂过阮宵的发梢,乌黑柔软的发丝顺着颊侧朝前飘动,那阵具象的风直直袭向正前方站在灶台前的女人,视野随着风速迅猛地推进,定格在女人有些臃肿的背影上。
女人身材不高,棕红的头发带大卷,中等长度,蓬松地散在肩上,穿一身灰褐色工作服,系白色围裙,腰跟胯几乎连成一线。
此时灶台上的锅里咕噜咕噜炖着一锅汤,满屋子香气四溢。
阮曼玲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她家小傻子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眼都不眨一下。
她声音称不上温和,带着独属于母亲的催促和急躁:“怎么回来这么晚?赶紧洗手吃饭。”
过了会儿,身后才响起呆呆的“噢”的一声,接着,身旁慢吞吞挪过来一道纤细人影。那人开了水龙头,一边冲手,一边朝这边看。
阮曼玲余光瞄见了,扭头看向水池前的阮宵。
阮宵的目光在阮曼玲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肤色暗沉,脸微胖,有双下巴,眼角带着细纹,即便现在发福了,又长年疏于保养,是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模样,但细看五官,还是可以想象出年轻时候长得很美很秀致。
阮宵在她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果然,他们长得很像。
心中蓦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温暖而踏实,仿佛真正回了家。
阮曼玲被阮宵盯得莫名:“怎么了?”
阮宵呆呆地看着她,舍不得挪开视线,发自内心地赞叹:“您长得真好看。”
阮曼玲拿长柄勺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孩子今天……”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赞美声。
阮曼玲心情大好,她让阮宵别愣着了,准备准备吃饭。
主宅里分前后两个厨房,前厨房连着客厅,是为周家人准备日常三餐时使用,后厨房只有在周家宴请宾客的时候才用得上。
阮曼玲在周家呆了快二十年,分管厨房区域,借着职位方便,平时都带阮宵在后厨房吃饭。
厨房靠墙的位置有一张铁质的餐桌,母子俩就在那儿用餐。
今晚只煮了一锅番茄牛肉汤,但锅里有荤有素,搭配得当,味道更是鲜美,对于两人来说足够了。
阮宵捧着碗扒饭,全程脸上都带笑,实在忍不住了,还会一边吃,一边笑出声。
那样子,别提有多傻气了。
阮曼玲心中可乐,问了几次原因,阮宵都摇头不答,阮曼玲也就随他去了。
吃好饭,阮宵主动帮着收碗。
阮曼玲发现,这孩子比平时更听话懂事,神态语气也更灵动,眼里毫不掩饰对她的依恋,乖巧得可爱。
阮曼玲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么多年都一直盼望阮宵的状态能好转,她见阮宵难得流露出与正常孩子无异的样子,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无法避免产生怜爱。她摸了摸阮宵的头:“先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阮宵却突然顿住了,一动不动,眼睛慢慢朝上看,似乎是想搞明白此刻盖在脑袋上的触感是什么。
妈妈的手,好温暖……
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像都没有被人摸过头。
“傻样。”阮曼玲再次忍俊不禁,拍了拍阮宵的脑袋,手自然而然顺着柔软的发丝向后捋,却在摸到后脑勺某处时,脸色骤变。
“这是什么?”阮曼玲站了起来,绕到阮宵身后。
她刚刚摸到几缕结在一起的发丝,像被什么黏住后又凝固了。结果她按着阮宵的后脑勺一看,一摸,手指上搓出了点褐色的血迹。
阮曼玲霎时间血压飙升:“谁干的!”
她知道阮宵在学校里会被欺负,向老师反映过几次都没用,后来只好叫阮宵避着点学校里的坏学生,还拜托过周家的少爷照看着点,这才让情况好转。
但弄出血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阮宵连忙扭头解释:“我自己摔的,今天去冰场了,摔了一跤。”
阮曼玲狐疑看他一眼,按压下怒气,可依旧不顺心,用力摁了下阮宵的脑袋,怪他没保护好自己:“去冰场干嘛?你又不会滑冰,把自己搞成这样,以后不许去了!”
阮宵乖巧低着头,做错事一样绞着白净的手指。
阮曼玲催促他起身,要带他回房间上药。
可阮宵却牵住她的衣袖,眼睛亮闪闪的请求:“能不能,再摸摸我?”
阮曼玲呆滞了一瞬,还没听明白,阮宵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如同猫一样用脑袋拱了拱阮曼玲的手掌,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像刚刚那样……”
霎时间,阮曼玲的心都化了。
她一手揽过阮宵的肩,一手撸着他的发顶,沉沉叹息一声。
此刻,母子俩谁都没注意到,在连接前厨房的通道口,有道人影离开。
周牧野站在过道里,背靠着墙,手上还拿着一张试卷。
阮宵把自己的试卷也塞给了他,他想还回去,就看到了刚刚那一幕。
周牧野眼睫懒懒耷拉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起那张试卷。
卷子上每道题都写满了,不过分数栏打了个零分。
又蠢又好欺负。
周牧野拿出手机,在列表里翻到一个备注“教练”的人,发去消息:【有没有今天傍晚冰场的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