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的北境严寒,风雪漫天,滚刀似的抽在人脸上,莫说凡人,大多修士也甚少在这种地方徘徊。
然而如今,西洲北境却分外热闹起来。
楚照流懒洋洋地抱着手,没骨头似的靠在谢酩背上,悠悠道:“真是一群嫌命长的。”
眼红那篇传说中的上古秘诀的,不止是西洲的魔修,更是来了许多正道修士。
如今泠河两岸气氛紧绷,时不时就有摩擦,已经隐隐有开战的趋势了,在北境遇到的双方修士却只是遥遥对望一眼,除非真有什么生死大仇,也没有在进秘境前就先损耗自身。
秘境入口在一座雪山中。
仨人到的时机正好,恰逢灵力交汇时,秘境门显现在冰湖之中,幽黑深邃,光看着就似乎能将人吸进去。
雪山上上下下都是人,却没人敢轻举妄动。
三人站在山间顶上,在砭骨寒风中佁然不动,楚照流站在谢酩和顾君衣中间,一身锦衣系玉带,摇着描金扇,跟个来看热闹的闲散公子哥儿似的:“怎么没人动?”
谢酩收下那只小雪人后,好似真被哄着了似的,偶尔会答一下这种无聊之下随口提的问题:“等雀心罗。”
楚照流也知道所有人估计都在等雀心罗,摸了摸下巴。
雀心罗若是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会不会选择杀光了这山上的人再进去?
在场除去他们三人,剩下也有不少成名已久的大修士,一群人一起上,要解决恐怕会有些麻烦,但若是进去了,遭受围攻显然会更麻烦。
远空风雪中突然出现道黑色的身影,仅仅眨了下眼皮,再定睛一看,那道枯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冰湖之上。
那是个穿着黑衣的老者,容貌枯朽,面色冷淡中浮着几丝傲气,一手负在身后,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叫人不敢直视。
四周隐约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滞住,仿佛连呼啸的风雪也为之一停。
怀中的倚霞剑突然轻颤起来,剑灵仿若忆起了被折断时的剧痛。
顾君衣微微一怔,安抚地摩挲着剑身。
倚霞剑并不像鸣泓一样,前身是上古神剑,它只是一把躺在扶月宗剑冢内的普通灵剑,顾君衣觉得顺眼,用着趁手,便选了它。
这样的剑,却在七十多年前,与雀心罗一战后生出了剑灵,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出乎楚照流预料的是,雀心罗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抬了抬眼皮,只是从鼻腔中发出声“哼”,便不屑再看一眼躲藏在四处的修士们,径自进入了秘境。
那道身影一消失,原本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楚照流半眯起眼:“在场与雀心罗交过手还活着的,只有你们两位了,师兄,谢三,雀心罗是个怎样的人?”
谢酩没怎么犹豫,语气平平:“心高气傲、狠毒狡诈、不择手段。”
能让谢酩想也不想,直接吐出这么一串评语,想必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君衣安抚了剑灵,只吐出四个字:“非死不可。”
楚照流思索了下,从容道:“那就为民除害吧,顺便从雀心罗那儿逼问下嫂子的下落。”
顾君衣忍不住道:“不是嫂子!”
楚照流惊愕地看他一眼:“难不成你才是嫂子?”
“……”顾君衣管不了他家小师弟了,悲愤至极,“谢酩!你还我聪明可爱乖巧听话的小师弟!”
谢酩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对他一直有错误认知。”
楚照流斟酌了下把这俩人同时推下山顶的可行性,露出礼貌微笑,决定跳过关于自己的话题:“师兄,你就没想过,既然雀心罗出关已天下皆知,陆少门主想必也听说了,说不准,就藏在下面的人群里。”
顾君衣下意识地往下望了一眼。
银粉玉屑漫天迷眼,好似终年笼罩在雾气里,一眼看不穿的泠河。
陆汀雪自废丹田,拖着伤躯,渡过了凡人不可能渡过的泠河。
然后被他扫地出门。
他的心口猛地抽了一下,冷不防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
欲衡其实说得并不准确。
陆汀雪背叛了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泠河沿岸。
陆汀雪带的巡防队遭袭,他赶过去,却发现来报的信息错误,袭来的妖族队伍竟然有好几个近妖王实力的,浴血厮杀救出陆汀雪,狠狠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去叫增援!”
