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楚军的消极应战和主将的提前撤退,这场攻城战在当日申时初便尘埃落定。
从北门撤逃的队伍,步惊云派了飞鹰队去追,指令是能杀多少杀多少,不必赶尽杀绝。
战争结束后,魏军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清点关押俘虏、清理战场及城内的楚国势力残留,并将县府内的官员集中一地审核,黄名留下待用,红名则全部杀死。
待城内隐患消除干净,步惊云就给姜舒传递了消息,让大军入驻城池。
翌日傍晚,夕阳西照。
在军队保护下,魏王车架缓缓驶入城中。
进入瓮城之时,姜舒掀起窗口的帘子望向外侧。
虽已经过初步的清理,城门处战争与炮火的痕迹仍然醒目,望见那倒塌的墙砖瓦砾与飘散着木灰的焦黑梁柱,他仿佛能感受到昨日的烈火熊熊与黑烟缭绕。
这座瓮城的结构其实十分严谨,城墙厚而砖石牢固,假如他们没有充足的火力,没有敌军的城防图,要拿下这座城池绝对不是短短几日可以做到的。
换成这个时代原本的军队,十万大军全力进攻,数月也未必能下。
卢青观察着瓮城的结构,显然也有相同的想法。
他带着几分庆幸的口吻道:“倘若接下来上泓、嵩城防守皆如伏龙,与楚军正面相战,于我方倒也有利。”
姜舒点头,假如进攻路线上的几城都是这样的防御规模,那他们的弹药怕是撑不到乌烈,就被耗得所剩无几了。
不过据姜舒所知,上泓与嵩城虽也加固了城墙防御,但都没有建造瓮城,纵使按原计划进攻也不会耗费太多炮火。
所以说,战争之中,谍报工作还是相当关键的。
假如楚国知晓他们的炮火储量并不充足,或许就不会选择正面迎战。
以邢桑在军事方面超时代的思维天赋,他若一门心思在筑城工事上大下工夫,把每座城池都建造得坚固如乌烈城,那这场战事恐怕会僵持许久。
然钦佩归钦佩,姜舒并不替邢桑和楚国感到可惜。
修建这些防御工事,所要花费的劳力财力都巨大,这厚厚的城墙中究竟浸润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无人知晓,统计怕也统计不出结果。
入城后不久,马车的速度突然变得很是缓慢,姜舒正想询问怎么回事,就见秦朗来到车窗前禀报:“主公,前方百姓聚集,是否要派兵驱散?”
姜舒扬了下眉,看向对面的卢青,对方微微一笑道:“当是迎接主公的子民。”
姜舒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道:“令军队减速慢行,我出去瞧瞧”
“诺。”
随着秦朗将命令传开,队伍行走的速度愈发缓慢,马车几乎是以龟速在挪动。
驾车的侍卫听见吩咐,掀开了车前竹帘,姜舒随即俯身钻出了车厢。
站在车架之上,抬起头,便见远处数百平民静默地站在道路两旁,他们并未刻意堵塞道路,只是前方开路的军队骑着马匹,担忧会冲撞百姓,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
随着队伍缓慢行进,姜舒渐渐看清了那些民众的面孔。
他们大多面容沧桑、身材消瘦,穿着灰扑扑的单薄布衣,赤着双足,指甲指缝间卡着乌黑的泥土。
姜舒抿了下嘴角,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愧疚与心酸。
他想起密阳宽敞干净的街道,分明在同一片土地上,这里的百姓却好似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军队,还是来得太晚了。
傍晚的凉风吹拂着车帘,轻拂着车上人玄青色的衣衫。
天光渐暗,唯余一抹橙红的晚霞倒映在男子眼中,像摇曳的火光。
伏龙县的百姓安静地遥望着那位肃然清正的青年,从他出来的那刻起,他们便知晓,这是北地而来的魏王,是汉民的新统治者。
纵使他站在堪称俭朴的马车上,样貌年轻韶秀,身材也并不魁梧,并非常人想象中英雄豪杰的模样,甚至不如一旁扛着武器的侍卫那么威风凛凛,他们还是一眼认定了他。
盖因男子眼瞳里摇曳的光芒,就像是破开黑夜升起的炽烈的太阳,无端的令人望而生畏。
那股光芒是那么灼然出众,千人亦见,百人亦见!
