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温九楼看着温夫人灰白的脸, 心中一酸。
“不是真葬礼,只是对外宣称找到了珩儿的尸首,借着这个机会广邀宾客, 暗地里解决一些人。”
温夫人听了温九楼的解释,神情并没有恢复, “我听人说,人将死未死的时候,魂会飘在阴阳界里,没人料理后事的魂会成孤魂野鬼, 万一办了葬礼……珩儿真回不来怎么办?”
“你以前从不信这些。”
“那是……没到信的时候。”
若非人力无果, 又怎会寄托希望于神佛?
温九楼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过温夫人这般脆弱的模样了,随着温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真正让他们感到束手无策的东西越来越少,夫妻二人也很久没有交心过了。
温九楼求助似的看向谢颜。
谢颜在垂着头,半晌后叹了口气, “夫人身体不好,还有其他事要忙,如果信得过的话,把葬礼相关事宜交给我来安排吧。”
“阿颜你……”温夫人不知该说什么, 亲手操办所爱之人的葬礼,对谢颜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我不信鬼神。”谢颜笑了笑,“就算世间真的有鬼神存在,我也相信,人定胜天。”
就像他的穿越,虽然穿越的契机无法控制, 可穿越后的每一步路, 都是他靠自己走出来的, 而不是求神拜佛求来的。
“如果温珩的魂真的还游离在世间,就让我唤他回家。”
温夫人看着谢颜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终于心头一松,“我真的老了,未来要交给你们这些孩子了。”
“夫人还正当盛年。”
“好了,别哄我高兴了……喜莲,去把府里的人员册子和账本都拿来。”
“夫人?”
“坐镇后方十几年,都快忘了以前刀尖舔血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人呐,还是不该太松快。”温夫人把喜莲手里的东西亲自交到谢颜手上。
“语靖是姑娘家,还没过门,阿颜,家里的事就先交给你了。”
“夫人那你——”
“就说我病了,居家休息。”
谢颜和安语靖没反应过来,温九楼已经听出了温夫人的言下之意,“霜夏,你该好好休息。”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趁还拿得动枪的时候拼一把,难道等老得走不动路了后悔吗?何况,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温夫人看着温九楼,“不要以为你瞒着我,我就不知道,温家内部进了沙子,有些还是跟了七八年的老人,我不下去,他们是不会冒头的。清理门户的事,我自己来。”
温九楼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继续劝告,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闫霜夏。
解下腰间的配枪,拉起温夫人的手放进手心,“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我,但是你死了,我不会独活。”
“……”
温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但也没有把配枪还回去。
“换身衣服,急匆匆的,雪把领子都打湿了。”
……
三日之后,在汉口各种小道消息越传越烈之际,温家大院和码头工舍大清早挂上了白皤。
温家下人们穿着麻衣,神情悲切,鱼贯穿梭在汉口城中给有交情的人家报丧。
不一会儿,大多数人都知道了,温家这是在给温二少温珩办后事。
对汉口百姓来说,温家无疑是举足轻重的存在,是他们敬仰的守护者,而温二少温珩虽不如温大少出名,在传闻中也是难得一见的少年才俊。
温珩身死,温家办丧,种种事情的矛头直指日本人,让百姓心中的愤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对始作俑者而言,这也是超出预料的事。
在他们本来的预料中,汉口人会因为这样实力相差悬殊的威慑陷入恐慌和不安,进而失去对抗的勇气。
然而,他们低估了华夏民族的韧性,低估了千年锻造的脊梁。在谢颜用现者之名讲述的故事的影响下,在诸多如文老先生,管成,安语靖等先驱者的努力下,汉口百姓骨子里的魂已经悄无声息地觉醒了。
尽管觉醒才刚刚萌芽,反抗的魂还很微弱,但扎根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它势必会给自大的侵略者一个惨痛的教训。
于是,汉口城内,原本就久经压迫的华夏工厂反抗更加激烈了,强撑着不与洋人签订不平等合约的商人腰板挺得更直了,留洋归来的学子们登报发表文章,振臂高呼,就连普通老百姓,看到那些在汉口横行霸道的洋人也更没好脸色了。
如果洋人记仇要报复?不好意思,声东击西徐徐图之也是华夏人的天赋技能,和洋人在汉口斗了这么多年,短时间内想抓住他们的尾巴?天方夜谭!
