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被谢愔的一番话搅乱了心绪,不过待到晚宴时间,瞧见前来参加宴会之人,姜舒便被转移了注意。
今晚的宴会上出现了不少生面孔,都是郇州范围内的士族子弟,一些是兴郡、燕峤人士,一些则从更远的地方而来。
年轻郎君们个个盛装出席,纵使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依旧是峨冠博带、缓带轻裘,力求给使君留下一个深刻的初印象。
往年,姜舒在官府中举办宴会通常比较接地气,不会要求官员们穿得如何隆重,大家聚餐吃饭,主要就是图个高兴,而今日因为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士族们,现场的氛围骤然变得有些许不同。
不知是否为姜舒的错觉,他总觉得个别人在献礼介绍时的言行举止很是不自然,有些矫揉造作了,像在刻意地展示自己的外貌与谈吐。
尤其是一位韩姓子弟,穿着一身淡紫的衣袍,面上敷粉化了妆,头上还簪着艳丽的绢花。
倒并非说他不该打扮得这般隆重,只是妆容过于浓厚了,搭配上显得不太协调。
姜舒乍一眼瞧见他,甚至觉得有些辣眼睛,连忙转过头盯着旁边的谢愔猛瞧了几眼,这才感到眼睛舒服许多。
这些士族郎君背后的家族多数去年就遣人来过,不过基本是让人送了礼便罢,今年却是派了家中的年轻子弟亲自到来。
他们不会凑得如此之巧,在新年第一日纷纷登门,多半是提前几日就在密阳等候,宁可在外地过年,也要赶个吉日来拜贺。
姜舒知晓这些人的来意,因北地战乱与朝廷纷乱,郇州的中正考评已有几年未正经八百地举办过。
选官制度混乱,家世高的尚可凭借人脉入官府为职,门第低微的小士族,无人给他们评定品级,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便只能想办法寻求高官的赏识。
对于这些世家子弟,姜舒并无什么好感,他们之中或许有人确实怀有才华,但他始终觉得,处世态度也是一项很重要的选官准则。
当今局势今非昔比,南地朝廷一分为二,朝野四海皆乱,在如此明晰的乱局之下,但凡当真怀有建功立业之心,有岂会在乎什么家世门第,倘若有真才实学,大可学卢青这般,抛去家世前来自荐,再不然,就去参与郡学的考试,同样可凭借实力高升。
这些人冥顽不化,对动荡的时局装聋作哑,还引以为豪,依旧想靠着出身、外貌,靠着给人送礼出任一官半职,有这类想法之人,纵使做了官,多半也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酒囊饭袋。
当然,他们生长在这个时代,阶级意识已经固化,短时间内难以扭转,姜舒可以理解。
他知道,肯定有那么些人心中是有所犹豫的,只是出于自尊,或是被家族观念裹挟,无法放下门第之见,和寒门庶族参加同一个考试,只好一边怨恨自我、怨恨时局,一边闲赋在家等待转机。
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只能依靠时间慢慢地深入影响。
其实,来到此地之人,他们放弃等待中正考核,转而走到他这个明显更偏向于任用寒门士子的刺史面前,正代表着这些人背后的家族已经感受到了被时代抛弃的危机,态度在发生转变。
因此,姜舒也愿意给他们机会。
在宴会进行到中途时,他特意提及道:“南地纷乱不止,选官考评已有许久未能展开,各地府衙职位空缺,终究不妥啊……
“为此,我也多有思虑,在与众僚属商议之后,最终下定决策,于今年五月,在密阳额外增设一场考试,只录士族,根据成绩量人授职。”
前来参加宴席的士族郎君们,见使君待他们始终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本还以为此行的目的要泡汤,吃着酒菜皆有些郁闷。
此时突然听闻此言,众人神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虽说和一开始计划的不一样,没能在宴会上得到使君的青睐与赏识,但好歹事情有了转机。
只有士族参与的考试,等于将他们与那些庶族分隔了等级,仍旧保持了他们的阶级地位。
一时间,在场的士族们皆心思活络起来。
他们想当然地把这场对于士族的考试当成了步骤更为简便的中正考评,却都忽略了姜舒并未提起考试的内容和录取的标准。
乘着高涨的气氛,姜舒又透露道:“正在建设中的庠序分校,今年也将新增一学馆,仅招收士族官员子弟入学,诸位家中若有适龄后辈,届时也可前来就读。”
众人一听,心中更为激动了。
专门增设培养士族后辈的学馆,这说明使君接下来有意拉拢士族力量啊!
若能把握住这股时机,乘风而上,别的暂且不提,只要姜殊还掌治郇州一日,起码从学馆出来的后辈们,肯定是不必为前途担忧了。
想到此处,在场士族们皆喜上眉梢,纷纷起身拍马道:“使君贤明!”
姜舒微笑颔首。
心中则想,管他是士族还是庶族,反正关进学校接受几年无差别的素质教育,出来后都是积极向上的社会好青年。
观念的转变就从下一代开始培养吧!
·
晚宴结束,已是暮色沉沉。
因在宴会上喝了些酒,姜舒略感倦怠,回到后宅,先是沐浴洗漱了一番,等换上寝衣出来,便见谢愔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衫正坐在烛灯旁抚琴。
他轻薄宽大的袖子与衣裙如层叠的花瓣铺散席间,乌发半披着,浓密的黑发上插着那支自己送他的芍药花簪。
大朵的真丝芍药在灯光下流动着绚丽的光辉,衬得本就俊美无双的容貌愈发端丽动人。
姜舒看愣了一瞬,问:“你怎把这白芍拿出来戴了?”