被数不清期盼的目光注视着,姜舒心生感喟,却未乘机许诺什么太平富贵收揽人心,他知晓这些百姓此刻最想听见什么。
于是在马车接近两旁民众之时,便朗声道:“胡虏已驱,伏龙县回归国土,诸位可宽心矣。”
听闻这一声,仿佛起伏已久的心终于安定,众多百姓感极而泣,纷纷俯首下拜:“谢魏王厚恩!”
马车内,卢青听到外面的声响,微微叹息:“民心得盼,众望所归。”
·
“此战,我军共俘虏了楚国士兵八千六百四十人,战场上斩获首级四千二百人,飞鹰队后续击杀敌兵八百二十人,大致估算,当有千名以上楚兵在炮火轰炸中伤亡,撤离的楚军约在七千人左右。
“飞鹰队不计入内,我军此战折损士兵四百六十四人,重伤者一百一十三人,轻伤二百九十……”
听着步惊云的汇报,姜舒眉头紧锁,有些神思不定。
短短一天结束的战争,死了近七千人,着实是可怕的数字。
战争的残酷,在此时可见一斑。
将关于这一战的总结汇报完毕后,步惊云收起文书报告,见青年神色忧虑,顿了顿语气严肃地开口:“主公。”
姜舒抬头,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斥候来报,楚军已至嵩城。”步惊云道,“我预计,最多五日,他们就会靠近伏龙县。”
姜舒点头应了一声,心里明白他的意思。
再过不久,两军之间将有更大的战争爆发。
“下一战,楚王想必会亲上战场。”步惊云面容沉着,“我想问您一句,如果真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我杀了他,主公会怪我不念旧情吗?”
姜舒神色微微凝滞,忽而想起许久以前,步惊云也曾提醒过他,千万要对邢桑狠得下心。
对方此时再问,不仅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也是在寻求指令,但凡他此刻有半点松动,届时两军对战,步惊云就会有所顾忌。
姜舒承认,对于男主,他确实怀有不一样的感情,倘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了邢桑这个人,他恐怕也会觉得惆怅空虚。
但他分得公私,身处在这个位置,谈论他的私人感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现在的他,先是魏王,然后才是姜殊。
魏王的所作所为、一切抉择,都应该为手下的将士、官吏,为天下的黎民苍生负责。
黎民需要什么?
经历过今日之事,看过伏龙县平民的现状,姜舒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统一的、安稳没有战乱的国家,一个政通人和、物阜民安的承平盛世。
于是,他垂落视线,口吻平静地回道:“他是楚王,尔后是你我昔日下属。”
步惊云松了口气,毅然决然地说:“我明白了。”
·
青州,绵口郡,中墩城。
皓月当空,照耀着亭中二人,清风吹拂树梢,沙沙作响。
婢女端上来两份切好的西瓜,轻巧地放置在几案旁。
闻见独属于这种水果的清甜的香气,谢愔不由转移了目光,落在盘中通红的瓜瓤上。
不知想起什么,有些恍神。
瞧见小儿子心不在焉的模样,谢闲忽然弹了一颗棋子到棋盘中,黑色的棋子擦过数枚白棋,顿时毁了棋局。
谢愔回过神来,看着棋盘上移位的棋子,略微挑了下眉:“阿父这是……”
“诶!”不等他说完,谢闲先叹了口气,“阿子不够专神啊。”
说着,拿起片西瓜咔哧咔哧地吃了起来。
谢愔一时无言,固然没有特别用心,但方才那盘棋,他也是快赢了的。
不过父亲非要这么说,他也没什么可争的,左右不过一盘棋,让一让也无妨。
谢闲若无其事道:“听闻今日,有南地信件送至府上,是魏王派人送来的?”
谢愔点头:“嗯。”
“说了什么?”
“公事而已。”
谢闲敞开笑意,料到儿子不会对自己说实话,也没有多问。
谢愔拣起棋子收入棋盒,漫不经心道:“对楚之战,阿父如何看?”
“你难不成还忧心成败?”
谢愔语气淡淡:“在所难免。”
“大可不必,你的那位心上人乃是至尊至贵之相,福寿绵长。”谢闲将西瓜皮放置一旁,拿起手巾擦了擦手,“至于楚王……”
谢愔抬头看向他。
谢闲敛起目光,轻轻摇头:“斯人得位不正,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