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周遭混乱一片,灭世的洪流山崩声不绝于耳,顾君衣却在其间,隐隐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顾君衣闭了闭眼,探入剑中的一缕神识,终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在那一片幽暗中,静坐其间的残魂有如一星灯火,微渺易灭。

就在他看着那缕残魂时,对方忽然抬头看来,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不要走神啊。”

身后猛然掏来一只鬼爪。

顾君衣依旧闭着眼,注视着剑中的幽魂,手中的剑却不偏不倚,锵然一声撞上鬼爪,以一个诡谲刁钻的角度,毒蛇般刺入偷袭的雀心罗心口。

这明显不是顾君衣的风格,反而更像魔门路数。

雀心罗怒极反笑:“本尊教你的,你倒是都还给本尊了。”

顾君衣睁开眼,扫了眼倚霞剑上又多出的几丝裂纹,指尖一顿。

陆汀雪的神魂无比虚弱,附在倚霞剑上,倘若倚霞剑再折,他的魂魄也会被撕碎。

他寻了七十多年的人,一直在他手中,相见不相识。

但若是倚霞剑一碎,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或许就会成为永别。

平生第一次,爱剑如痴的顾君衣脑海中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放下剑”的念头。

陆汀雪依旧静坐在那片黑暗中,不咸不淡道:“敢丢开我试试看。”

顾君衣的手一紧,握紧了倚霞,或许是错觉,恍惚间他似乎握着的不是剑柄,而是双微凉的手,而那双手也紧紧回握过来,给予他沉默的答复。

“不会再放开了。”顾君衣忽然洒然一笑,“就是可能要失言了,希望小师弟别太生气……”

一缕笛声骤然响起。

陆汀雪横笛唇前,吹响了玉笛。

此前因雀心罗的话而种在心口的郁结随着笛声而开,顾君衣心口陡然一松,纵使浑身浴血狼藉,眉宇间依旧一片逍遥落拓之意:“纵死身无悔。”

滔滔洪水奔流而来,他的剑势却分毫未乱,如同与陆汀雪在雁回山上那半年般,一人吹笛,一人舞剑。

雀心罗竟然再也找不出顾君衣身上的破绽了。

倘若这一战是在天下人前,必然是无比惊艳的,顾君衣的剑道,如同楚照流的评价,并不比谢酩逊色。

雀心罗连中数剑,鬼爪伤痕累累,被逼得连连飞退,却无法摆脱顾君衣,愤恨不已。

他方才出关,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姓顾的,你不是很喜欢这小畜生吗,”雀心罗愤声道,“这把剑可撑不了多久了,你想让他神魂俱灭吗!”

就在那一瞬间,“铮”地一声,倚霞剑精准地刺入雀心罗的心口,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嘭地钉在了一块山石上。

雀心罗年轻的容颜骤然枯萎,鲜红的血抑制不住地从嘴角蔓延而出,紫色的眼底暗光明灭,犹有一丝不可置信:“你……竟敢!”

“你死了,更要紧。”

顾君衣握着剑,分毫不留情地又往深处压了压。

从雀心罗产生了不想死的念头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哈!”雀心罗眼底浮现出几丝血色,“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本尊吗!”

一股气劲突然迎面掀来,顾君衣只来得及握紧了倚霞剑,就被掀飞而出,雀心罗的身影如鬼魅般附来,鬼爪闪烁寒芒,直取顾君衣的喉口,意图以爪穿过他的喉咙,将他的脑袋整个拧下来!

那动作快得连残影都无,只在一眨眼间,致命一击已经袭来,叮地一声响,鬼爪猛地击在了不听主人命令侧挡过来的倚霞剑上。

顾君衣心口一凉,怒喝出声,倚霞剑斜劈迎上,雀心罗身受重伤,动作没有之前灵便,躲闪不及,噗嗤一声,鲜血狂喷,那颗凝固着不甘心神色的头颅飞出十几丈远,滴溜溜落进了山下的洪水中。

面前的身躯扑通跪倒,晃了几晃后,无声倒地。

一代宗师,至此殒命。

顾君衣却没有感到喜悦,他身上的伤也不轻,精疲力竭地靠到身后的巨石上,嘴唇动了动。

手中的倚霞剑布满了裂纹,在亲手斩下雀心罗的头颅后,咔地碎裂开来。

萦绕身周的笛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顾君衣眼底布满血丝,嗓音喑哑:“陆汀雪……”

剑身终于彻底崩碎,藏身禁锢于剑中的一缕幽魂得到了自由。

陆汀雪穿着他们最后那一面时的玄色深衣,飘浮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半透明的身体越来越浅淡,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伸手想拂开他染血的额发:“顾君衣,你不是想杀了我吗,怎么像是要哭了?”

但神魂无实体,他碰不到顾君衣。

陆汀雪神色依旧冷冷淡淡的,垂下了眼睫:“我浑浑噩噩的,在剑中待了很多年,只记得有件事想告诉你,这几日忽然都想起来了……”

“什么?”

陆汀雪抬起眼皮,注视了会儿他的脸庞,笑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顾君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气却近乎凶狠:“回答我,是什么?”