于是,在方巡阅的暗中推动下,汉口的局势只乱了短短几天,便稳定了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团结凝聚。
安语靖在汉口广交进步青年好友,最早最直观地接触到了这些变化,她颇为惊奇地把这些事讲给谢颜听,谢颜对此反而在预料之中。
“没有气节的民族,永远不会理解,当一个灵魂深处埋藏着火种的民族遇到点燃他们的火星,当他们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时,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华夏人从不是待宰的的羔羊,眼睁睁看着同胞在眼前被杀死,依旧乖顺地将脑袋伸上铡刀。”
“所谓哀兵必胜,说的就是这样的气节。”
……
谢颜放下手里的一摞帖子,这几日,温家收到了不少华夏势力的拜帖,不仅有汉口本地的,还有从周边城市长沙、南昌等地来的,甚至还有从上海一路快马加鞭送到的,内容无一不是告哀后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谢颜拿这些帖子问过了温夫人,也和向颜林留下的名单对照了一遍,除了极少数目的存疑的,绝大部分都是真心想要帮忙。
有些性子急的,听说温家的货船出了事资金周转不开,直接随帖子附上了银票,什么时候挺过难关什么时候再还。
手里拿着沉甸甸的拜帖,仿佛拿着整个民族赤忱的灵魂。
诚然,华夏人中也有像周三,像李家人这样的败类;诚然,平时遇到利益冲突时,大家也会出于自身利益作出不同的选择。但当民族陷入危难之际,这份同仇敌忾,却足以令人热泪盈眶。
这就是华夏人的魂,也是无论在哪个时空,无论历史重演多少次,华夏之地依旧会挺过劫难,欣欣向荣的根源。
谢颜深深吸了口气,哪怕温珩真的不会再回来,他也无比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时代,自己正在经历着的这一切,虽然艰辛,却能够为后世带去一丝亲手创造的光明。
……
现者剧院,今日的剧院门口没有摆演出剧目的水牌子,也不像以往那样,有一群伙计站在门口招呼人。
冰冷的大门只开了半扇,柳掌柜穿着素色衣裳,一个人站在门口。
有赶大早想听小曲或者买票的观众见此情景,满肚子疑问。
“诸位主顾,实在是对不住,今日现者剧院歇业,已经买了票的烦请您谅解,可以改期也可以退票,没买票的诸位请先回吧。”
此时正是现者剧院开票的时间,剧院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听完柳掌柜的话,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柳掌柜的,我今日专门告了假,就是想听一耳朵穆大姑的鼓词,这怎么歇业也不提前通知一下啊?”
“就是,为了抢遇龙记的票,我排了那么多天的队,凭什么说不演就不演啊?”
“掌柜的,难不成是剧院出事了?”
“最近确实不太平……”
……
众人的质疑声中,柳掌柜再次拱手告罪。
“唉,诸位也注意到,我今日特意穿了素色衣裳吧。实不相瞒,这是我家老板特意吩咐的。”
“是小谢先生?难道他也出事了?”有人想起现者剧院那位年纪轻轻的传奇老板。
“小谢先生与温家二少素来交好,温二少魂死他乡,前日才传回消息找到了尸首,温夫人听闻消息后一病不起,温家人手紧缺,迫不得已拜托我家老板帮忙操办后事。老板走前特意嘱咐我,现者剧院停演三日,为温二少哀悼,诸位想听曲听戏还是过了这三日再来吧。”
柳掌柜的提到温珩,剧院外的人群顿时沉默了,哪怕原本想听书看戏的,现在也没了心情。
“二少真的……没了?”
柳掌柜苦笑,“温家已经在操办后事了,二少的尸首也在路上了,我怎么敢拿这种事胡说。”
“怎么会……我爷一直念叨,说温家人是降世救难的神仙,二少出行有龙王保护,必定逢凶化吉,怎么会……”
“天杀的洋人,为什么不是他们死!”
“好人没好报啊……”
……
众人说着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些眼睛浅的甚至掉起了眼泪,柳掌柜的眼眶也红了。
是啊,二少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走得那么早!
柳掌柜吸了吸鼻子,转头一看,顺先生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哭得比他还厉害。
“掌柜的,你不是说这三日歇业吗,怎么顺先生还是来了?”
“顺先生,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歇业的事?”
“顺先生,您上次说遇龙记的时候,说每当人间有大难,就会有神仙应劫下凡,助世人渡过苦难,我们的神仙在哪里啊!”
……
顺先生整了整今日特别穿上的破旧黑色大褂,这件大褂,是他最早还在上海说书时做的,因为颜色暗不招客,已经很久没穿了。
但今天要讲的故事,他觉得,只有这身大褂才压得住。
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一个好运到令人嫉妒的家伙,只因得了谢颜的青眼,摇身一变,就从一个普通的说书先生,变成了名利双收的大红人。
顺先生承认,他确实运气极好,但最好运的,却不是旁人眼中的收获了多少金钱与名声,而是他的思想得到了彻彻底底的升华。
在遇到谢颜之前,他只是一个有几分小聪明,有几分善心的普通人;而现在,每一次与谢颜的交流都让他跳出了之前的局限,他开始自主地思考世界,思考人性,思考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而越思考,他便越打心底佩服带给他改变的谢颜,佩服他的思想,佩服他的高瞻远睹。那绝不是赚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名那么简单,谢颜先生要做的,是唤醒已经麻木的百姓,改变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而他,有幸参与其中,愿意为这份改变倾尽全力。
“诸位稍安勿躁,柳掌柜的当然没有忘了通知我歇业的事,我来剧院,是来说书的。”
“说书,可不是……歇业了吗?”
“剧院歇业,是为了哀悼逝者。而说书是高台教化,何须避开?”
顺先生擦干眼角的泪,暂且按下澎湃的内心,“诸位,现者剧院这三日时间,只有我的说书表演,只讲一个故事,一天讲完,重复三天。”
“演出不卖票,剧院里包括包厢在内都已经换成了硬板凳,进满人就关门,您们如果想听,现在就可以排队了。”
“什么故事一天就能讲完?是现者先生写的新故事吗?”
“当然。”顺先生挺直腰板,掷地有声,“现者先生说,他用这个故事,为温二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