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陵城,太守府。
听完陈治汇报的内容后,王弘顿时皱起了眉头:“谢七弦?他不是个病秧子吗,为何会随军前来?”
陈治低头道:“这……属下不知。”
“你可见到其人?”
“不曾见到,不过属下向一士卒打探,他称军中确有一谢从事同行,只是长乘马车而行,难见其面。”
王弘微微眯起眼,略感棘手地负手在堂中来回踱步。
陈治窥着他于昏暗环境下半明半暗的脸色,犹豫出声道:“府君,谢七弦先前拒了朝廷授官,又一直甘愿留在密阳之地为姜氏做事,兴许心中并无多大志向。”
“他或许无所欲求,但他背后那姜氏子可并非善类。”
王弘停下脚步,捋了捋胡子沉吟道:“自姜殊任太守之职起,他所用的多是些寒门士子,甚至还自办庠序,让平民入学,人心倒是收拢了,高门子弟却不屑与他为伍,以致如今聚集在他周围的除了谢七弦,皆是些不登大雅之徒。
“此番他派军前来青州,明知谢七弦身患疾病,却还硬派他出遣,正说明此人对青州图谋不小。”
陈治若有所思地点头,思忖片刻又问:“那府君可还要按原计划行事?”
“自然。”王弘毫不犹豫道,转身在案前落座,“机难轻失,好不容易等到朝中内乱,孟瑜又被自己的愚蠢胆怯所害,眼下时机大好,不容错过!
“至于谢七弦……论门第,我定山王氏也不比他逐江谢氏低,他若有其父之能,我倒是要忍让他几分,一个胸无大志的白面小儿,不足为惧。”
·
翌日傍晚,日头垂落之时,郇州大军抵达林陵城,在城外扎营,太守特意遣马车出城相接。
半时辰后,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几人,王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确实听说郇州军中有一支被外界称为幽灵军的特殊队伍,常年身穿黑袍,头戴黑面具,无人知晓他们的长相,但他一直觉得这只是为方便夜行作战所做的装束,没想到他们在白日竟也这般穿着。
还有这步惊云,区区一个庶民出身的都督,见到自己却不摘面具,着实有失礼仪。
王弘心中不快,面上却是挂着微笑,亲切道:“步都督,还有这几位军士,诸位既然为了与我商议对敌之策而来,我等应当坦诚相待,几位不如将面具摘下如何?”
“抱歉,这是使君给飞鹰队立下的规矩,只要身在飞鹰队一日,便不可向任何人摘下面具,”步惊云语气平直道,“即便是我,也不能不遵守。”
王弘近距离盯着他面具内深褐色的瞳孔,片刻后倏然扬起嘴角:“好吧,我也并非顽固之人,诸位请在堂中就坐,我给诸位准备了美酒佳肴,我们边吃边聊。”
步惊云抱拳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四骑士入席就坐。
王弘亦在上首落座,视线扫过众人,忽而问道:“听闻此番太傅之子也随军来了林陵,我还特意为他准备了逐江一带最为有名的蜜煎鱼,他现在何处啊?”
