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丰哥儿挨打, 还有好事者跑去找了吴桂花。吴桂花刚背了一篓沉甸甸的疙瘩根下山,正在院子里晾晒。
所谓疙瘩根,就是一种含淀粉高的树根, 磨成泥, 晒干水分, 剩下的就是疙瘩根粉。以往这种没甚味道的东西,吴桂花是不屑吃的,关键是挖这个很累。
山上的土本来就很硬, 加上这种树根长在很深的地方。他们一家三口全家出动,长生和他爹负责挖, 她负责背……每天累得回家躺下,就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吴桂花蓬头垢面的,晒得黑红的脸上,汗水一缕一缕地往下落。听到好事者过来传话,她眼神麻木,蹲在地上熟练地搓着树根上的泥土,根本连抬头都懒得抬。
他们一家子为了冬天不被饿死,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就这样丰哥儿还不肯安生,三天两头的惹事。她去帮过几次, 渐渐地也懒得管了……
在吴桂花看来,沙杨一家虽然对丰哥儿不好。可是他们家条件摆在那儿, 丰哥儿想弄吃的还是能弄到的,沙杨娘总不至于把人饿死。
但他们就不一样了, 因为上次代嫁的事情, 村里人只要不傻, 就绝不会再借钱给他们。俗话说救急不救穷, 如今再借钱给他们,就相当于接济。因为他们连块地都没有,谁知道猴年马月能还上?
吴桂花这时候才体会到老二和永哥儿的苦,特别是他们一家出事之后她回娘家寻求帮助。往日她提着东西回去,总对她笑脸相迎的哥嫂远远地看见她掉头就走,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她爹更是连家门都没让她进,直言自己没她这么丢人的女儿,要跟她断绝关系。
吴桂花真的怕了,老二摔断腿的头一年冬天,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有多惨她是见识过的。
那时候她只想着他们一家饿死就饿死,别连累他们一家……
可如今苦日子轮到自己头上,她才体会到朝不保夕,无人接济的惶恐。
吴桂花悔不当初,她的日子明明过得好好儿,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作到如今这地步的?对了,好像是从丰哥儿嫁人开始,两次出事……都是因为丰哥儿要嫁人!
吴桂花本来就是个迷信的,何况丰哥儿嫁到沙家之后,沙家三天两头的闹出笑话。
她渐渐地也觉得丰哥儿怕是八字不好,不仅克亲,还克周围的人……如今不想管他了,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其实吴桂花知道永哥儿在村里招工之后,也想过去求求他。不过她怕程铎,就只去求了三奶奶和李家的一些亲戚,不过没人愿意帮她。
她之前做人太差劲了,谁都怕惹上一身腥。
程铎的性子本来就不好说话,何况他如今结识了贵人,又是买地又是建砖瓦坊的。他们还想跟着沾沾光,这时候为了吴桂花去得罪他,他们又不是傻了!
再说永哥儿那里的位置多少人盯着呢,他们自家人想争取都争取不上,凭什么便宜一个外人?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随着砖瓦坊建成,永哥儿在村里招的做土坯的大娘、哥么们越来越多,村里人都下意识远离了吴桂花一家。
他们就好像约定成俗一样,偶尔李满仓和李长生在村里走过,大家都装看不见,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
李满仓自己主动打招呼,还会吓得对方连忙避走,就怕被村里人认为他们关系好。
李满仓越来越沉默,每天只知道埋头干活。李长生就更不用说了,他自从在大家面前说过他爹娘是为了永哥儿好的话之后,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老实憨厚是装的。
李长生很羞愧,一度连头都抬不起来。可他们一家需要吃饭,他只能跟在他爹身后,当个默不作声的隐形人……
他们一家在村里渐渐被边缘化,但是很快,程铎的砖瓦坊传出的最新消息,让他们的存在变得更加尴尬。
因为砖瓦坊开始对外收柴了,程铎收柴的价格也不高,每十斤给两文钱。但他收柴的数量大啊,只要有人挑来他就收。搞得不止羊儿村,周围十里八村的村民,都开始上山砍柴赚钱。
这年头家家户户地都不够用,但因为天黑就只能造人的关系,孩子数量却很多。这么多的劳动力,又不像现代能去城里打工,呆在家里只能混个水饱。
因此好不容易有了赚钱的机会,家家户户只要能动的,都积极得不得了,连六七岁的孩子都知道帮爹娘干活。
别人都在赚钱,可这钱他们却赚不到。眼见村里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个个红光满面,甚至有那家里好几个兄弟打光棍的,竟然也开始张罗娶媳妇儿了……
这种身份地位的转变,让李满仓一家越发难受。跟他们同样难受的就是沙家了,因为砖瓦坊负责收柴的人,就是钱阿么的三个儿子。
他们恨死丰哥儿了,不止李满仓挑去的柴不收,连沙家的柴也不收。沙二姐的婆家好点,没有被牵连,但就算是这样,她婆家人也拘着沙二姐,轻易不许她回娘家了。
李、沙两家被排斥在外的事,程铎初时还不知道,不过后面知道了他也没管,算是默认了钱大哥他们的做法。
反正银子是他的,他爱给谁给谁。现代企业还有客户黑名单呢,难道他就不能拒绝跟不喜欢的人做生意了?
