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然闯入的楚照流,众人神色各异。
倒是神色冰冷的谢酩脸色微不可查地缓了缓:“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
楚照流轻哼一声,摇摇扇子,带着陈非羽上前几步,眼尾余光扫了扫跪在陈非鹤旁边的少年。
转到正面看清他的模样,他的眼底流露过一丝惊诧。
那个身上染着血迹的少年显然气力不支,脸色苍白,额上浮着些许薄汗。
最主要的是,他撑在地上的两条手臂上,竟然生着双鳍。
楚照流脑子里蹦出几个字:半人半妖。
妖与人结合,有极低的概率能诞下后代,这种半人半妖体内流着人与妖两族的血,形貌上有的偏似人,有的偏似妖。
但就算在一百多年前,妖族繁盛之时,半妖也很少见。
毕竟人族与妖族之间仇深似海是一回事,双方都瞧不起彼此又是另一回事,人族觉得妖族是还未开化的畜生,妖族觉得人族是天资低下的低劣种族。
而且流明宗与妖族之间有着血仇。
谢酩当年亲眼看着父母亲眷被妖族屠戮,对妖族恨入骨髓,这半妖少年的突然出现,想必让谢酩的心情很不好,万一心神不稳,让心魔引发作……
楚照流不自觉地往中间凑了凑,挡住谢酩视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视线无声交汇。
本来看热闹的各家长老门主顿时一阵窒息:突然想起来,相传谢酩和楚照流是不是关系不好来着?
如今楚照流实力恢复,要是突然和谢酩打起来,以这两人的修为,他们不得是惨央央的池鱼?
立刻有人干咳一声,开了口:“楚长老竟然先我们一步到了,哈哈,许久未见了。”
“听说楚公子灵脉已经恢复了,恭喜恭喜!”
楚照流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褚问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居然才注意到小师弟来了,从沉思里回过神:“小师弟也来了?这两个孩子方才才被抓来,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未交代。”
顾君衣气色不佳,显然才从昏迷中醒来不久,但精神极好,与从前时常醉酒落拓的模样大相径庭,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笑嘻嘻的:“小师弟来得正好,不早不晚。”
正说着,外面又走进来几个人,看装束与腰牌,是流明宗刑罚堂的执事长老。
这位面容冷峻的长老走进大堂,俯身一礼,见到周围这么多人,略有迟疑。
流明宗内居然有个半妖少年,被这些人撞见了,想压下消息再处理就不可能了,何况也没必要压下。
谢酩不咸不淡道:“说吧。”
“禀告宗主,”执事长老眉头紧皱,“我们在这两名弟子的屋中,没有搜寻到任何东西。”
他话音一落,半妖少年也终于脸色惨白地开了口:“宗主,弟子真的没有藏匿任何东西,弟子虽然有一半妖族血统,但在流明宗求学,从未有过任何不轨之心……”
离海无人不对妖族痛恨,哪怕是半妖,刑罚堂长老冷笑一声:“没有不轨之心?你每月十五都会以探亲之由,离开流明岛,谁知道你是不是跑去和妖族通风报信了,若不是有人偷看到你的秘密,哪天妖族卷土重来,我们都要被蒙在鼓里!”
“弟子真的没有!”少年急切道,“我、我,我只是去给他们送点伤药吃食……”
此话一出,满座的人精都唏嘘出声:“这不就是承认与妖族私底下勾结了?”
“哼,本来就是个血脉不纯的杂种,谁知道包藏着什么祸心。”
“大战才结束一百多年,妖族就又开始不老实了,谢宗主不如直接将他杀了得了,以儆效尤。”
“离海附近竟还有妖族躲藏?问剑大会马上就要开始,各家各派精锐俱在,万一出了什么事呢?谢宗主,这您可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楚照流想阻止少年说话已经来不及,心里暗暗摇头,半眯起眼:“那与陈非鹤又有何干?”
