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逐尘施针过后,相比起打坐恢复,睡觉的确更适合楚照流的状态。
一觉醒来,灵脉被捋顺了些。
楚照流再怎么耐痛也不是铁打的,从睡梦中苏醒时,只觉得灵脉畅通,舒了口气。
他心情颇好地换了身行头,摇着扇子,溜溜达达出小院子,一路分花拂柳,手痒地逗猫逗狗,惹得猫嫌狗厌,到了药谷的前堂,整座山谷的灵兽都知道天杀的楚照流回来了,一时间百兽奔逃。
楚照流比灵兽们惊悚。
一进院门,他就瞅见谢酩和燕逐尘竟然坐在杏花树下,在一起聊事情。
更惊悚的是燕逐尘斯斯文文笑着吐出的话:“好说,只要三万灵石。”
楚照流心道,你黑我就算了,还敢宰谢酩?
信不信谢酩宰了你?
未料谢酩竟然丝毫没有波澜地应了声:“好。”
楚照流忍不住上前打断,有点忧心谢酩的荷包:“两位,你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燕逐尘怫然不悦:“小照流,怎么说话的,在下明码标价,谢宗主心甘情愿,哪儿就见不得人了。”
楚照流面无表情道:“老头儿知道你诊金收得这么黑吗?”
燕逐尘丢了斯文面具,振振有词:“那我当然是得趁师父不注意时多捞几笔啊,小照流,何不食肉糜!生活不易,偌大一个神药谷还得我来养活呢,灵药种子、丹炉修理、月奉灵石……处处都要灵石啊。”
楚照流嘴角冷冷一勾:“若不是我了解情况,真要给你骗过去了。谢酩,不管燕逐尘方才和你说了什么,别给他掏那三万灵石,他要是收三万,实际上给他三千块都嫌多了!”
燕逐尘此人乍一看谦谦君子,仔细一瞧就是个视财如命的铁公鸡,收诊金的水平和医术不分伯仲,还很容易让人被他这张脸骗到。
不知道多少无知的少男少女受伤时突逢燕逐尘神兵天降,见他温文尔雅医术高超,芳心刚暗许出,就被一声“在下诊金也不贵,就两万”砸了回去。
谢酩略微一怔,眉梢稍扬着,望向燕逐尘。
燕逐尘实在没想到楚照流还胳膊肘往外拐的,举手投降,忿忿道:“好吧,三千就三千。”
看楚照流笑眯眯地不说话了,谢酩才开口:“似乎不妥,不如还是三万。”
燕逐尘大喜过望:“是吗?那就多谢……”
话还没说完,触碰到那对薄雪似的眼神,他背上嗖地一凉,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内心悲愤至极:“不必了,我倒贴谢宗主三万,行了吧!”
这回轮到楚照流喜出望外了:“是吗?那我被你宰的十万灵石也能回本些了。”
燕逐尘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我给谢宗主,又不是给你,你俩什么时候还成一家人了?”
楚照流愣了下,回过味来,也察觉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不妥,硬着头皮撞上谢酩似笑非笑的眼神,转移话题道:“我那便宜儿子呢?”
谢酩翻袖露出躺在他手心中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黄毛小胖鸟。
小家伙的生命力和灵力几乎被榨干了,大多数时候精力不济,谢酩身边灵力四溢,它格外喜欢倒在谢酩身上呼呼大睡。
楚照流不忍直视,又眼馋得很,借风远程戳了下那肥圆的肚皮:“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阁下是怎么回事?被虫儿吃了都没反应吧。”
小肥啾被他戳了下,迷迷瞪瞪醒来,见到他,“啾啾”一声清脆鸣叫,兴奋地扑腾着翅膀要冲过来。
楚照流连忙展扇阻挡:“别过来,我今晚的餐桌上还差道烧鸟,劝你不要自投罗网!”
看他自讨苦吃的狼狈相,燕逐尘笑得不行,片刻回过味来,诧异地看了眼谢酩:“谢宗主,你向我要药方不会是为了……”
谢酩漫不经心地戳了下预备起飞的小肥鸟。
小肥鸟身子圆滚滚的,顿时倒地不起,愤怒地啄了啄他的手指,又百折不挠地准备继续爬起来。
他一本正经逗着鸟,掀了掀眼皮子,神色显得矜贵又冷淡。
燕逐尘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闭上嘴。
楚照流被弄得一头雾水:“你们俩到底背着我在做什么?”
