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州来的客人?”谢谢一愣, 他此前从未听白落秋提起过此人。
“是兰州一家商户的少爷,跟着我们来汉口做生意。”李富因为温珩在旁边没有说实话。
“那他找师父是?”
李富心道我也想知道啊,擦了擦额头的汗, “韦五少爷喜欢听戏,与我们一路同行时就对班主颇有好感, 最近时常来宅子里聊天,之前你一直没碰上而已。”
“原来如此。”谢颜点头,倒是没有多想,只当又是一个安语靖那样的白落秋的资深粉丝。
“我们在客厅坐一会儿, 麻烦李叔你上去和师父说一声, 我有些急。”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李富巴不得有借口把那位隐藏身份的西北少帅从白落秋身边隔开, 连连点头。
让丫鬟们把谢颜二人带去小客厅后,李富理了理马褂,上到洋楼二楼, 敲了敲书房的门。
“班主,阿颜带着客人找你有事,你看怎么办?”
“进来说吧。”白落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李富闻言推门而入,白落秋正坐在书桌后面读报纸, 换了身西装的雒少帅坐在沙发上,手边放了杯喝了一半的清茶,两个人倒是意外地没有过多交谈的样子。
“阿颜带谁来了?有说是什么事吗?”白落秋没有管李富的惊讶。
“是温家的二少爷温珩,阿颜没具体说什么事,只说有些急。”
“我知道了。”白落秋点头起身,看向雒少帅, “我有事和我徒弟说, 你能走了吗?”
白落秋这句话说的可不算客气, 李富见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雒少帅却毫不在意,点头笑笑,“我刚才说了中午请你吃饭,去下面等你说完?”
“我肠胃不好,就不去了。”白落秋淡淡拒绝。
“那还是你请我吃饭吧,上次吃完你家厨娘做的冰糖肘子,我一直念念不忘,今天中午继续叨扰了。”雒少帅立即改口。
“……”
白落秋盯着他看了两秒,转头吩咐李富,“带韦少爷下去,请阿颜上来。”
李富还在被雒少帅这不要脸的精神所震撼,闻言赶紧冲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还有——”白落秋再次开口,“告诉厨娘,我今天心烦,午饭做纯素餐。”
李富小心翼翼地看向雒少帅,宽肩窄腰的青年噗嗤一笑,什么都没反驳,起身走向李富。
“素餐好啊,肉吃多了清清肠胃也好——劳烦带个路?”
“……韦少爷,您跟我来。”
……
李富带着一个陌生的青年从楼梯上下来时,谢颜正和温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见李富脸上满是未尽之语,后面的青年倒是一脸坦然。
这位青年看上去不比温珩大多少,虽然穿着儒雅得体的西服,也掩盖不了充满爆发力的修长躯体,皮肤是偏健康的小麦色,五官很深邃,很有西北游牧民族的感觉。
谢颜一眼就看出这个青年绝不是普通的商人之子,不过白落秋结识的人有不简单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你好,我是谢颜。”谢颜主动起身打招呼。
“韦竹,平时可以叫我阿五。”雒少帅笑的很亲切,“我听白老板提起过你,你的书写的很好。”
“谢谢你。”谢颜谨慎回答。
“这位就是温船王家的二公子吧。”雒少帅又看向温珩。
“你好。”温珩点头,同为习武之人,他比谢颜更能直观地感受到眼前青年的不简单,联想到李富方才所说的对方的来处,此人的身份在温珩心中已呼之欲出。
“说起来我父亲与令尊令堂都是故交,我本该上门拜访,只是初来乍到一时没腾出时间,今日见面后,改天我再去府上拜会,与温二少爷便可算熟人是了。”
“……”谢颜听这位韦少爷熟练地忽悠人,有些无语,心道你没有时间去温家拜访,哪里来的时间天天往白宅追星?
好在在场几人都知道雒少帅说的只是客套话,没有寻根究底。温珩听他提到自己父母,更加确定这位韦少爷就是西北巡阅雒龙生的儿子,眸子暗了暗。
他虽知道方庆明有与雒龙生联手的打算,却并不知道雒龙生派了亲生儿子来了汉口,且与白落秋关系如此亲近。
白落秋的背后到底还有什么,这些秘密又与谢颜有多少关系?
“阿颜,班主请你去书房说话。”李富提醒。
“我吗?”谢颜说着起身,不意外白落秋要与自己单独说话,“你坐一会儿,我待会儿回来。”他转头对温珩说。
“小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太紧张。”温珩抬手捏了捏谢颜的手腕。
“放心吧,我知道。”
谢颜与温珩这个小小的互动十分不起眼,一旁的李富根本没有看到,倒是雒少帅惊讶地挑了挑半边眉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谢颜上次来过这座洋房的书房,熟门熟路找到地方,敲门后直接推门而入,白落秋已经给他倒好了茶。
“师父。”
“坐吧。”白落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调查李家有什么收获吗?怎么带着温二少过来了?”