话音方落,陆汀雪忽然低下头,虚虚吻在了他的唇上,他们无法相触,只如一阵清风拂过唇畔。

“这样就够了。”陆汀雪轻声道,“顾君衣,我时常想,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会如何,他却没有说下去,残魂终难支撑,即将魂消天地间。

他没有来生。

“我此生已无憾事。”陆汀雪别过眼,“快走吧,别回头。”

顾君衣忽而冷笑一声,一直藏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

他竟然用自己的血,无声无息地在手心中写了道上古咒文!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

血光一闪,陆汀雪即将飞散的魂魄竟然被收拢到顾君衣手心中,他捧着倚霞的碎片,将那片残魂小心翼翼地按进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得意地笑道:“你别想再一个人离开……”

这七十多年,他习得上古引魂术与温养神魂的法子,就是为了这一刻。

以他的神魂,温养陆汀雪的神魂,从今往后,水乳交融,生死共命。

不能同生,同死也好。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没了力气,砰然倒地。

眼前黑下去时,意识却进入了另一重梦境中。

他梦到了陆汀雪的生前身后。

最初,是一片大火。

陆家是尘世一个富贵之家,陆汀雪是府上老爷夫人最宠爱的小儿子,下人们喜爱的小少爷。

五岁时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一切,杀他满门的是将他带去花涧南风门,收他为徒的雀心罗。

雀心罗在他脑中植入了一只魔蝶,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目睹了灭门惨案,陆汀雪也不敢生恨,那会被雀心罗察觉。

他封闭了七情六欲与五感,当着风风光光的傀儡少门主,多年来无感无情。

直到遇到了顾君衣。

顾君衣实在是个很聒噪的人。

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顾君衣自来熟地单方面成为他的知己好友,魔门那边却传令要杀了他,很多时候,陆汀雪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带有一丝怜悯,觉得他像个傻狍子。

第一次实施计划,顾君衣重伤坠入泠河,他没有派人去搜寻补刀,想着“让天意决断”,见到顾君衣活着回来时,心底的第一反应却是松了口气,随即慢慢漫上了丝丝喜悦。

那时他依旧封闭着五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第二次,他听令放出被围剿的消息,将顾君衣引来,一别数年,各自为营,又早早结了仇,陆汀雪其实并不觉得顾君衣会中计。

但顾君衣不仅来了,还义无反顾地救下了他。

按花涧门那边的命令,是要放走一两个正道修士,将顾君衣营救魔门少主、背叛正道的消息散播出去,让顾君衣及扶月宗声誉毁尽,但陆汀雪却违抗了命令。

他让人灭了所有活口,又在围杀的几个长老身上动了手脚,给了顾君衣逃离的机会。

回到花涧门领罚后,陆汀雪解开了封闭的五感。

多年的大喜大悲如潮水般冲来,他被撞得猝不及防,生生呕出一口血,却骤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也是个人。

那一瞬间,他忽然很向往顾君衣所描述的烟霞,繁华如水,春有百花,西洲冷僻,他还没见过。

刚好他连连办事不利,花涧门上下几位长老和雀心罗都心生不满,陆汀雪干脆自废了修为,请入玲珑魔棋阵。

按照花涧门千年来的规矩,若能活着过了此阵,就能离开花涧门,而不被追究。

身怀修为都九死一生的魔阵,他一个废人,生生活着走了出来。

雀心罗那日的神情无比古怪,冷笑一声过后,还真依照诺言,取出他脑中的魔蝶,放他离开。

出了花涧门,追杀的人也跟了上来,陆汀雪毫不意外。

他虽然丧失修为,也曾是魔门少门主,一路有惊无险地逃到了泠河岸,买了一条孤舟,独渡浩渺长河。

追来的花涧门人将他打入冰冷河水中,陆汀雪的念头却是:这就是顾君衣当日落入泠河的感觉吗?

泠河的水冷极了。

陆汀雪命硬,拼死泅渡着爬上了岸,那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繁荣烟霞,还有一个他心怀愧疚的人。

等待着下一个春日再会。

但他在泠河里受了寒毒,丧失修为后无法排除寒气,几场高热下来,差点死在烟霞边陲的小镇里,浑噩中书信一封,用他以前和顾君衣传递信件的方法,传去了扶月宗。

顾君衣也的确来了,只是已经不再对他有分毫信任,眼底神情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许多话涌到喉间,都说不出来,看他离开后,陆汀雪修养了几日,便朝着烟霞腹地慢慢行去。

至少在临死之前,他想亲眼看看顾君衣盛赞的扶月桃花。

但顾君衣又忽然出现,将他捡了回去。

在雁回山那半年,是陆汀雪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光。

没有魔蝶监视控制,不必封闭五感七情六欲,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他其实隐约猜到雀心罗将他收为徒弟传授独门魔功的目的,自以为废掉丹田后就无用了,但他低估了雀心罗。

魔蝶其实还在他脑海中并未根除,雀心罗循着魔蝶找来,他甚至来不及和顾君衣解释一句,顾君衣提剑迎敌,不敌雀心罗,重伤昏迷。

致命的一掌拍下时,陆汀雪自爆迎上,身上残余的几分同源魔气伤到了当时正在特殊时期的雀心罗——雀心罗的魔功未得圆满,每两三千年,就得寻找一个命格适合、资质上乘的人,与他修行同源魔功,好进行“魔蜕”。

此番受伤,又失去他这个魔蜕不可或缺的角色,雀心罗身上破绽尽显,这里又是中洲正道的天下,不得以匆匆逃离。

陆汀雪的身体被那一掌打成齑粉,神魂破碎,被黑暗吞噬时,他以为自己已经魂飞魄散。

再醒来时,他寄存于倚霞剑中,忘了自己是谁,懵懵懂懂跟在顾君衣身边,陪他走了许多地方。

直到在西洲北境见到了雀心罗,撕裂般的剧痛将前尘往事桩桩带回。

此生万般残缺,他也不曾有憾,唯有顾君衣……唯有顾君衣。

顾君衣好似陪着陆汀雪,走遍了他短暂的一生。

他恍恍惚惚的,心间万般杂念,只觉得苦涩极了,连舌尖都在发苦,无数话语挤到嘴边,却只吐出了单薄的几个字:“陆汀雪,你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