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个势利的人◎
看着陌生的屋顶, 穆斐眨眨眼睛迅速清醒。再看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惊得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可刚一动弹,经过一夜发酵后浑身的伤越发酸痛的身体, 硬生生让他僵在原地。
倒吸一口冷气, 穆斐小心地撑着床起身, 心中不停地懊恼:真是要命,虽然是喝了药的原因, 主人家也说可以睡到自然醒,但是他怎么能真就这么做呢, 也太不礼貌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昨晚救他的人还在不在家中。
穆斐一边思考着等会如果见了人该说些什么话才能不那么尴尬,一边拿起床头放着的唯一一套衣衫抖开穿上。
换好衣服下床,穆斐准备弯腰叠被子时听见门被敲响, 一个年轻的女声传来。
“穆先生,请问您起了吗?”
“起了。”
穆斐羞燥不已,还以为是他起的实在太晚主人家派人来催了, 也顾不得被子连忙过去开门。只是刚走到一半儿他就傻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一名梳着麻花辫的女人推开屋门, 对他行了个礼后带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哎……”
见那人上手去整理自己睡过的床铺,穆斐急忙出声阻止。手还没伸出去,就有另一个人捧着热毛巾递到眼前。
“穆先生请用。”
穆斐浑身不自在。
从没有过仆从,也从没有被人伺候过的他面对一屋子忙碌的女仆, 尴尬地满身鸡皮疙瘩乱窜, 只有一个想要立刻抬脚远离这里的想法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响。
“穆先生?”举着毛巾的女仆得不到回应, 疑惑地出声提醒。
穆斐这才回神, 拒绝女仆的服侍一把夺过毛巾, 走到洗脸架前重新蘸水埋头打理自己。等洗漱完毕,一回头,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
女仆站在桌边轻声解释:“现在是上午十点过一刻,少爷怕穆先生这会儿吃了饭中午胃口差,就让我们弄了些简单粥菜请穆先生先垫一垫。”
“……谢谢你们少爷。”
除此之外,穆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出什么表情,只能按照女仆的意思坐在桌边,沉默地吃完了一顿让他拘谨又尴尬的早饭。
饭毕,他向女仆打听:“请问你们少爷还在家吗?”
“在的。”女仆随口答道:“就在外面的院子里和金管事说话呢。”
穆斐如遭雷劈。
这么说来,他这个客人赖床到现在还被人服侍着洗漱吃早饭的事,全都一丝不漏地入了越棋钰的眼?那他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越想越窘迫,穆斐如同石化一样坐在凳子上,连扭头往门口看的勇气都没有,恨不得变成一只他最讨厌的蚊子悄声离去,那么他就不用出门和越棋钰碰面。
只是再不想,既然已经知道主人就在家中,于情于理他这个客人都不能无视糊弄,躲在房内闭门不出。再说,穆斐也没有脸皮能让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准备,穆斐终于拉开房门。
迎着刺眼的阳光,穆斐眯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斜对面,院子里坐在阴影处的越棋钰和他旁边站着的中年人。也看到了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听到动静的越棋钰往这边扭头看来,还对他招了招手。
神色自然动作随意,仿佛他们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而不是昨晚才认识,彼此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穆斐按下心中的疑惑与尴尬,抬步上前。
示意穆斐坐下,越棋钰一边收拾石桌上的纸张书册一边关心:“身体怎么样,药膏管不管用,有没有觉得好些?”
“管用,我已经好很多了。”穆斐目不斜视,认真道谢:“非常感谢越先生的照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的恩情了。”
“这有什么。”
越棋钰把账本放在一旁,看着穆斐笑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人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救得还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再怎么样都不为过。感谢的话就免了,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客气。”
直白的夸奖话语让穆斐脸红不已,连连推脱说着自己不敢当。
倒是越棋钰身旁的金昌平,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奇怪。
跟在越棋钰身边五六年了,他怎么不知道越棋钰和“救人是分内之事”这句话有什么实际性的联系?还有这切换自如的,通身温和亲切的气质,只是旁观就让人大开眼界。不过知道原因的他好歹稳住了自己的表情,没出什么差错。
金昌平安静地当个隐形人,越棋钰不介绍穆斐看见了自然也不会多问。浅聊几句后,心系医馆的穆斐顺势提出告辞。
“越先生才学宽广品德高贵,要不是我心中还惦念着医馆的工作,肯定要厚着脸皮赖在这里叨扰几天,和越先生畅聊。”
“我也与阿斐一见如故。”
越棋钰笑容不变,话锋一转:“越某初来乍到,正想领略一下城内不同地方的景色。听闻城南有个酒楼的特色菜是当地一绝,不知阿斐是否愿意帮忙指路?”