然而直到顾君衣被围困至泠河边,不得不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泠河中,也没有等到增援。
泠河河面看上去无甚风波,底下却狂潮涌动,顾君衣被冲到了下河岸,昏迷了几日才醒来,他以为陆汀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遭了劫,急匆匆回去,才发现陆汀雪趁他不在的时候,成功接手了这处战场的领头权,见到他出现时,表情怔住。
然后他似乎笑了一下:“你居然还活着,真让人意外。”
顾君衣眼也不眨,一剑捅穿了他的肩头,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第一次刻骨铭心的背叛。
时至今日,顾君衣还记得泠河的水有多冰寒刺骨。
顾君衣不与人说笑时,五官其实有一股乎锋锐的冷漠,看一眼都让人压力倍增。
楚照流暗自打量着似乎陷入什么回忆的顾君衣,无声摇摇头,跟谢酩嘀嘀咕咕地传音:“你们剑修啊,不谈情说爱时个个冷硬臭石头,一受情伤又跟变个人似的。”
谢酩貌似和善:“你是这么看我的?”
楚照流拍拍谢酩的肩膀,自信地道:“那哪儿能啊,像谢宗主你这样一脸超脱七情六欲断情绝爱的剑修,哪可能受情伤,在下非常看好你。”
“…………”
谢酩跟拎啾啾似的,一把拎起楚照流的后领:“下去了。”
雀心罗先一步进去了,其他人观望良久,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冰湖上的入口中。
楚照流还没反应过来,就察觉到谢酩居然一点灵力也没用,就那么抓着他直接跳下了百丈高崖!
狂风把他的脸都吹僵了一下,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把抱住了谢酩的身子:“谢酩!”
百丈距离眨眼到底,将将落地的瞬间,谢酩滞了下空,仪态分毫不乱地落到地上。
楚照流挂在他身上,抵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却有气无力:“你大爷的。”
谢酩朝他微微一笑:“清醒点了吗?”
顾君衣也跟着落了下来,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收拾好了心情,贱嗖嗖地笑道:“小师弟,虽然人家谢宗主的确是美色无边,你也要注意影响,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楚照流慢条斯理整了整被吹乱的衣冠,睨他一眼,朝他勾勾手指。
顾君衣兴致勃勃地凑过去。
三人正站在秘境入口处,往前一步就是秘境。
楚照流冷不丁突然一抬脚,一脚就将他蹬了进去。
谢酩陷入沉默。
啾啾怕怕地捂住眼睛。
好可怕的母啾!
楚照流要笑不笑的:“谢宗主,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也送你一程?”
谢酩瞥了眼四处扫来的惊奇眼神,忽然一伸手,揽住楚照流的腰,将他往身边一带,纵身一跃。
楚照流完全没想到这人还反客为主的,只来得及“喂”了一声,便消失在了入口处。
附近的人迟疑着,扭头看向身边的人:“方才的那人是……剑尊谢酩?”
“……你没看错。”
“雀心罗与谢酩,他们若是打起来,孰强孰弱?谢酩不是输给过雀心罗吗。”
“谢酩身边是谁?长得实在是好看,怎么没见过。”
“你没见过,但肯定听过,”另一人缓缓合上了惊掉的下巴,咽了口唾沫,“那是楚照流啊!”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顿时了悟。
楚照流啊,闻名天下的一个笑话,谁还没听说过呢?
从入口跳下来,还有几步路的距离。
前方浮动着水幕般的扭曲洞口,顾君衣等在边上,幽怨地睇来一眼。
楚照流对把他踹下来一事毫无愧色,哼笑了声。
顾君衣对恃宠而骄的小师弟也没办法,忧愁地抓着剑率先走了进去。
跨入秘境的瞬间,眼前的场景倏地变了。
前面是一片连绵起伏的荒山,除了枯木与石块,没有星点其他颜色,灰黑仿佛成为了天地的主色,叫人一看就心底压抑。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沉重的压制感。
楚照流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立刻扭头看谢酩:“谢兄?”
