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落山前,马车总算来到了密阳南城门外。
当那广大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王幸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他放下车门帘,对身旁的弟弟王绥道:“终于到了,今夜可得以安寝了。”
与哥哥的愉悦放松不同,十二岁的少年王绥听闻此言,只觉得心情愈发沮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靠在车厢上。
王幸对他的这副反应毫不意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们兄弟二人并非郇州人士,而是从雍州吴郡吕县而来。
王氏在当地县城也算是个颇有些声望的家族,不过这家世放在吴郡和雍州就算不上什么了,以至于身为家主之子的他,成年已有八载,却还未寻得个合适的官职。
王幸此次前来密阳,正是为了五月中旬那场专为士族举办的选官考核。
至于弟弟,则是为入密阳郡学的新学馆而来。
王绥身为家族中年纪最小的子弟,一向受长辈宠爱,他在家中逍遥惯了,听说要去外地上学,自然满心不乐意,然为其前途考虑,家族中人最终商议决定,要让其入学密阳庠序的士族学馆。
于是任其如何不情愿,还是不得不跟随哥哥来了此地。
马车行驶至城门口时,被城门守卫拦下例行检查。
查验身份无误后,守卫态度良好地朝王幸询问:“郎君可是为选贤考试而来?”
王幸点头:“不错。”
“郎君若在城中无住所,可前往鹿鸣公馆暂住,”守卫提醒道,抬起胳膊指明方向,“入城后沿着广延街往前直行四里路,顺着路牌便可寻至公馆所在,使君以命人为各位来客安排了临时住所。”
王幸略感诧异。
为避免路上遭遇什么意外而耽搁行程,他特意提前了半个月出发,结果这一路非但顺畅无比,进入郇州范围后,官道更是平坦宽阔,使得他比预计时间还早到了几日。
本以为来得这么早,肯定要自寻住处,没想到姜刺史考虑这般周道,早已为他们安排了落脚之处。
看来父亲所言非虚,姜刺史确实有笼络士族之打算。
入城之后,热闹繁华的城市景象映入眼中。
虽已是日暮之时,主道上的人流车马却依旧密集如潮。
街道树旁是鳞次栉比的屋舍,每一幢门口都设有门牌,有的还挂了匾额,清晰地交代了这一座座房舍分别是做何用途,或为何人所居住。
因为是首次进入这陌生的城池,马车行进得很慢,可容王幸看清路旁的路牌,为车夫指引方向。
除此外,他亦在观察着道路上形形色色的路人,他注意到,这座城有一个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稀奇之处。
在他的老家吴郡,寻常人是什么出身,瞧一眼他们的面貌便可得知,士族优雅从容,庶族粗鄙怯懦,平民纵使穿上华贵的衣服,依旧会透出一股掩盖不住的贫穷愚昧之气。
而在此地,这道分界线似乎被模糊了。
路过的青年男女,不论衣着外貌如何,透露出的神情皆是饱含自信、活力充沛的。
甚至,他还瞧见一队提着农具背着菜篓的农民队伍,脸上亦带有张扬的笑容,路上说笑打闹不断,仿佛他们之前所做的不是苦累的农活,而是参与了什么意思的聚会。
这种发现令王幸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他感到自己与此地的氛围格格不入,不由得胸中忐忑不安起来。
相比王幸,涉世未深的王绥入城之后,则是迅速被城内的繁华精致所吸引了。
小贩推车上的彩色风车、遍布街巷的小红帽外卖员、茶摊棚彩色条纹的遮阳布、花鸟店门口悬挂的盆栽与鸟笼等等,诸多新奇之物看得他眼花缭乱。
这位原本对远离家乡的外地生活还有所排斥的少年,此刻倏然对未来满怀期待起来。
天色逼近昏暮时,他们总算找到了专门接待外客的鹿鸣公馆入口。
在入闾门前,门卫再次查验了他们的身份,随后派出一个十六七岁的门童带领他们前往住所。
架着马车在狭窄的巷道间行进了一小段路程,便抵达了住处。
王幸下车时,扫了眼宅子门口所悬挂的木头门牌,上面刻着“鹿鸣公馆二十八号”。
门童帮王氏的家仆一起搬着行李进入大门,没多久,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院落中。
院内堂屋的门扉敞开着通风,门童放下行李,为他们介绍起屋内设施用品的使用方法,以及住在此地的注意事项。
“厨房有厨娘,会为几位提供基础的三餐,用餐时段为每日的辰时、午时与酉时。
“为了方便管理,我们这匹配给每座馆舍的食材都是固定的,故不接受点餐,若郎君对饭菜不满意,可自行出门用餐,或是点外卖。”
王幸是第一次来密阳,不知“点外卖”是何意,他也不好意思问,否则显得自己很没见识,就随意地说了句:“知道了。”
门童看介绍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离开,忽而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几位在此居住期间,若是听见隔壁传来什么异动,不必介意,忽视它即可。”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不妙了,王幸皱起眉问:“何为异动?”