执事长老对他倒是颇为敬重,拱手行了一礼:“楚公子有所不知,陈非鹤早已知晓此人的半妖身份,却瞒而不报,反而帮他遮掩每月行程,其心可诛!”
无论是勾结妖族,还是包藏妖族,都是大罪。
陈非羽脑子里嗡一下,想要替他师兄辩解,却见陈非鹤用力抿了下发白的唇角,忽然出了声:“林师弟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向来与人为善,每月出去,也只是带些药物与吃食。流明宗训有言,众生有灵,既然那些妖族并未生事,只求些活下去的机会,弟子以为,并无不可。但弟子的确触犯门规,无可辩驳,请宗主责罚。”
说完,磕了三个瓷实的头,垂首低眸等待谢酩发落。
少年清瘦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过错。
楚照流还颇为欣赏这孩子,心里又叹了口气。
这件事若是放到扶月宗,调查清楚了,其实就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但撞上了与妖族有血仇的流明宗、因问剑大会而聚来的各家各派,以及谢酩,就注定不可能善了。
以流明宗百年来对于妖族余孽的做法,这个半妖少年会被当众抽骨处死,陈非鹤也要被废除修为,关押在海底寒牢五十年,再送上一叶扁舟,逐出离海,死生由天。
这么好的苗子实在可惜,那少年若真是只是送些药物吃食,也罪不至死,楚照流缓缓考量着,望向谢酩:“谢宗主,你的想法是?”
谢酩脸色依旧淡漠,垂着眼帘,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很难分辨出他此时的想法如何。
但在座众人有一个共识。
——谢酩绝无可能放过一切与妖族沾染的人。
就在此时,褚问忽然温和出声:“阿酩,此事关系重大,贸然处理颇为不妥,不如先将这二人关押起来,容后再议?”
见褚问先一步发了话,楚照流立刻接上:“是啊谢宗主,在西洲北境遇到妖王连翅时,就能看出妖族意图死灰复燃了,万一有什么阴谋呢,问剑大会在即,却突然出现一名半妖少年,未必真是巧合。”
略微一顿后,他若有所思道:“况且单就行为而言,我倒觉得,陈非鹤并未有错。”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楚照流居然敢赞同那个小屁孩的话!
那小孩不懂事,做出这种事,楚照流赞同也就算了,还敢当着谢酩的面说出来!
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连陈非鹤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楚照流,神色诧异。
几个在大战期间损失惨重的世家门派长老忍不住开口:“楚长老,你莫不是忘了当年血流成河的惨况了?”
“楚长老当年一直在扶月山上修养着,哪儿看得见什么惨况,”一个白眉老者冷冷道,“恕我直言,没有参与过那场大战的,于此事上没有资格发言。”
“说得也是……”
其他人纷纷附和,觉得自己有占了理:“楚长老那点无处安放的善心,还是不要施舍给妖族的好,没有面对过妖族的残忍,说的话也难以信服啊。”
顾君衣被褚问禁了酒,无聊得正用杯盖刮着茶杯里的茶末,闻声眉尖一挑,阴阳怪气道:“那真是相当不巧了,我家小师弟当年不仅参战了,你们用来逃命的符箓还是他亲手画的,封印大妖的阵法也是他布的,那些莫名其妙死在半路上的妖族高手亦是我家小师弟解决的,你们要不要跪下来哐哐磕两个头啊?”
众人目瞪口呆。
褚问抿了口茶,等他把话说完了,才咽下那口茶,教训似的看他一眼:“君衣,不得无礼。”
顾君衣嘻嘻笑着告了个罪:“哎呀,不好意思,不小心说了点真相。各位,现在,我家小师弟还有资格说话吗?”
众人被他一通呛,敢怒不敢言,也有脾气差的,当即冷笑一声:“顾道友,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早就离开扶月宗了吗,楚公子是你哪门子的小师弟啊。”
褚问不轻不重地将茶盏一搁,淡淡道:“我二师弟何时离开过扶月宗?请各位勿要听信谣言,他不过是出去游历了一阵子罢了,这不就回来了吗。”
看他轻描淡写的,众人一时无语。
褚问,你说这话自己不心虚吗!
