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夏日清晨,虫鸣聒噪。

天还未彻底亮起,在距离南柘城不远的一处被树林围绕的山谷里,便有四百多人正聚集于此,或站或坐地围成一圈,姿态随意地听着临时团长的指挥。

梅川酷子站在中央的小土堆上,手里拿着个用纸卷成的“喇叭”,叉着腰冲众人喊道:“昨天我们输了,输得相当彻底,不是因为我们太弱小,而是因为敌人太强大,怪不得我们,但我们必须因此调整战略。

“我知道,在场各位都是有野心的人,不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放弃这个任务,吸取昨天的教训,今天我们要确定明确的目标,把劲往一个地方使,不求阻拦匈奴进攻,只求杀敌砍怪,争取能砍死一千个匈奴兵!”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不自信的反驳声。

“一千也太多了吧,不可能办到啊!”

“昨天连一百个都没砍到。”

“那些红名怪真的太强了,我们起码三四个人围攻一个才能砍死。”

“实不相瞒,每当匈奴大兵把刀举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昨天失败,是因为大家的进攻太混乱了,一股脑冲上去,根本毫无配合可言,”梅川酷子大声喊道,“任务都写明了,这是集体战,集体战就要讲究配合,讲究战略,既然大家选择我为救援团团长,希望你们可以无条件地听从我的指挥,否则只会重演昨天的悲剧。

“好了,现在我来分组,五人一个小队,每队一个队长,队长带领队员砍怪。

“实在不敢上战场杀敌的提前过来跟我说一下,你们就组成装备小队,专门捡装备到复活点,看到有人复活就送他们一套装备。

“还有些论坛报名组团的散人玩家,至今还没上线的,或者是上了线还没找到根据地的,大伙谁有认识的可以通知一下,让他们赶紧过来,现在开始分组。”

·

“将军,昨夜又有二百四十七人未熬过去。”

陆铣步履缓慢地行走在营房内,视线扫过两侧盖着白布的尸体,听着手下汇报的数字,眉头紧紧地拧起。

这些死去的士兵,都是雍州军最骁勇的老兵,他们本该斗志昂扬地站在城墙上,拿着武器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战,而不应该这般轻易地死在这里,死在呕吐腹泻与七窍流血之中,毫无为兵者尊严。

这一切磨难都是因为孔氏……

就这片刻时间,又一具尸体被运送到此。

亲眼看着那士兵青黑色的面孔被蒙上白布,陆铣怒目切齿:“孔氏贼子,若有一日落我手里,必将其千刀万剐,非诛族不足以谢天下!”

“陆将军,匈奴再度攻城!”正当愤慨之际,一士兵匆忙进来汇报。

“又攻城,距离上次才不到一个时辰!”陆铣收紧拳头,转身询问:“大将军已上城楼?”

“是。”

闻言,陆铣顿时不再逗留,疾步朝东城门赶去。

到达城墙之上,只见荀昼正指挥守军朝城下投掷武器。

一阵阵箭雨洒落,滚木与落石倾斜坠落,两者穿插,几无空隙,而即便防守如此严密,依旧有些许匈奴兵躲过攻击,趁着兵士疲乏之时攀上墙头。

荀昼色容厉肃,清明的视线扫过城墙,瞬间锁定防守空缺之处,在匈奴头盔冒上城墙之前,挥动马槊将他斩落城墙,危机暂解后也不责备失守的兵士,而是立即招来另一处的士兵替换此处的守兵。

望着大将军有条不紊的举动,陆铣心中的浮躁与不安之感减弱,立刻拔出长刀上前帮忙。

目前城内粮草军备还算充足,唯一不足的便是兵士。

兵士体力有限,人数不足便难以轮换,在匈奴大军日夜不间断的密集强攻之下,守军们会越来越疲顿无力,直到支撑不住,被敌军趁虚而入。

南柘城的守军,从将领到兵士,如今都已将到达极限。

长刀从匈奴兵脖子上划过,殷红的鲜血溅在城墙之上。

陆铣随手用袖子擦去头上的热汗,回首望向城墙,笼罩着守兵们的阳光亮得晃眼,耳边充斥的皆是厮杀之声。

不知是否为太过疲劳的缘故,某一瞬间,他有种头晕目眩、失聪般的感觉。

他们已经日夜不休地坚守了六日,命人送去沂州的求救信不知送到与否?

还能再坚持几日,能否等到救援军到来?

脑中闪过这些问题,陆铣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不敢再深思,只管不停地将刀挥向敌军,双眼被红血丝布满,依旧不停地杀敌,再杀敌!

不知什么时候起,匈奴的攻势似乎减缓了下来。

陆铣以为他们要暂停进攻,正疑惑着此次进攻时间为何这般短暂,耳边忽然传来士兵的大声汇报:“使君,陆将军,有援军,我方援军!”

“援军?”陆铣睁大眼,立马冲到城墙边眺望远方。

只见匈奴大军后方,一群穿着灰色衣物的不明人影正举着武器与匈奴步兵拼搏厮杀。

“这些并非援军。”荀昼也走了过来,望着前方的目光如炬。

尽管离得很远,但那些冲入战场之人所穿的明显不是士兵服饰,远远望去蓬头垢面的,倒像是山中劫匪。

可说是劫匪,这些人又颇有纪律,对敌之时,几人一组听从指挥作战,在武器使用得毫无章法的情况下,凭借着团队间默契的配合,依旧被他们杀死了不少匈奴兵。

“应是民间自发组织的军队,就如同凌州乞活军那般,”陆铣皱着眉道,“不过这位民军统领似是为了援助我等而组建的这支军队。”