步惊云:“行军路上颠簸,谢从事身体不适,已经早早休息了。”
“啊,那便可惜了。”王弘遗憾地摇头叹了口气,转首命人送上晚宴。
不一会儿,穿着绫罗香衣的婢女端着食案前来上菜。
蜂蜜煎鱼、蒸鲍鱼、炙牛脊肉、炙牛肝、酿炙白鱼等等,一道道珍馐美味被放在漂亮的漆盘中送上几案,还有晶莹剔透的鱼脍、虾贝陈列冰制假山上,最后连陶罐端上来一罐羹汤,掀开盖子,浓浓的肉香飘逸,里面是炖得软烂的猪蹄酸羹。
“卧槽!”蓝龙眼睛顿时亮了,连忙拍照截了数张图,在论坛上发了个炫耀帖,然后又在他们四骑士的群里发言道:【没想到这王太守长着一张精明城府的脸,招待的宴席这么大方,就这一顿饭,半个月赶路值了!】
【宁成谶:收敛点,别给老大添乱,少说话,多吃饭。】
【上官飞刀:这太守真是够会吃的,你们看他穿得一身绫罗绸缎,衣服上还绣金线,一看就很奢侈。】
【蓝龙:不是,生鱼片也就算了,居然还有烤牛肉,我他妈玩这游戏这么久,第一次在餐桌上看到牛肉!】
【霍云天:正常,朝廷禁杀牛是因为南边耕牛少,北边养牛羊的那么多,有钱人想吃肯定还是会吃,真的遵守指令的估计也就殊哥那样的老实人。】
【上官飞刀:妈呀,烤牛肉真香!】
【蓝龙:殊哥好惨,他不知道我们都在背着他偷偷吃牛肉。】
王弘喝了口酒,目光掠过拆下半张面具开始大快朵颐的四骑士,心中暗骂了一句粗鄙,旋即冲步惊云招呼道:“步都督快尝尝这道猪蹄酸羹,这可是我府内厨子的拿手好菜,乃是用猪蹄擎去大骨所煮,里面料用得不少,这一锅便要加上六斤饴糖。”
步惊云用筷子夹起炖得酥软的猪皮,连筋带肉大口地放进嘴中,随后如实评价道:“味道甚好。”
王弘爽朗地笑了笑:“陈掾去了趟军营,回来后跟我好生夸奖营中的伙食,倒叫我疑惑是否这衙署内的庖厨厨艺退步了,现听闻步将军此言,吾便放心了!”
步惊云没有接话,坐于下首的陈治连忙奉承:“步都督营中伙夫的厨艺乃军厨之上乘,郡府中庖厨的厨艺亦为衙厨之上乘。”
蓝龙心中暗道了一句拍马屁,在群里发言:【这太守好嘚瑟啊,说话一股子优越感,用这么好的食材,傻子也能做得好吃吧,有本事给他们厨子几个土豆,让他和我们的厨子比比炒土豆丝?】
【霍云天:确实。】
【宁成谶:附议。】
【上官飞刀:那什么,越简单的食材越能体现厨艺?】
四骑士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在群中讨论烹饪,未注意话题已经落到了战事之上。
王弘重重叹气:“孟刺史携家眷撤离一事我是万万不赞同的,他一走,军中人心涣散,这城便再难守住了。”
步惊云问:“孟刺史如今还未寻到?”
“不知其踪也。”王弘摇头,“不过我派人去查,有人说曾在仓津一带见过他,兴许是往淮州去了。”
步惊云举着酒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作出略迷茫的口吻道:“我等奉命来支援东河郡,今东河郡失守,孟刺史也不见其人,接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弘目光闪烁了一下,从容道:“都督还不知率领慕容鲜卑南犯的是何人吧?”
“我正有此问,究竟是何人带兵,如此凶猛?”
“是那慕容鲜卑的大单于,慕容辽。”
步惊云宛如第一次听说般,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那这慕容鲜卑怕是所图甚大。”
“嗯,若我猜得不错,他们是想要趁机夺下青州之地,进犯南地都城。”王弘语气严肃,继而神色诚恳地看向步惊云:“身为大魏官员,步都督,你我可有责任阻拦他们南下呀。”
步惊云频频点头:“府君所言甚是。”
王弘见他光点头而不起意,只好主动点明意图道:“实不相瞒,孟刺史撤离后,我收拢了约三千青州残兵,预备寻时机拿回东河郡,可单凭这三千残兵,与我郡中的两千兵卒,怕是难赢鲜卑大军,还得请步都督出手相助。”
步惊云面露难色:“这……以少对多的攻城战,我怕是难帮上忙。”
“都督切莫妄自菲薄,我可听闻,阁下自率军以来,打的皆是以少对多之战,且无一败绩。”
王弘端着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说道,尔后微微压低嗓音:“只可惜啊,都督能征惯战、用兵如神,俨然有藩镇一方的大将之风,却未能觅得良主,否则以都督之功绩,如今起码也该擢升至四品了。”
步惊云微微蹙眉:“使君于我已是恩德如山。”
“都督莫误会,我绝无任何贬低姜刺史之意,”王弘不急不慢地解释道,“只是可惜姜氏在朝中却缺了些人脉,不能令都督你受到本该有的荣誉和嘉奖。”
步惊云这回没再反驳,垂落视线,神情郁郁地喝了点酒。
王弘见状又乘机道:“步都督以平民之身升至都督,定然同我一样心怀建功立业之志,不甘停留于此吧?我看眼下正是个好机会啊。”
步惊云抬起头:“府君之意是?”
