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率领着一支轻骑,荀凌昼夜不歇策马赶路,终于在第三日凌晨赶到了莲寻郡城咸抚。

趁着队伍补充粮草、换乘马匹的空隙,他一脚踹开主簿居住的屋门,将睡得正熟的孟秀从榻上拎了下来。

“孟秀,你好大的胆!”

瘦弱男子被轻易地拽下床榻,滚落地上时,头磕着床脚,发出砰然响声。

孟秀起初慌乱惊恐不已,后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棱角分明的脸庞轮廓,心中便镇定下来。

他一手按着额角,踉跄着脚步从地上起身,姿态从容地理了理衣衫和头发,随即端着一副严肃的神情问:“都尉是专程来治下官的罪愆的?”

“你无罪吗?”荀凌简直为他这般麻木不仁之态气得发抖,怒目直视他道:“你有何权利,替我做决定?”

“都尉言重,下官不敢。下官如何不知这番所为会惹来都尉怒火,可大军包围青梧县已有数日,眼看破城在即,又岂能功亏一篑?

“您若去雍州,非但救不了山南郡,还对不起折损在西竹的军士们,倘若收复的城池再被匈奴趁虚而入,数月努力都将白费,”孟秀说着深深吸了口气,拱手弯腰言辞恳切道,“下官一心为都尉着想分忧,望都尉深思明鉴。”

“如此说来,你欺上罔下之举,竟还是为了国之大义?”

这一罪名扣下,孟秀顿时跪地叩首:“下官全心全意辅佐都尉,都尉若觉得下官有错,秀任凭责罚!”

荀凌闻言,倏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是可笑,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竟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反倒以一副委曲求全之态来责备起他的不是。

此时此刻,他内心对孟秀的感知与其说是愤怒憎恨,毋宁说是怜悯不解。

“孟秀,你有学识有才能,能屈能伸,善治善能,奈何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他俯视对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只适合辅佐那些无亲无故的绝情寡义之徒,很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投错了主。”

孟秀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都尉这是何意,您要赶我走?”

荀凌背过了身,言辞峻厉:“念在你治理莲寻郡还算有所作为,今日我不杀你,你走吧。”

“都尉!”孟秀睁大眼,抓着他的衣摆,情绪激动悲愤:“你明知道,你来不及也救不了山南郡,若非我命人拖延几日,青梧至今还未攻下,秀之所为全为了都尉考虑,都尉岂能辜负我一片良苦用心……”

“滚!”荀凌低下头,“莫逼我动刀。”

泠然月色下,他的眼神透出冰冷杀意。

孟秀浑身震颤,瞬间松开了拽住他衣摆的双手。

静默良久,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垂下脑袋,不声不响地擦去眼角溢出的涕泪,继而神情黯淡地起身披上外衣,未带一件行李,就这么姿势颓唐地缓步走向门口。

踏出门槛之际,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望着青年在黑暗中显得尤为高大颀长的背影,低声说道:“终有一日,你会知晓,我今之所为才是对的。”

荀凌闭上双眼,一瞬间感到疲惫至极。

·

因知晓南柘城已被匈奴攻占,姜舒并未领着军队继续前往南柘城,而是在同孙承、秦朗等人看过地图,分析过当下局势后,选择去到了距离南柘最近、最有可能成为匈奴下一个进攻目标的登县。

到达登县是两日后的傍晚。

彼时由于暮色降临,天光黯淡,骤然望见城门外出现数千大军,城门守卫以为是匈奴进攻,连忙派人回去通知县令,同时组织起官兵架起弓箭,随时准备发射。

幸好有个哨兵视力较好,辨认出城外大军穿的都是魏国军队的士兵服饰,这才收起了对外的箭只。

但他们也并未完全放下戒备,直到县令刘邺来到城上,和姜舒隔着老远的距离,各派一个传令兵来回跑了几趟传递话语,对方确认了来的确实是郇州与沂州所派的援军,这才打开城门,迎接援军入内。

“姜府君与孙将军勿怪,实在是胡贼狡诈,不得不防啊。”在大军入城后,刘邺便带着姜舒等人回了衙署,在官府议事堂朝二人致歉。

“非常时期,县尊谨慎些是应该的。”姜舒表示理解道,旋即问:“不知登县现有官兵几何?”