“昨日也有一批人冲进战场,只是很快便被杀光了。”一名士兵忽然想起来道。

“民军……”荀昼默念了一声,望着那些源源不断冲进战场的平民,微微蹙眉,叹了口气。

陆铣心里同样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其实他们都知晓,仅凭那么些未经受训练的寻常百姓,如何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匈奴精兵,这般勇猛无畏地冲进战场,不过是以人命为代价为他们城内的守军拖延时间罢了。

当目睹一位农民战士拿着武器冲向前方的骑兵,敌军长槍都捅进他的肚子里了,临死前还要举起武器在匈奴的战马上砍上一刀,这般慷慨赴死的场景令陆铣鼻头发酸,喉间犹如哽了石头般难受。

“壮哉,不亏为我雍州百姓!”荀昼感叹,随即冷静地回头,下命令道:“传令下去,让连续三日守城之兵先下去休息,此时机乃民众以性命换得,今后城内千人之兵,纵使只剩一兵一将,也要战到最后,不可辜负百姓之命。”

“诺!”

·

因为要赶路,中途经过巽阳,姜舒也未入城拜会父母,而是直接顺着官道朝沂州朱宁郡而去。

快马加鞭走了将近十日,队伍终于抵达了州治所所在的圭山城外。

城门守卫得知来人身份,立即去向刺史禀告。

约莫一刻钟后,便有一支官兵队伍跑来,拦截两侧平民百姓,让开城门大道,令面容俊逸的白衣男子与其所带领的十几部曲骑马自道路中央通过。

待行至姜舒等人面前,为首之人动作潇洒利索地后仰收紧缰绳停下马,目光锁定到人群中央的姜舒,微微挑眉扬起了唇角。

仅一眼,姜舒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正是沂州刺史柳浪。

原因很简单,对方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和原主姜殊的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人都说外甥似舅,果真不是虚传。

既然对方也骑了马来,姜舒便没有下马,直接拱手道:“晚辈姜殊,拜见柳刺史。”

“一家人,不必拘礼!”柳浪带着一抹笑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旋即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五百多郡兵,道:“前来看望小舅,还带这众多兵士?”

姜舒容色认真道:“我有急事要与您商议,这些兵者让他们留在城外即可。”

柳浪微微挑了下眉,拉动缰绳调转马头道:“那便随我来吧!”

说罢,右腿一敲马肚,就这么朝前奔跑了出去。

姜舒愣了一下,连忙回头吩咐郡兵队主带着队伍在外驻扎休息,然后自己带着五十部曲跟着前方的队伍,踏进了城门。

·

“说吧,有何急事?”柳浪行事似有些风风火火的,甫一踏进官署大殿,便坐到堂前向姜舒询问起正事。

不过他这行事风格正合了姜舒此时的心意,被侍者带领着在旁侧的席位落座后,他便将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借兵?”柳浪微微蹙了下眉,“二日前,我的确收到了荀刺史的求救书,只是以南柘城如今形势,派兵救援俨然来不及,沂州军过去,只怕是白跑一场。”

“我却与阿舅想法不同,南柘城有荀老将军坚守,纵使情况不容乐观,守下十几日未尝完全没有可能,此时派兵兴许正好能赶得上救下他们,而即便赶不上,能救下山南郡其他城池也算不枉此行。”

柳浪摇了摇头:“殊儿还是年轻气盛了些,荀将军手下曾有五万大军,如今照样在匈奴手下节节败退,要救山南郡谈何容易。

“荀将军为忠诚良将,他今有难,我难道不想帮他吗?可匈奴攻城者两万大军,我们起码要派三万人马才有胜算保下山南郡,沂州军总共只有三万,尽数派出后,我沂州安危谁来护?况且大军集结又岂是那等轻易之事,单单征调粮草的时间,就足够南柘城破上两回了。”

姜舒口吻明确道:“不需要三万人马,我只想向阿舅借五千兵马。”

柳浪扬起眉,侧头看着他:“五千兵马?能做何?”

“若能赶得及,足以守下山南郡。”

话落见柳浪仍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姜舒便道:“殊此行前来也并非全无准备,我知阿舅喜好饮酒,密阳出产好酒,向来供不应求,阿舅此番若借肯我兵马,今后密阳出产之酒,必先供应沂州商队,如何?”

凝眸注视着红衣青年那张明丽隽秀的年轻面孔,柳浪眼皮微跳,心中既对这位行事果断不凡的外甥颇为喜爱,又因对方提出的要求不合心意而头疼不已,轻轻咂舌道:“你在兴郡任职,为何非要救雍州?”

“原因众多,一来,荀老将军乃我好友之父,荀容约多次助我,他今有难,我不可袖手旁观。二来,雍州与郇州接壤,一旦雍州被夺,匈奴深入我国腹地,迟早会威胁到燕峤安危。”姜舒从容镇定地回答,尔后反问道:“阿舅为沂州刺史,难道便不担心将来时刻为猛虎所窥伺吗?”

这问题可真是扎着心窝了!

柳浪抿了抿唇,未作回答,随即倏然起身背向姜舒,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一副很是纠结的样子。

思考良久,久到姜舒杯中的茶汤都已转凉,他终是叹气,回过头道:“罢,便如你所愿。”

姜舒睁大双眼,连忙放下茶杯,起身拱手道:“多谢阿舅!”

“如你所言,救人也是救己,”柳浪感叹,“但愿你真能保下山南郡,替阿舅我免除了这一祸患。”

“吾必当尽力而为。”

因目的达成,姜舒不禁展露笑意,说道:“殊此来还替阿舅带了些礼物,听闻去年沂州商队未购到桑葚酒,我此番便带了几坛最新酿成的过来,此果酒具有强身健体之功效,阿舅每日喝一些可益肝明目,待会儿我便让部曲给您送来。”

柳浪闻言失笑,摇摇头道:“你小子,可算是把着我的命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