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斯莱斯的车门关上。
车子装了防窥车膜,从外头看不见里面分毫。只是现场很多人都瞧见了沈长思进车门的那一瞬间,彤红的眼眶。
难不成真的情变了?
沈长思跟裴慕之两个人才刚举办婚礼,婚姻就亮起了红灯?
沈如筠在沈长思被媒体记者包围时,就在管家的劝说下提前上了车。等到沈长思也上了车,沈如筠便当即吩咐驾驶座的保镖开车。
沈长思当着记者的面,毫无征兆地弯腰上了车。裴慕一怔,错愕之余看,也就错过了跟着上车的最佳时机。
车子毫无预兆地启动。
裴慕之终于反应过来,他拍打着车窗——
“长思,爷爷!”
“长思,长思!”
“长思!停车,长思!”
车子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裴慕之一边追着车,一边加重拍打车窗的力道,喊叫着让沈长思停车。
追车是一项极为危险的事情,裴慕之毕竟是沈家的孙婿,还是一个大明星,保镖有些犹豫。万一这位裴先生出了什么事,不是他这个保镖能够担待得起的。正在开车的保镖不知道应不应该减速。
“大少爷,孙姑爷还在后面追——”
这是沈长思第一次坐汽车,竟比他的龙撵还要舒适许多,全然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沈长思在正享受着头一回坐车的舒适呢,冷不防听见“孙姑爷”这个称呼,可谓是倒足胃口。
他乃堂堂一国之君,若是还在大恒,普天之下,只要他一句话,天下美人乃至俊俏男子皆可纳入后宫。纵观古今,可从未有国君下嫁的先例。不过一个戏子,怎配称之为他的“姑爷”?
若是依着沈长思自个儿的性子,他定然会令保镖就这般速度,吊着那姓裴的,戏耍够了之后,再猛地一个提速,狠狠地将那姓裴的甩脱。奈何沈老爷子也在车上。
沈长思怕这位老人看出端倪,纵然一般人决计想不到夺舍这般匪夷所思,沈长思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听了保镖的话,沈长思露出为难神色,“求助”地看向沈如筠,“爷爷,你说我该怎么办?”
沈长思低着脖颈,就连声音也刻意压低,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的失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沈长思也曾有过一段不谙世事的时光。那时,母后尚在,尚有人护他风雨。他是父皇同母后第一个孩子,自他出生那日起,他便是注定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时,外祖父同两位舅父因辅佐父皇登基有功,甚是为父皇所倚重,在朝中的势力亦是如日中天,母后同他的太子之位亦是无人足以撼动。
随着父皇的大权越来越稳固,父皇同外祖父以及两位舅父乃至整个骆氏家族皆出现了间隙。外祖父为父皇所猜忌,为了顾全大局,主动请辞。两位舅父为了他同母后,亦是为了骆家一族,行事越发低调谨慎。
父皇宠爱的淑贵妃诞下三皇子,也便是后来的沈长俭。父皇疼爱淑贵妃,爱屋及乌,竟日渐有了想要改立皇储,立沈长俭为太子的念头。
母后得知父皇有意改立皇储的消息,命人将消息带去给外祖父同两位舅父。外祖父同舅父连夜秘密联系朝中老臣。最终,因为大臣联合上书反对改立皇储一事,他的太子之位方才保住。
同年冬,外祖父因在雪天,于庭院里不甚跌跤,再未醒来。被外调的大舅父得知消息,携家眷连夜赶回宁安。途中,大舅父因舟车劳顿,感染风寒,最终竟病逝于客栈。可怜大舅父长子早年溺水身亡,舅母因伤心过度,郁郁而终,大舅父多年未娶。大舅父一家竟因此凋零,断根。
边境不稳,小舅父主动请前去北境,御金凉于境外。母后外戚只剩下小舅父这一脉,只是不愿小舅父出征北境。奈何小舅父心意已决。
隔年,传来小舅父战死沙场的消息。
母后自外祖父同大舅父先后去世后,因伤心过度,身子每况愈下,小舅父的死讯传至宫中,母亲再一次病倒,到次年开春,才渐渐好转。
正月十五,乃是他的生辰,宫中上下都为庆祝元宵,也为庆贺他的生辰,张灯挂彩。母后亦盛装出席了宫中的元宵宴。那一日,母后的笑容比以往都要多上好些,那双总是笼着青烟薄雾似的眸色眸子,亦盈着温柔人的笑意,也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风采动人。
平日里,母后总是教导他,身为未来的储君行事要稳重勇敢,从不许他软弱。自他记事起,母后变从未许他在她的寝宫留宿,恐他对她太过依赖,失了男子气概。也恐父皇不悦,认为太子难堪大任。
唯独那年元宵,母后破了例。元宵宴后,留他在她的宫殿一起过夜,不仅如此,还允他上榻同她一起睡。那一晚,他搂着母后,睡得极为香甜。待他睡醒时,母后还吻了吻他的额头。母后的唇,那么轻,那么软,像是一团棉絮,还带着母后身上独有的莲一般清幽的体香。
青妩去端了热水进来,母后接过巾帕,亲自替他擦洗干净了脸,还给他穿上一件由她亲手缝制的明黄锻绣的白狐滚边衣袍,绣金线团鹤纹鹿靴。
那日,他便是穿着那一身簇新的白狐滚边衣袍去文源殿学习课业,收到一众皇子、公主欣羡的目光。他并非虚荣之人,只是因着衣裳同靴子都是母后亲手缝绣,加之他那时年岁尚小,心里头多少有些得意。