门童似有些为难,扯起嘴角笑了笑说:“您隔壁的三十二号现住着一位性子古怪的房主,时常带一群客人入住,敲锣打鼓的,一闹就是半宿,不过前些日子已有官府的人去警告过,他们应当会放轻些动静。”
王幸听完就明白了,这隔壁的住户大约是个喜好邀友宴饮之人,宴会上喝得多了,难免会做出些荒唐事。
正在脑中勾勒着一些奢靡之景,旁边忽然传来弟弟诧异的声音:“阿兄,你快来瞧瞧这是何物?”
王幸转头望去,只见王绥正趴在窗台旁,用手指敲击着棕红的棂格窗。
“这不就是窗子?”王幸不喜欢弟弟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语气稍显严厉了些。
那窗棂的花纹与形状虽很是独特,每一扇皆是一幅雕刻的画作,但也就是窗子而已,有何值得研究的。
“不是,不是窗子,你快来瞧。”
王幸抿唇看了旁边的门童一眼,板着脸走了过去。
待走到窗子前,他才发觉弟弟所敲的并非窗棂,而是一种纯澈透明若冰晶般的东西。
“这是?”王幸面露疑惑,将手贴到那透明物上,传来冰凉光滑的触感。
“那是玻璃窗,是透光防风用的,”门童及时走了过来,拨动了一下窗子上的开关,然后做示范推动玻璃窗道,“两位瞧,这样是开窗,这样是关窗,关上窗门,外边的风便吹不进来了,但仍可观赏外边庭院的景致。”
两兄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看门童将窗子推来推去,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王幸脑中闪过琉璃器具,又觉得此物平板洁净毫无杂色,与琉璃有些差距,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便是这名为玻璃窗的东西既实用又极为美观。
王幸试着拉动了一下窗户,对冰晶似的物件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问:“此物可贵重?”
“那是自然,这玻璃是近两个月才出来的建材,连官府都还没用上呢,也就这儿和郡学才有。”门童用直爽和气的语气回道。
“如此说来,这玻璃窗很难买到?”
“买不到,眼下这东西刚出来,还供不上官用呢,今后约莫就容易买了。”
王幸点点头,心里隐隐有了决定。
而弟弟王绥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扬起眉眼问:“郡学也有这样的窗子?”
门童笑着点头回答:“使君向来最为关心学生的就学环境,第一批玻璃刚出来时,就用在了庠序。”
“太好了,我要去学馆上学。”王绥面露喜色。
王幸听了失笑,没想到消沉了一路不肯去郡学的弟弟,会因为这么一扇窗子而轻易地改变态度。
不过这名为玻璃的物件的确漂亮,通透明亮还能防风,待其物开始售卖,他定要给自家宅子安上这玻璃窗,让亲友们都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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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陆续有各地士子到来,已遵照使君吩咐,着人安排他们入住公馆。”阮颖汇报工作道。
姜舒点点头,倏然想起问:“三十二号可还老实?”
他之所以关心鹿鸣公馆的这位住户,是因为居住在三十二号馆舍的乃是一名玩家。
这位玩家在上次的腊祭盛典中抽中了三十二号住宅的一年使用权,然后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在宅子里开起了剧本杀,此后就有附近的居民传出,说那座宅院时常在夜里响起阴森的奏乐声与女子哀哭声,偶尔还有人在院中追逐喊叫。
流言不知不觉在坊间传开,待官府知晓时,传言的版本已经变成了那座宅子曾经的主人被匈奴残忍虐待杀害,他们的鬼魂被困在宅子里,饱受囚禁之苦,夜夜哭嚎,就是为了让路过之人放他们出去。
姜舒觉得此事八成有什么误会,派人过去一查,果然,是住在那的玩家在搞事。
“上回已派遣官兵给予惩戒,想必会有所收敛。”阮颖回道。
姜舒点头应了一声,随后又与阮颖聊了几句玻璃窗的推广话题,便让对方退下了。
阮颖才刚走出正堂,在门外等候了好一阵的侍卫便连忙进门呈送信件。
见信上盖着卧龙阁的章印,姜舒接过后立即打开查看,旋即眉头深皱起来。
信上写着两条情报。
——“邢桑与氐族首领之女狐妤定亲。”
——“氐王欲与邢桑兵分两路,联合进攻凌州闻川郡与洛渝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