扶月宗这护短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仅凭顾君衣一人之口,堂内的气氛愈发紧绷,风向还逐渐从人妖矛盾转开了,反而没人在意下面跪着的两个少年了。
楚照流笑吟吟地看戏,淡定地坐在旁边,摸出把瓜子看热闹,啾啾也被吵嚷声吵醒,鬼鬼祟祟地偷瓜子吃。
小家伙还挺有孝心,自己咔吧咔吧几下,嗑出一把瓜子仁,就邀功地啄啄楚照流的掌心,示意这是给母啾的。
楚照流观察了一下颗颗完整、但不免沾着点口水的瓜子仁,委婉拒绝:“谢谢,你自个儿吃,我不饿。”
偷偷注意着他的人齐齐无语:这位还真是来看热闹的?
处于漩涡中心的谢酩掐了掐眉心,终于开了口:“刑罚堂的人没有交代清楚。”
一句话就将所有视线拉回了他身上。
“本月以来,离海诸岛皆有平民死于不明野兽啃噬,受害者已达十人,”谢酩的目光却是落在楚照流身上的,仿佛只是在给他一个人解释事情经过,话音淡淡的,“执法弟子至今没有寻获真凶,正好这名弟子半妖身份暴露,故以为,是他与藏匿的妖族所犯。”
那名半妖少年愣了愣,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宗主,不是我,我真的没有!陈师兄也没有错,他、他都是受我蒙骗,要罚就罚我一人,请放过陈师兄吧!”
陈非羽也猛地窜到陈非鹤身边,砰地跪下来护住陈非鹤:“宗主,您要罚就罚我吧,我哥……我师兄对流明宗一片赤诚,断然没有一丝异心……”
场面一时混乱,三个孱弱的少年互相护成一团,倒搞得谢酩像恶人一般,楚照流从谢酩话中听出来几分其他意思,看着这三个哭唧唧的小朋友,有些哭笑不得:“嘘,安静些,谢宗主还没把话说完呢,你们再吵下去,当心谢宗主真没耐心了。”
其他人暗自腹诽:谢酩那一脸舍弃七情六欲的冷漠,也没看出哪儿像是有耐心的样子啊?
等安静下来了,谢酩才重新道:“受害者尸骨已被亲人收殓,但遁寻尸骨上残存妖气,与他对比,能探出结果。”
妖族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妖气,同族同源,若是受害者的尸骨妖气与这半妖少年同源,当场再杀了他,追去其他妖族藏匿之所也无不可,若是不同源……
楚照流摊着手,任由一心剥瓜子的啾啾在他手心里啄来啄去,目光与谢酩相触,若有所思。
痛恨妖族的谢酩,会如何做呢?
他会放过这个半妖少年吗?
没有人能看透谢酩的心思。
谢酩站起身,没有搭理下面的三个少年,也没有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楚照流身前,垂下眸光:“这边的热闹都看了,那边的不如也去看看。”
楚照流欣然点头,随手拉起懵然的三个少年,把啾啾嗑出来一把瓜子壳随手倒进陈非羽手里:“去处理下,你哥和这位小朋友,得随我们走一趟了。”
其他家主与长老面面相觑一阵,也跟着起了身,随着谢酩走到堂外,反正左右无事,不如跟去看看。
刚走到外面,就看到楚照流踩上谢酩的剑,一起御空而起。
楚照流蹭谢酩的飞剑已经非常娴熟了,甚至还有空嗑嗑瓜子。
各家各派顿时开了眼:不是说剑修的剑连老婆都不能踩吗!
连褚问也面露几分惊讶:“阿酩和照照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
只有顾君衣抱臂慢悠悠地跟出来,心底冷哼一声:不能踩?姓谢的心里都乐开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