他至今记得,他跟阿元从文渊殿出来,一脸着急的青妩便迎了上来,声音带着轻颤,请他随她去母后寝宫一趟。
他赶至母后寝宫,看着母后苍白地躺在榻上,大脑有片刻的茫然。年仅七岁的他便不明白,为何他只是去学习课业的功夫,母后便病得这般重。
他那时才从青妩口中得知,原来,母后的病一直未好。她是一直为了他强撑到正月十六的这一日。她不忍在他生辰前丢下他离去,更不愿他往后的生辰皆过成她的忌日。所以她硬生生,一日撑过一日。撑过严冬,撑过开春,撑过他的生辰,直至正月十六这一日,如同燃尽的红烛,再撑不住。
骆家式微,淑贵妃同沈长俭日益受宠,淑贵妃的母家秦家权势亦是一日盛过一日,废太子的言论再次甚嚣尘上。
只是这一回,再无外祖父、两位舅父以及母后为他奔走。
母后忌日,坐在母后的寝宫的玉阶上,将脸埋在膝间,“阿元,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个废太子,在这宫中,焉能有活路?死无足惜,他不甘的是,母后、外祖父乃至两位舅父拼死替他保住的太子位,他竟不能保住。
膝盖磕地,发出清脆声响。
他错愕地抬起眼,只见阿元在他的面前单膝跪下,抱拳神色肃穆地道:“臣晏扶风,以及晏家上下,誓死辅佐殿下。”
那一晚,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又是如何睡下的。
只是于睡梦中,依稀听得从不肯主动唤他名字的阿元那晚似乎唤了他的名,声音极轻,“长思,别怕。”
那晚,已多日未曾阖眼,总是于梦中梦见自己被废,又或者是梦见父皇将他囚禁的他,一夜无梦。
…
沉浸在对昔年往事追忆当中的沈长思并不知晓,他此时的眼眶有多红。
沈如筠却将孙子情绪的低落,以及彤红的眼尾尽收眼底,老爷子心疼坏了。
沈如筠将沈长思的手握在老爷子神情严肃地问道:“爷爷能知道,你跟慕之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吗?爷爷了解你,倘若不是慕之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你定然不会出院不肯等他,刚才上车时还红了眼睛。你实话告诉爷爷,是不是慕之欺负你了?”
沈长思放在双膝的双手攥紧,握拳的双手骨节泛白,许久,他低声道:“婚礼那天,我见到他跟钟麟两个人在接吻。”
沈长思的这一句话,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在沈如筠的耳畔。
沈如筠再不喜欢裴慕之,也没想到有裴慕之竟然有那个胆子,敢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还是在婚礼那样重要的日子同钟麟胡来。
“混账东西!畜生!畜生!”
沈如筠气得连骂裴慕之畜生不如。
“爷爷,你别生气。”
沈长思七岁时,他的母后便因病离世,外祖父跟两位舅父纵然疼爱他,因他是太子,外祖父同两位舅父为了避嫌,每回入宫均不敢久留,唯恐遭人话柄,牵累他同母后。
自母后离世,这是长思头一回从太傅以外的长辈感受到对他的真切的关心。哪怕沈老爷子真正在意之人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他这个鸠占鹊巢之人。沈长思倒是心甘情愿,喊沈老爷子这一声爷爷,同时也不希望老人因为裴慕之同钟麟那两个腌臜玩意气坏身子。不值当。
沈如筠虽不只沈长思一个孙子,可他几个孙子当中,只有沈长思是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也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孙子。眼下宝贝孙子被人这般欺侮,他怎么能不气?
沈如筠绷着长脸,冷冷对司机吩咐道:“开车,加速。”
劳斯莱斯毫不留情地提速。
劳斯莱斯忽然加速,裴慕没有防备,踉跄了一下,身体重心向前,双手掌心及时地在地上撑了一下,才没有狼狈地跌个狗吃屎。
已是深秋,这几天符城的天气却是格外地清朗,白天最高室外温度有22°,比符城的初春都还要更暖和一点。医院两旁的樱花错乱了季节,在枝头冒出了花蕊。人稍微在太阳底下走几步,很是有点热。
裴慕身上穿了铁灰色衬衫,外面穿了一件深色西装外套。裴慕之从地上爬起来时,他的额头冒出了热汗,有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汗涔涔地贴在额头,深色的西装外套也沾了灰,掌心亦是蹭破了皮,整个人可以说是非常狼狈。
自从裴慕之公开跟沈长思的恋情以来,两人给公众的印象一直都十分地恩爱。
结果,这一次沈长思不但出院时陪在身边的人不是裴慕之,刚刚上车前还忍不住眼眶,像是受了很深的委屈,却是始终在隐忍着。
现场媒体转而疯狂地围向了裴慕之。
“慕之,你知道长思刚刚为什么会红了眼睛吗?”
“慕之,请问你跟长思两个人是不是吵架了?”
“慕之,你跟长思的感情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慕之,我们是不是能够认为,你跟长思两个人真的像你们在公众面前表现得那样,如此恩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