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关于南地战局的情报如雨后春笋般一封接一封不断地送进官署。
——“三月九日,邢桑率两万精兵主力自水路全力逼近衡川。”
——“三月十二日,邢桑登陆,与车骑将军王怿、淮扬王裴乾所率军队在郊外褐石岭发生激烈交战。”
——“三月二十日,苏眠带领大部队合计六万大军分兵袭取衡川、南吴郡。淮扬王派兵夜袭邢桑军大营,反中埋伏,大败而逃。”
——“四月初,王怿战败阵亡,淮扬王撤兵南逃。”
——“四月四日,淮扬王南撤途中遭遇苏眠军埋伏,中箭落马身亡。”
——“四月七日,大军包围衡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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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锋保持着高度警戒,紧盯着城门外的胡族军队。
淮扬王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城内再度爆发逃亡热潮,除一些老臣和本地士族,有能力迁走的全都走了。
衡川城尚未被攻破,却已然呈现出一派被遗弃的亡国都城景象,最终留下把守城池的仅剩他们皇宫宿卫军。
在淮扬王带走牙门军与中军主力后,都城剩余的不过二营、四军、六校营,总计一万五千兵士而已。
谢锋身为步兵校尉,本只负责皇宫警戒,一个再清闲不过的军职,而今却也不得不站上城墙来,扛起守城重担。
任职宿卫军头领的基本都是士族子弟,一群从未打过仗的贵公子,以一万五千人的兵力对抗敌军数万大军,要说心里不恐惧,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别无他法。
若连他们都放弃抵抗了,那便等同于将都城拱手相让了。
以胡族军队的劣性,一旦入侵都城,他们在城内的家宅必遭洗劫一空,留下的家人也将遭受侮辱,故他们决不能退缩。
可要说,宿卫军心中有多少能打赢胡族的胜算,那是不存在的,连西南王和淮扬王都在邢桑军队进攻之下节节败退,更莫说他们这群从未打过仗的警卫兵了。
事到如今,大家不肯放弃抵抗,不过是在赌一线可能。
谢锋收回目光,转身望向遥远的北方。
他们能等到援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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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池中心亭子里,两个半百老者正对坐下棋。
微风吹拂着刚出新芽的柳条轻轻摇摆,枝梢在平静的水面上漾开波纹,光看府中安宁清幽之景,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正遭受大军围困。
周俨微微蹙着眉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旋即抬眼看向对坐的老友。
对面,男子身着一袭素色衣衫,未戴冠帽,夹有白丝的头发以一支木簪潦草地束着,发丝凌乱,然其气质却是一等一的儒雅风流,神清气朗全然不似知天命的年纪,令周俨不由心生疑惑。
谢闲前段时日生了场大病,病入膏肓,卧床不起,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后听闻其幼子派人自青州送来药物,也不知是何药如此有效,他前几日来探望,这老家伙分明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今日再见,其非但病愈转好,反而有容光焕发之态。
喝了口茶,周俨开口问:“六郎星垂此时或正与敌军搏杀,太傅便无担忧吗?”
“可莫再叫我太傅了,不过一亡国老奴尔。”谢闲手中把玩着棋子,口吻淡然,“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大不过一死,横竖已有子辈继承家业,我还有何可烦忧的。”
知晓他所说的乃是其幼子谢七弦,周俨一时又羡又妒。
眼下局势明朗,北地稳固之后,俨然以姜氏一族为中心,而谢七弦又与姜凤呈关系颇佳,如今亦独掌一州。
思索起来,在原本的南地四大姓中,唯有他细俶周氏未能抢占时机,夺取地盘,其余谢氏、荀氏、高氏皆各有其军队治地,实在令周俨心中郁闷。
“姜凤呈绝非善茬,”周俨缓缓道出自己的忧虑,“此子兴办学馆、报社,笼络扶持的皆为寒门庶族,若我等不能联合施威,日后恐遭其凌砾欺压。”
周俨今日此来,为的便是能得到谢闲的一个态度。
眼下魏国已分裂得七零八落,政治中心转移北地是必然的,接下来是否要架空一主,抱团继续他们的门阀政治,谢氏的态度是关键。
然而面对这般严肃的问题,谢闲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摸着唇上的胡子,轻巧地叹道:“你所言这些,皆为后辈操心之事,我啊,若能度此难关,便当颐性养寿、以终天年矣!”
周俨听闻此言,便懂得对方是打算站在姜氏一边了,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摇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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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前两日,几个老臣还有心情下棋闲谈,待经受过几次来自敌军的猛烈进攻后,随着武器与物资的日渐减少,伤亡的与日俱增,整座城池皆笼罩于一片恐慌之中。
围城十日,百姓缺粮,民心骚动,以谢、崔为首的几大世家以身作则,号召士族富商在城内放粮施粥,与民共渡难关,化解了一场粮食造成的危机。
围城十五日,当又一次听见敌军攻城号角响起,城内的宿卫军及奔走四处救治伤员的医工无不面色凝重。
众人知晓,他们已至强弩之末。
守城至今日,宿卫军已折损过半,伤亡惨重。
且因城内缺少经验丰富能把控全局的老将,前期敌军尚在试探时,积弩、积射二营为逼退敌军,不知节制地大放箭雨,以致如今到了需要尽全力防守的时候,他们却已然连半支箭也拿不出来,只能绝望地看着一波接一波的敌军不断爬上城墙。
乌云低垂,仿佛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谢锋嘶吼着将一敌兵杀死,低头看见自己正汩汩流血的手肘,不禁心生悲意。
难道今日便要葬身与此了吗?
沮丧不过一瞬,思及尚在家中的父母兄弟,谢锋咬紧牙关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旋即又拿起武器冲向前去抗敌。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士兵高呼:“那是什么!”
谢锋紧握武器上前,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冲上城墙的敌兵似乎减少了许多,不少手下士兵正满脸惊愕地望着城下。
他不明所以地跑到城墙边向外眺望,随即亦诧异地睁大双眼。
城下,只见一支黑色骑兵犹如利箭一般破开敌军军阵,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仰马翻,生生将那庞大的胡族军队劈成了两半。
望着骑兵飞扬的黑色披风和他们脸上的狰狞鬼面,所有曾阅读过密阳月报的宿卫兵脑中皆划过一个念头:那是幽灵军!
鼎鼎大名的郇州飞鹰队,传闻中不死不灭的幽灵鬼军,居然真的存在!
一时间,守军们无不激动,幽灵军的出现便意味着——
“援军已至,皇城有救矣,哈哈哈哈……”
谢锋转过头去,见这段时日一直带着部曲帮忙守城的尚书左仆射殷重行正拍着城墙开怀大笑。
被其笑声感染,谢锋亦扯开嘴角,露出一丝疲倦而欣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