“有一些收获。”谢颜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后开口,“我昨天跟温珩还有温家的伙计们一起调查李天维,找到了他在跑马场的住宅,还设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捉到了一个他的心腹,温家人正在审问那人,估计很快就有结果了。”
谢颜话在脑子里打了个转,最后还是选择不告诉白落秋那个宅子里具体的情况。
就连毫无关系的他看到那些被折磨的与白落秋相似的少年都会感到恶心不已,何况与李天维有过刻骨铭心往事的白落秋?李天维已经是翻不起大浪的将死之人,白落秋已经够苦了,还是不要让他徒增悲哀了吧。
“那就好,李天维背后的事调查出来,方巡阅肯定会有动作,到时候我们就能放心了。”白落秋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对了师父,我这次去跑马场,还见到了一个人。”谢颜小心翼翼地观察白落秋的表情。
“谁?”白落秋不解谢颜为何突然如此认真。
“谷诗谩。”
“……你说谁?!”白落秋沉默半秒,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遇见了谷诗谩,天津谷家的谷诗谩。”谢颜一字一句重复。
“……”白落秋仿佛怔住了,定定站了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那你——”
“我还没有记起之前的事,但阿谩已经和我说了个大概。包括我与向颜林先生的关系,一年前向宅发生的事,还有谷家最后的遭遇。”
白落秋轻轻叹了口气,坐回椅子,“我没想到阿谩还活着,是我的错……当初我意识到谷家可能要出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谷夫人死在运河边的船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上的衣物都被流民扒光了,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我原以为那孩子已经死在了江上,没想到居然——他……还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虽然没残手残脚,但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大的刺激,现在正在温家养伤。”谢颜摇头,并不觉得这是白落秋的错。
天津与北京隔着不远的路,当初那种情况,白落秋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救下他一个已经很难得了,怎么可能还恰好救得到谷诗谩?
谷家的悲剧,是这个时代这个民族悲剧的缩影,怪不得任何一个努力奔走的人。
“我回头去看看他……”白落秋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伤感暂时赶出去,“你听他说了曾经的事,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先完成我的使命吧。”谢颜笑笑,“师父,我虽然还没有记起过去的事,但是已经初步了解,现在大敌当前,局势风雨欲来,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一些真相了。”
“……你想知道什么?”
“一年前的凶手到底是谁?我是怎么幸运存活的?还有……向姑父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白落秋抬头看向谢颜,面庞还稍显稚嫩的少年认真地看着他,语气自信十足,似乎永远没有能难住他的事,白落秋恍惚了一下,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位已经故去的先生的影子。
不愧是那个人带在身边教导过的侄子,白落秋心中一定,他本来已经对这件事感到绝望,只想尽力保护住谢颜,但现在,他突然看到了另一种更好的可能。
“你问的这三个问题,其实只需要回答第三个就足够了。”白落秋喝了口茶,组织语言。
“你应该已经知道,向先生当时是清廷的外交大臣了吧?”
“我知道,我还听李泉说过向先生是留洋革新派,为人公正手腕灵活,在京中十分有声望。”
“你说的对。”白落秋点头,“向先生当初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一心为国为民,与京中几大新势力都有交往,还与洋人领事们各有交情,甚至可以说他掌握着时局的命脉,清廷的倒台就有他的推手。”
“权势通天,炙手可热。”谢颜评价。
“所以怀璧其罪。”白落秋接话,“在向宅出事之前,向先生就曾忧心地对我说过,清廷倒下后京中的局势越来越复杂,明处各方势力互相斗争,暗地里的水更是深到他也看不透。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太过招眼,无疑是众矢之的,但是为了国家他不可能放手不管,日后若真有不测,只请我们能继续他未尽的事业,并关照一下他的家人。”
“你们?”谢颜捕捉到这个词。
“我们。”白落秋想了想说法,“‘我们’是向先生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张巨大的情报网,里面有走街小贩,茶楼伙计,也有教书先生,商行老板……三教九流,遍布各行各业,我也是其中一员。”
“这些人平日里都默默在自己的行业里做事,互相并不知道身份,我虽然因为和向先生关系近认识几个京中的同僚,但也不知这张情报网的全貌,向先生去世后,因为无人可以调动,情报网便沉寂下来,只有我们几个互相认识的人还在继续努力。”
“一年前救下我的,就是这个情报网的人?”谢颜闻弦知意。
“是。”白落秋点头,“凶手们施计混淆了向先生的视线,等情报网的人察觉不对时,他们已经杀死了宅里的人,正在四处搜查,直到情报网的人全部赶到,那些人才怕暴露身份匆匆离去。”
“情报网的人看着眼前的惨状悲愤交加,却已无力回天,只在书房放文件的小暗箱里找到了被向先生藏进去的你。敌暗我明,为了保护你,他们只好想办法找到一具与你身形差不多的尸体,放在书房内后纵火烧宅。”
“不料你可能是被吓坏了,不留神的功夫竟跑得不知去处,情报网的其他人都不方便,只好赶紧找到我,希望我动用关系尽快寻出你的下落,并把你藏在戏园子里。”
“原来如此。”谢颜点头,心中种种疑惑终于解开。
之前他与谷诗谩推测白落秋就是那“第二波人”的时候,虽然动机和行为都对得上,却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那就是白落秋一个人最多加一个德春班,哪里来的逼走凶手的能量?
现在听完白落秋的话,一切终于彻底对上,白落秋确实是那“第二波人”,不过他只是其中的一员而已。
“所以说造成这些惨案的凶手至今还没有找到吗?”谢颜注意到白落秋一直说的是“凶手”而不是具体的对象。
“有怀疑的方向,但都没有证据。”
“或许知道向姑父到底留下了什么,才能知道凶手想要什么,进而把他揪出来吧。”谢颜并不感到意外,“对了师父,你知道向姑父手里有什么重要的名单吗?”
“名单?”白落秋手微微一抖,“为什么问这个?”
谢颜把之前去方巡阅府上无意中听到的方庆明和文老先生的对话说了一遍。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身上有一份名单……”白落秋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你说的这份名单,应该就是被无数势力觊觎的,向先生有可能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写什么的名单,有这样的力量?”谢颜心中已隐隐有所推测,呼吸急促了几分。
“当然是向先生做清廷外交大臣这些年,所积攒的所有人脉和关键人物的把柄,还有所有安插出去的间谍及联络点的名单。”
“那是一份对自己人来说意味着巨大的权力,对敌人来说更关乎生死的国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