“区区五百人而已。”刘邺微微摇头,感慨道,“我知荀使君被困,分明南柘就在隔壁,却无力相援,实在惭愧不已。”

话说到此,姜舒和孙承对视一眼,皆遗憾叹气:“吾等终究来晚了。”

“二位切莫这么说,山南郡能等来诸位相助已是万幸。”刘邺道,“不瞒府君,自南柘被攻,下官提心吊胆数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唯恐何时便见数万匈奴铁骑兵临城下,今迎得援军到来,总算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他这话能看得出来绝对是发自肺腑。

刘邺顶多也就三十几岁的年纪,气色却憔悴得像四五十岁,肤色苍白,眼下青黑,一瞧便是好几日未休息的模样。

姜舒闻言便道:“既如此,今夜县令就先好好生休息,明日再商议抗敌防守之策。”

“感谢府君体谅。”

·

当晚,姜舒休息在县府内。

自昭南县那一晚后,他已许久未沾着床板,故此时一躺到榻上,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固然倦意已笼罩全身,入睡前,姜舒还不忘撑着眼皮打开游戏面板看一眼,发觉今日依旧没有玩家找到荀昼的尸身,不禁心中担忧。

距离南柘城沦陷已过去了足足两日,城内外战场早该清扫干净了。

据他所知,有不少玩家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混进城中,帮匈奴打扫战场,搬运尸体,按理说不该到现在都找不到荀老将军的尸身。

除非荀昼的头颅已被匈奴兵拿去作为邀功之物,这是最糟糕的情况,那任凭做任务的玩家再如何伪装身份潜入城中寻找,怕也是找不到的。

怀着这份忧思,姜舒睡得颇不安稳,一会儿沉入被密集公务包围的梦境,一会儿又仿佛还在赶路途中,时刻提醒着自己赶紧醒来,否则会延误了行程。

就这样在似睡非睡之间,忽而一阵混着血腥味与汗味的熟悉气味掠过他的鼻端,这股味道仿佛自带一种危险的气息,迅速唤醒了他的意识。

姜舒霎时清醒过来,睁开眼正好撞见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自己的床榻旁,抬着胳膊,似乎准备撩开床边垂落的纱幔。

他心中一惊,连忙翻坐起身,握住了放置在床榻便的匕首,刚要大声唤侍卫进门,忽然脑中一丝灵光闪过,凭借着这股年轻男子特有的混合着兵刃与铁锈气味的汗味,他认出了来人是谁。

敞开的后窗吹来清风,微微吹起了帐幔。

姜舒反应过来,对方是从窗户翻进来的。

“邢桑?”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来人应声,收回手以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起来,跟我走。”

未等姜舒有所疑问,察觉到屋内动静,门口的侍卫破门而入,见有外人入侵,立即抬起槍口对准床边的身影。

没过多久,睡在隔壁的秦朗也举着烛灯进来,昏黄的火光照亮床榻旁的空间,羯族青年那张颇具异族风格的面孔映入众人眼帘,愈发提高了侍卫的警惕。

秦朗随手将烛台放到一旁,拔出腰间的长刀便想上前对敌,姜舒叫住他道:“等等,此人我认识。”

秦朗顿时止住了动作,脸上的戒备却未退去,拿着刀挡在床侧,以防邢桑突然发起攻击。

看到两个带槍侍卫都进来了,姜舒便放下了匕首,掀开床幔下榻穿鞋,一边拿来外衣穿上,一边询问:“你何故来此?”

邢桑以他一向缺乏情绪的语气道:“你不想知道荀氏家眷在哪?”

姜舒系腰带的动作一顿,倏然转头:“你知道?”

“嗯,”邢桑平静补充,“还有荀昼的尸首。”

姜舒颇感惊讶,随即转念一想,邢桑是南柘的进攻者,亦有可能是最早攀上城墙的那批人,若真是对方藏起了荀昼的尸体,就怪不得后到的玩家怎么也找不到那具尸身了。

尽管对邢桑送来的消息很是心动,况且听对方的意思,荀氏亲眷似乎也都还活着。

姜舒很想相信他,可对方头顶的黄名却时刻提醒着他,对方曾有过叛变之举,令他不敢完全地信任他。

姜舒扬起眉问:“你说的,当真属实?”

闻言,邢桑突然蹙了下眉,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快:“你不信我?”

“你我身处不同阵营,你要我如何信你?”

邢桑双目直直地注视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抛向秦朗,冷声道:“刺史印信。”

紧接着又从腰间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这是荀容约写给他父亲的书信。”

秦朗帮忙接过信纸,送到姜舒手中。

“荀昼身上仅带着这二物,你若还不信,便当我此行没来过。”

这话已带上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姜舒拿到印章瞧了眼,的确是雍州刺史的印信,而那份信件展开,上边也确实是荀凌的字迹,心中便对他之所言信了七分。

他收起两件信物,问:“可否带军队前往?”

邢桑摇头:“藏匿之处接近南柘。”

姜舒明白了他的意思,假若他所言非虚,荀氏一家应该是他偷偷藏匿起来的。

南柘城附近如今应遍布匈奴斥候,去的人多了的确容易引起怀疑。

他转头看向两个带槍侍卫,二人朝他点了下头,表示身上携带的弹药充足。

得此信息,姜舒便放心对邢桑道:“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