谢酩张了张手,摇了摇头。
身体仿佛被下了枷锁,竟然不能御空而起了。
对上古秘法了解最深的顾君衣走在前头,见怪不怪地解释道:“保存完整的秘境即是一方小世界,世界间法则不同,此处的法则限制之一,看来是不能任意飞行,任你修为再高,进入了这个世界也得遵守规则。唔,想要挣脱法则的话,只能打碎这个秘境了。”
楚照流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那若是设下一个谁进谁死的法则,岂非无敌了?”
顾君衣失笑道:“不会,法则也不能背离大世界的规则。”
楚照流有些奇怪:“师兄,你怎么这么懂这些?”
顾君衣笑了笑,没做声。
因为他怕陆汀雪早就死了。
雀心罗有一面炼魂幡,被丢进炼魂幡的魂魄是无法被寻觅到的。
他找不到陆汀雪,时常从入定中惊醒,担心他被丢进了炼魂幡,一开始只是想学习一下上古招魂阵,学着学着就成了习惯。
这些操心很莫名其妙,但也是他徒劳无获的寻觅里,一点点消磨时间的慰藉。
周围都是高耸入云、连绵起伏的山峰,暂时无法御空飞行,三人只得朝前走了一段,就看到光秃秃的山下,出现个巨大的山洞口,黑魆魆的,还没靠近都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阴寒。
楚照流赞叹道:“这就差上书‘请君入瓮’四字了。”
他左右看看:“两位,入瓮吗?”
顾君衣拔出倚霞剑:“也没其他路了。”
楚照流:“怕什么,我们可是有剑尊大人在呢。”
说着,他就想先一步跨进去,顾君衣打量着山洞,跟后脑勺长眼了似的,横手一挡,捏了把他的脸,笑得跟个赖皮似的:“我前,谢宗主后,照照乖乖待在中间。谢宗主,没意见吧?”
楚照流的脸色本来就白,皮肤更是惊人的娇嫩,被不轻不重地一捏都能留下淡淡的红痕。
谢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三秒,神色没什么变化:“走吧。”
有意见的楚照流被忽略了意见,只得悻悻放弃发言,依次走进洞窟中。
才一跨进来,便袭来股阴冷感,眼前也倏然一暗,竟然黑得他们都看不清前路。
楚照流找出了自己的琉璃盏,然而琉璃盏的光芒也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无生息。
楚照流有点无奈:“老搞这些玄乎的做什么,难道这样做,就打得赢我们天下无敌的剑尊大人了?”
谢酩的嗓音在他身后传来,或许是因为山洞空荡,那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得到了某种微妙的共振,钻入耳中,从耳根痒到了心口:“不敢当。”
楚照流头皮发麻地往旁边挪了挪,不由得走神了一瞬,等回过神,才从察觉到,手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冰凉的舌头舔了他一口。
楚照流正满脑子都是谢酩的声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别舔我。”
顾君衣的声音陡然拔高:“禽兽!你在对我家小师弟做什么!”
谢酩:“……”
雪亮的剑刃出鞘,噗地一声,那东西倒地不起。
借由那一刹那的剑光,楚照流看清楚了,那是条从湿润的山壁间探出脑袋的、浑身都长满了腿的,似蜈蚣,又似蛇的东西。
而附近山壁上,密密麻麻全是这玩意,在黑暗中无声探着头,蠕动着,正在一寸寸努力地从山壁里把自己拔出来。
楚照流一下瘫了脸。
这还不如没看到呢!
身后贴来道熟悉的馥郁冷香,黑暗中,谢酩抓着他被舔了一口的左手,低声道:“恐怕有毒,给你用灵泉水洗一下。”
楚照流唔了声,黑暗中完全看不见谢酩的脸,但嗅着这股熟悉的气息,就很有安心感,那股毛骨悚然的恶心感也消了不少。
视力的缺失让嗅觉变得更敏锐,楚照流跟只小狗似的,忍不住又凑近了点嗅了嗅:“谢酩,你好香啊。”
暖融融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逸散着丝丝清苦的药香,谢酩抓着他的手略微一顿,旋即一股凉凉的灵泉水浇过手掌。
没有吭声。
隔了好半晌,楚照流才借由这个动作,后知后觉地推测出他刚刚耍流氓似的凑上去嗅的是哪里。
是谢酩的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