“放心,”燕逐尘人精似的,笑得意味深长,“谢宗主只是让我研究一味药罢了,没有分毫私情。”
你俩有没有私情,干我什么事?
楚照流相当莫名其妙。
燕逐尘报复性极强地丢下一句“要么这话你问谢宗主”,见有个小弟子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便掸掸袖子,施施然离开了院子。
满院杏花纷纷,楚照流在心里无声骂了句娘。
谢酩的眼睛漂亮得跟琉璃似的,清透干净,仿佛能看穿人心,静静地看了会儿楚照流,仿佛在观摩着什么:“还痛吗?”
楚照流愣了愣,矜持地摇摇扇子:“好多了,不过我大概得在药谷里再休养几日,你是不是……”
该回离海了?
谢酩嗯了声:“不急。”
楚照流:“……”
不急什么不急,什么不急?
莫非接下来还要再结伴搭个伙?
看出楚照流心里的迷惑,谢酩不动声色问:“地宫中古字的摹本呢?”
惑妖说,黑袍人在寻找一个东西。
遍观整片东夏旧都,唯一可能让他感兴趣的,也只有那座神秘的地宫了。
地宫中除了小肥鸟蛋,就只有这篇祭文笼罩着神秘色彩。
循着这条线索,抽丝剥茧,定能摸清他的身份。
楚照流从戒指里取出自己匆匆临摹的古字祭文,递给谢酩,感慨道:“当时匆忙,来不及细看。”
“细看过后?”
楚照流:“非常震撼。”
“哦?”
“更看不懂了。”
谢酩要笑不笑的,丝毫不意外。
现今流传于世的上古文字,加起来也就百来个。
这些上古文字结构繁复、音节晦涩,意义多样又深奥,即使是修行之人,想多掌握古字也颇难,这些奇异的文字仿佛带有魔力,看上几十遍,脑中也很难留下印象。
就算平时画符接触,常用的也不过十几个。
楚照流半懂不懂地读了一遍,差点连自己懂的部分都不懂了。
谢酩弹了弹这篇笔走龙蛇的古祭文:“我认识一个人,她应当能找到看懂这篇祭文的人。”
楚照流眼睛一亮:“你还认识这种人?”
谢酩一边眉毛微微挑起:“或许是因为我朋友遍天下,四海之内皆兄弟,不像你一样孤高。”
楚照流呛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那人是谁,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
谢酩纤长的睫毛半垂下来,在眼下投落一片淡淡阴影,姿容如雪,嗓音疏淡:“刚还说需要多休养几日,现在又说立刻走,楚长老是否颇有点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了?”
略一停顿,他半抬起眸,缓缓道:“莫非,方才是在赶我走?”
楚照流:“…………”
谢酩这个人,沉默寡言的时候,像个闷嘴葫芦。
但那嘴一张,可就不得了了,相当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杀敌三千。
楚照流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看他一脸凝咽,谢酩得到了微妙的恶劣满足,嘴角悄无声息弯了弯:“听说过听竹楼吗?”
听竹楼这个名字,乍一听很风雅。
但这其实是个闻名天下的风流地销金窟,只要拿得出对等的代价,就没有听竹楼给不出的东西。
听竹楼每月十五会出现在一个地点,七日之后又会消失,是游离于各大世家门派之外的势力。
楚照流身体欠佳,被褚问严防死守地盯着,没有太多机会四处撒野,只在灵通域见人讨论过,顿感好奇:“你说的是你认识人,而非认识地方,莫非你认识的是听竹楼楼主?”
谢酩颔首:“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下个月再去,你先安心修养。”
“听说那位楼主是个绝色美人啊,”楚照流颇有兴味地往谢酩身边凑了凑,眼角眉梢都勾着丝风流的笑,“有多好看?”
下一句本来是“有谢宗主好看吗”,结果他话还没出口,谢酩冷不丁一抬手,把听得半迷糊的小肥鸟往他面前一捧。
嗅到熟悉的气息,啾啾立刻奋起扑翅:“啾啾!”
娘亲!