穆斐:“……”
穆斐视线上移,看向一旁低头站着的金昌平。如果只是指路的话,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这个毫不相干地陌生人吧。有钱公子哥儿仆从无数,还怕找不到比他更了解城内的人?
而且这话,这态度,真的很难不让他去怀疑两人的真正关系啊。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绝口不提他们长相相似的事,又毫不掩饰对他的亲密与特殊,但是穆斐绝对不会去当一个主动挑破这层猫腻的人。
原因?出身乡下的不知名小大夫和富贵人家的少爷,两个身份与阶层明显不在同一个层次的人中,话语权在谁的手上显而易见。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富贵人家的阴私与继承权之类的大戏穆斐也没有少听。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并不想掺和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中。
所以只要越棋钰不提,他就当做不知道,只把对方当做救命恩人来对待就行了,再多的,他是不会想的。
不过对方既然想送,那就送呗。
反正他在城南哪家医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也不认为在对方的目的达到前,他不会再“偶遇”对方。
坐上车,穆斐一开始还想着指路,但是左看右看从没来过城北的他都是两眼发蒙后,只能默默闭嘴,看着副驾的金昌平和司机阿远一唱一和地在城中熟练穿行,不多时,就到了城南岁安堂附近。
穆斐透过车窗向外看去,熟悉的环境让他一路上微皱的眉头不由地放松。只是慢慢地,他的神色被一种疑惑代替。
越棋钰注意到了,温声询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总感觉街上的人少了许多。”穆斐说着,缓缓摇头,“也可能是我多心了。以往这个时间我都在堂内看诊,外面人多少我又不清楚,应该是我想岔了。”
其实不然,就算在堂内,他也能偶尔听到外面街道上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追逐打闹声和行人的叫卖声,今天他一路看过来,竟然没能看到多少孩童。有少数的几个,也是被大人或拉或抱,没有一个成群结队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街上挑着担子卖货的人,好像也少了不少。
越棋钰垂下眼眸,没有接话。
车子驶上最后一条街道,经过一家熟悉的书店后,穆斐迫不及待的抬头从前车窗往外看去。
只要转过这个弯,就能看到街道左边的岁安堂。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天没有回去大家会不会担心,他的事有没有牵连到岁安堂。穆斐有些忐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越棋钰注意到这一幕,眉头轻皱一下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车子缓缓停下,穆斐看着熟悉的位置上,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破烂不堪的门口和招牌,震惊地瞪着眼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阿斐?”
声音短暂唤回穆斐的心神,他双眼无光地看了越棋钰一眼,回过神后就像疯了一样去拉车门,想要下车查看情况。
怎么会,他只是离开了三天而已,为什么岁安堂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是谁砸的,医馆的人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
越棋钰早有准备,一下拉住穆斐的手腕把人强制按在座上,轻喝:“冷静!”
“阿斐,不要冲动。既然是冲着岁安堂来的,说不定现在还有人在附近蹲守等着抓漏网之鱼。你平安无事,才能为岁安堂查明真相。”
“你知道。”
穆斐猛地转头,用因为愤怒充血的眼睛瞪视着越棋钰,再次重复:“你肯定知道!”
越棋钰语塞:“我……”
“你既然救了我,为了安全怎么可能不去查我,怎么可能查不到岁安堂?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变成这样,一定是早就被砸了,你知道,但你不说,还特意陪着我过来。”
愤怒已经让穆斐丧失了理智,没有了之前的礼仪只有满腔的指责与抱怨,听的前面的金昌平冷汗直流,阿远皱着眉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你有什么目的?”穆斐咬牙,恶狠狠地冲着越棋钰怒道:“想让我生气,伤心,然后寻求你的帮助,被你拿捏?”