另一方面,程铎其实有点头大。他没有烧制土砖的经验,就算有方子,上面也不可能什么细节都提到。因此他实验了好几炉,最后才成功把合格的土砖烧出来。
可土砖一烧出来,他又要忙着给自家修院子了,因此他砖坊、工地两头跑,忙得不得了。
永哥儿倒是想帮忙,可他刚跟程铎学了一个多月,能把土坯的工作管下来就算不错了。而且随着做土坯的人数增多,他白天记好了数,晚上还需要让程铎帮着算账……
问题就出在算账上,程铎没空,钱家三兄弟知道称了多少斤柴禾给多少钱,但他们都不会写字,更不会记账。
收了柴禾当场就给钱,这样虽然方便。可短时间这样做还可以,时间长了,总会滋长某些不好的小心思。
毕竟仓房收上来的柴禾那么多,程铎不可能每天去称一遍,看看收了多少,用了多少。
再说将来砖瓦坊有了订单,他总要有个账目,不然连自己亏了钱都不知道。
程铎本来还想去找李三爷打听打听,谁知有人比他更积极,自己送上门了。
这个人就是柳书生。
柳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虽然是个童生,但就靠每月抄书的银子,他连个温饱都混不上。村里人又极少写书信,像程铎这样请他写契书的就更少了,毕竟大部分村里人一辈子都卖不了一次地。
前两个月,柳书生在家里饿晕了几次,抄书的时候拿笔的手都发抖。眼看再不想办法就要饿死,他也顾不得什么气节不气节了,支支吾吾地去找邻居借了粮。
当然,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不屑于借粮不还的。他填饱了肚子,第二天就揣了两本书找到自己之前的同窗,羞红着脸将之换了钱。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口子,下限就变得低了很多。
不过柳书生家穷,以前买的书本来就不多,他那些书还因为保存不好,起皱发黄了。这样的书自然是卖不上价的,他卖了几次,每次都只能让自己混过水饱而已,并且很快就没钱了。
这次听说程铎的砖瓦坊收柴,全村人都忙得热火朝天的,柳书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他之前也三番两次指责过永哥儿,甚至因为人家好看了,还起过怜香惜玉的心思……
当然,程铎不一定知道就是了,因为上次对方抓到他偷看,并没有拿他怎么样。
但柳书生不敢像村里人一样大大方方背柴去卖,他怕永哥儿,或者程铎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要面子,可不敢想象自己变成吴桂花,或者沙家那样……
好在柳书生最后想了个办法,他自己不敢露面,但他邻居敢啊,并且他们家每天都要挑一百多斤柴过去卖。
他完全可以出一文钱,让邻居帮他背过去换钱。
不过柳书生考虑到了卖柴的困难,却没考虑到自己的实力。他好不容易捡了满满一背的柴,却因为体力不足,下山的时候被沉甸甸的背篓带倒,从山上滚了下来。
也不知道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他从山上滚下来,并没有摔断手脚,反而因为撞到了头,昏迷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被割草路过的雨哥儿发现……
其实柳书生中途醒过好几次,可惜因为受伤和虚弱,几次挣扎都没能爬起来。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雨哥儿的出现,无异于救命稻草。
不过就算这样,雨哥儿把他扶起来,又给了他一块糖的时候,他还是迂腐地不肯接受。
雨哥儿见他都这样了,还死要面子,一气之下把糖塞进他嘴里,还把他骂了一顿:“你还以为我想救你啊,我就是不想让你死在这里,脏了这块地!也不看看自己都过成什么样儿了,你那些圣人书是能给你吃,还是能给你穿?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有本事去考个秀才啊!”
得益于永哥儿的帮助,雨哥儿这段时间交了新朋友,又做工赚了银钱,不再像以往那么自卑,胆子也大了起来。加上这会儿他在气头上,骂起人来一点没带停顿的。
柳书生闻言涨红了脸:“我,我…你一个哥儿懂什么,我跟你说不清楚!”
雨哥儿也恼了,站起身:“你说得对,我一个哥儿,还是别污了你读书人的清白了……你反正也醒了,自己爬起来回家吧。”
雨哥儿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脚:“我要是你,就会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指望大家像听圣人的话一样听你的,可能吗?你看程大哥,他带着我们大家一起挣钱,他说一句,比你说一百句管用。”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书生以为雨哥儿真的不管他了,谁知对方走后没多久,就来了两个村民,把他送回了家。
柳书生当晚辗转反侧了一夜,总是想起雨哥儿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这次程铎想招账房,刚露出点苗头,他就第一个跑来毛遂自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