楚照流扭头就打了个喷嚏,吓得转身拔腿就跑。
那天直到晚上再去扎针,楚照流都离得谢酩远远的。
燕逐尘白天忙于打理谷中事务,回来还要给楚照流扎针,一场下来颇费精力,容色有些疲倦:“明日再来梳理一次即可,记住,下次万不可再随意解封了。”
楚照流懒洋洋地趴着,不太准备尊医嘱:“燕兄,你觉得是站着等死好点,还是解封受痛好点?”
“叫师叔。”燕逐尘手下微一用力,一针扎得楚照流嘶了声,笑得斯文,“灵脉剧痛能叫普通人生不如死,换做常人,大概是想站着受死。”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说起来,谢酩不是跟在你身边吗?这么粗的大腿,你躺下让他动不就行了。”
楚照流目瞪口呆望他一眼,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衣冠禽兽,头皮发麻道:“让谢酩听到你这番话,我肯定你先生不如死。”
扎完针,楚照流拉上衣服,活动了下筋骨,掀掀潮汗的眼皮:“老头子有消息了吗?”
燕逐尘摇摇头,掏出卷纸筒递给他:“这是师父留在书房中的手稿,你能看出什么吗?”
楚照流接过展开一看,神色微凝。
这竟又是几个上古文字。
虽然不理解意思,但可以很确定的是,这几个上古文字,应该是一句话,或者一个词。
地宫中那篇祭文里,就有这几个字!
老药王失踪与这个有关联?
那与那个神秘黑袍人又是否有关联?
楚照流心中一凛,隐约嗅到其中的危险气息,不露声色地将纸筒递回去:“没有,我和谢酩还有些事要出去,正好帮你打听打听老头子的踪迹。现在药谷就剩你一个当家的了,别瞎跑。”
燕逐尘也没多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若不是这样,我早就出谷寻人了。”
好在老药王的魂灯安然无恙,没有丝毫黯淡,燕逐尘虽然担忧,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楚照流离开诊疗室,慢慢回到自己的院子,在院中的梨花树上又见到了谢酩。
高大的梨花树繁盛如雪,一树月光似的,梨花纷纷而落,谢酩抱剑坐在树上,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
楚照流顿感奇异:“谢宗主,你怎么过来了?”
谢酩低头望着他,薄唇微动:“为你护法。”
楚照流不由愣了下。
昨晚他睡前,隐约察觉到谢酩似乎没离开,没想到还真不是错觉。
看这样子,谢酩莫非是准备在药谷的这段时间,一直守着这个院子?
他不免失笑:“药谷内很安全,你也不必特地耗费精力为我护法的。”
谢酩避而不答:“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
您老往这儿一杵,若是在人间,就得把这棵梨花树供起来编神话了。
天下谁能当你不存在?
楚照流有点啼笑皆非。
可转念一想,谢酩年少时曾遭宗门被屠,离海到扶月山万里遥遥,途中想必也经历了不少,少年时的颠沛流离,几乎能影响一生,他不仅会觉得药谷不够安全,恐怕就算在离海流明宗内,也不见得会有多安心。
这种不安感,楚照流也尝过,很清楚自己劝不动他,便没有再执着让他离开。
反倒是老药王失踪,谷内人心惶惶的,瞒不过谢酩的双眼,与其隐瞒,不如与他共享消息。
至少,没有比谢酩更靠得住的人了。
楚照流瞬间想通,飞身跳上梨花树,和谢酩并排坐着,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翻出祭文,圈出了关键字递给他:“你看,就是这几个字。”
谢酩依言垂眸看去。
楚照流认识其中的两个字,兴奋地扭过头,正想和谢酩讨论下,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脖子。
月光从山尖倾洒而下,被薄如蝉翼的梨花割碎,纷纷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巧就落在了谢酩的脖子上。
光线阴暗相交,随风而动,勾勒得那段脖子白皙修长,喉结清晰突出,说话时微微滚动,莫名让人挪不开眼。
脑子里冷不防又窜出燕逐尘的那句话。
“这么粗的大腿,你躺下让他动不就行了。”
谢酩说了句话,半晌没得到回应,抬了抬眸,略一停顿,无情地指出:“你脸红什么?”
楚照流缓缓展开扇子:“……没什么,天太热了,想杀个人给你助助兴。”
之后说了什么,楚照流的印象却不太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燕逐尘的那句荤话。
当晚他又做了个梦。
不过和燕逐尘说的相反。
梦里,他是上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