谢愔未作答,手指轻抚着乌黑的琴身,反问:“今夜宴上才俊之士众多,主公可有属意何人?”
姜舒一听便知他在打趣自己,扫了一眼他头上的花簪,又想起那位花里胡哨的韩姓子弟,不由失笑摇头道:“你别闹了,整场宴会,我最属意的就是你了。”
他说着,在对边的坐垫上落座,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对方,挑了下眉问:“谢琴师,今晚还弹吗?”
听他这般询问,谢愔便用指尖随意地拨动琴弦,发出“铮铮”空远之声。
姜舒视线落在他苍白修长而又不乏劲力的手指上。
看着那指尖在弦上娴熟地抹挑勾剔,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起白日那番由润唇膏引发的对话来,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姜舒轻轻蹙眉,托着下巴的左手指尖轻按着发烫的耳垂。
心忖,这般幽雅空灵的琴音之下,自己依旧静不下心来,净想着那些轻薄事情,他可真不是个人啊!
仿佛察觉到他所思所想,谢愔停下了弹奏,问:“困吗?”
“还好。”姜舒抬起眼来回答,视线倏忽从对方月光般沉静的双眸转移到弧度优美的淡粉双唇上。
好看,想亲。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见眼前人倏尔靠近过来,紧接着,一个轻吻印在他的唇上,一阵暗香袭人。
谢愔稍稍后退,眼睫低垂,薄唇轻抿着,显得有些冷艳的样子,宛若一朵冬夜盛开的白玫瑰。
但姜舒知晓,这朵玫瑰的花瓣是既柔软又温热香甜的。
四目相对少时,他忍不住按住对方的后颈,抬头又亲吻回去。
害羞也好,焦急也好,一切情绪仿佛都能传染,两人互相触摸对方的面颊,不顾胳膊压到琴弦发出的声响,胸中燃起温热的火苗。
过了片刻,姜舒停下动作问:“你的那个什么宫廷秘方呢?”
话说出口,姜舒见到对方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无端脸红起来,心想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着急了。
为了掩盖这股羞涩,他故意一本正经地辩解:“笑什么,此乃世间常事,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谢愔注视他在灯火下格外清亮的眉眼,收敛笑意道:“主公所言甚是,愔不知趣,今后还要主公多指教。”
指教个鬼!
姜舒算是发现了,此人分明对一切都谙熟于心,却最喜欢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故意说些引人遐想的话语,来看他的乐趣。
若想反制,就得比对方脸皮更厚,更死皮赖脸,偏偏姜舒差的就是这点厚颜,每每对上谢愔,他的三观总是不由自主就跟着对方的五官走了。
他兀自反思了一会儿,谢愔已起身拿来了一只青瓷小罐。
掀开上边的丝绸封布,脂膏的表面在灯火的炙烤下微微融化,飘逸出一股木质与药材混合的浓郁香气。
香味确实相当的浓厚……
姜舒心道,一想到里面的东西所要使用的地方,不由又紧张心焦起来。
谢愔目光温润地看着他,问:“时候不早,可要就寝?”
姜舒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想也不想地应声:“好。”
·
屋里的婢仆早已被识趣的徐海清了出去,房门紧闭着,仅在窗边开了些许透气的缝隙。
夜露涔涔,寂静中响起好似夜风卷起落叶般沙沙的摩擦声响。
微风轻拂帐幔,暖炉旁点着熏香。
熏香浅浅的白烟徐徐上升,与脂膏融化时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结为了浓郁得有些令人窒息的暖意。
两人都感到自己像泡在了满是花瓣的热水里。
姜舒抚摸他的发丝,拿下白芍花簪,满头青丝立即沉重地散落下来,凉凉地滑过手肘。
乌黑柔顺的长发在昏黄烛光下泛着令人着迷的光晕。
倏然,姜舒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制止对方的动作问:“等会儿,不是你想试用吗?”
“主公一日万机,应由我来服侍你才是。”谢愔回答得理所当然。
姜舒无声地注视他半晌,随后松懈了力道,仰面枕在软枕上。
心里妥协道:好吧,虽然和他所想的有些出入,但只要是谢愔,其他倒也无所谓。
随冬夜欲深,窗外刮起寒风,一阵阵呼啸着,吹得窗棂上凝结的水露不断震颤。
屋子里的烛火不知何时都熄灭了,仅剩下床头一盏,闪耀着黯淡慵懒的光芒。
火光经过轻纱柔和的过滤,在摇动的丝质床幔上映出一圈圈斑斓绚丽的光斑,恍惚中,好似幻化成了海面倒映的星晨。
星影鲜烈地流动着,绽开犹如梦境版不真实的颜色,一轮接一轮地漾着涟漪……
姜舒感到自己快要被头顶不断流动的星光晃晕了。
渐渐的,视野中所有的亮光皆聚集成一点,变成了耀眼的白光,犹如沉入海中的雪亮的月色。
他像被这炫目的光芒刺中了双眼,不禁紧闭双目抱住对方的脖子,费力地大口呼吸着。
静默的氛围持续许久,姜舒睁开湿润的双眼,怔怔地喃喃道:“我方才……好似拥住了明月。”
谢愔唇边泛开微笑,一边轻抚他的头发,一边在他眉心落下一吻,低声回应道:“我亦揽住了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