“范将军已逝,镇东将军一职空缺,鲜卑三部猖狂无比,朝廷迟早是要寻一能者担任此职位的,”王弘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看这样可好,待你我联手平定青州之乱,我便向从兄举荐,推你为镇东将军,都督,你意下如何啊?”
步惊云手中动作陡然顿住,望着对方的目光中满是惊诧之色。
这股诧异既是故意显露给王弘看的,亦是从心底真实流露出来的。
他惊讶于对方所言的每一步竟都被谢愔猜中了,连许诺的官职都分毫不差!
镇东将军,正三品大将,若是持节,则进为二品,可谓实实在在的手握大权之职。
最重要的是,王弘出身定山王氏,他搬出的从兄,正是车骑将军王怿,这为他所说的话又提高了几分可信度。
这番情况下,但凡坐于此地的当真是个平民出身的武将,恐怕很难阻挡得了这样的诱惑。
此时,四骑士的群中再次炸开。
【宁成谶:啧啧,这剧情设计得,好一出离间计。】
【蓝龙:还别说,要不是知道咱殊哥迟早做皇帝,他这么跟我说,我肯定就心动了。】
【上官飞刀:老大心动没?】
【霍云天:他已经装得很心动了,就是演技有点浮夸,不过没关系,不了解他的人应该看不出来。】
步惊云做出强忍激动的模样,一口闷下杯中烈酒,然后道:“府君说的是,鲜卑猖狂,吾等绝不可令其肆意南下,危及圣人安危,我会留在此地帮助府君阻拦鲜卑大军,至于其他的,请府君容我再考虑些时候。”
“呵呵,那是自然。”
王弘见他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的模样,便知自己计划已然可成,笑容和善道:“好了,再聊下去,菜都该凉了,还是先用宴席吧。”
·
当夜,步惊云带着四个飞鹰队成员吃到月上中梢方才离开郡府。
回营后,四骑士各自去找人炫耀宴席上的美食,步惊云则直接去了谢愔的帐篷。
见他进来,谢愔便问:“如何?”
“与你所言分毫不差。”步惊云在席上落座,端起徐海送来的茶碗喝了口茶,“他要我同他合作,帮他打下青州,说事成之后,会推举我做镇东将军。”
谢愔:“都督彼时作何反应?”
“佯装意动。”
“只是佯装?”
步惊云抬眼看向他,面前人的眼眸深如幽泉,给人以寒凉之意。
“谢从事是怀疑我?”
谢愔神色平静:“我替主公监军,难免要多留意几分,都督若觉得冒犯,还请见谅。”
“不会,这种情况,你确实应该怀疑我,”步惊云诚恳道,“不过你放心,镇东将军固然官大,于我出身而言,三品将军已是所能达到的极限,唯有跟随主公举大业,二品开府、一品诸公才有可能触及。”
谢愔微微挑了下眉,道:“都督深谋远虑。”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真的要跟他合作?”步惊云紧接着问。
谢愔点头。
“但我看这王太守并非能武之人,上了战场,怕是要拖我后腿。”步惊云道。
“正因他不会武,不善用兵,才好同他合作。”谢愔淡淡道,“他欲借尔之功高升,我们亦可借其之兵夺城,至于军功,假如他无兵参战,又何来军功可言?”
步惊云凝眸:“你的意思是,抢他的兵?”
谢愔摇头:“不必抢,我想,他所招揽的那三千青州兵未必都愿意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