除了看戏,穆斐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不久前的越棋钰一脸云淡风轻地和他闲聊,故意陪着他来城南。
“我确实知道岁安堂被人砸了。”越棋钰没有否认,“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但是我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想看你伤心想威胁你。”
穆斐撇过头,抹掉还未溢出眼中的泪水。
栖身一年的医馆一夜之间遭此大难,还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缘故,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头上让他既自责又生气,两种情绪交杂之下,他脑中乱成一团几乎不能思考。与此同时,“不顾一切也要报酬”这个念头,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心中。
而此时,恰好有一个可能知道真相,还欺骗他的越棋钰,穆斐脑袋一热也顾不得什么救命之恩与身份上的差距了,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怀疑通通说出了口。
现在听到越棋钰承认,他心中更不是滋味。
越棋钰被穆斐误解,心中无奈又有些委屈,可是一看到穆斐流泪,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诚实道:“阿斐,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在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岁安堂就已经被毁了,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几乎就在我捡到你的那段时间。”
“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被阻止,只能尽力挽救。我得到消息后,就一直在让人寻找医馆内的人,确认他们的安危。陪着你过来是不想让你冲动,怕你暴露后危害到自身安全。”
通过金昌平查到的,他已经知道了医馆在穆斐心中的地位。但对他来说,比起医馆与真凶他最在乎的还是穆斐的心情与感受。
穆斐的耳朵动了动,没有什么反应。
见状,越棋钰替自己解释完,让金昌平说查到的结果,希望能哄一哄穆斐。
“小穆大夫,我的人已经去确认过医官里所有人的安危了,他们都没有事。只是因为昨夜医馆被砸,为了躲避风头现在全都待在自己的家中。附近街上的人也是,都没有事。”
金昌平替自家少爷找补,积极背锅:“是小的办事不利,昨天晚上得到消息后到了今天早上才理清事情的经过,汇报给少爷。您要怪就怪我,不要怪少爷,他都是为了你好。”
这话一出,穆斐扭头,话说给金昌平眼睛却看着越棋钰,“为我好?我和他只是昨晚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非亲非故,他有什么理由为我好?”
越棋钰有些吃惊。
看到对方的表情,穆斐只觉得自己可笑。
明明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才决定当一个被动的人,一个小时之后,他就把自己的保证全都喂了狗,主动把他与越棋钰之间的那点摆在明面上的奇怪,当场说破。
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明白了,自己在毁了岁安堂的人面前是螳臂挡车,凭一己之力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永远不可能报仇。他和那些势利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穆斐自嘲道:“我一个无权无势地乡下大夫,有什么是值得你大费周章的吗?因为我们相似的脸,所以你怀疑我是你的亲人,是你父亲的私生子?害怕我会影响到你的权利和地位?”
听到前半句话时,越棋钰还有点高兴穆斐能把自己的思路往血缘上想,可是“私生子”这三个字一出,他的表情就奇怪起来。
“如果我真的是私生子,那么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我对什么家产不感兴趣也不会回去。”
说到这里,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要求,穆斐有些紧张。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能强撑着道:“不过我也不是白白放弃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我就会离你远远的。”
穆斐几乎破罐破摔。
这番话一出,就代表他把自己的脸面全都扔在了地上反复践踏,承认了自己就是一个真小人,和之前的他毫无关系只是伪装的好而已。
他话说完,车内没了动静。穆斐早就心虚地收回了看着越棋钰眼睛的目光,把视线放在了座椅上,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越棋钰从奇怪,变为带着点宠溺的好笑表情。
越棋钰忍了又忍,最后真的笑出了声。
穆斐听到这一声笑,难堪地差点哭出来。谁知接下来越棋钰的话,直接让他愣在那里。
“越家确实丢过一个孩子,不过可不是私生子,而是越家正儿八经的小少爷,我的亲弟弟。”
“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没有认真的介绍过自己?”
越棋钰眼中含笑,对着傻呆呆看着自己的穆斐道:“我叫越棋钰,是越氏粮油商行的少东家,也是寻斐商行的创始人。”
“创建寻斐商行的目的就如其名,为的是寻找我十五年前丢失的弟弟。他叫越书斐,左手手腕上有三枚并排的红痣,用手摸去,两枚平滑一枚凸起,长相我并不清楚,大概会与我的眉眼相似。请问小穆大夫,你有见过符合条件的人吗?”
穆斐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左手腕,彻底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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