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酷烈的日头照耀着甘原城的城门,云梯之上,彪悍的匈奴兵犹如一群刚出笼的野兽,被肉块吊着拼命地向上攀爬。

城墙上,随幢主一声令下,滚木炮石倾斜滚落,众多匈奴兵猝不及防被滚木砸落在地,然而很快便又有一批批的匈奴兵紧绷着身体踩着云梯往上攀登,挂满汗水的肌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幢主,滚木不足!”

“幢主,有兄弟坚持不住了!”

“幢主,可还会有援军?”

“滚木不足,便使用柴火,守兵体力不支,便去召集青壮替换守城,总之绝不可放一个胡寇上来!”

城墙上,留着胡子面容沧桑的幢主眉头紧皱地扫过疲惫的守兵,用沙哑的声音大声鼓舞道:“府君已去信荀刺史求援,兄弟们再坚持两日,荀刺史定会派兵来救。”

这一声鼓励令大家重振士气,继续集中精力守城,然而尽管郡兵们已竭尽全力防守,但兵力与武器的欠缺,终究让他们感到十分吃力,越战越是疲乏。

终于在太阳西沉之时,因为某个士兵的疏忽防守,第一个匈奴兵攀上了城墙。

首登城头的匈奴兵仿佛将魏军郡兵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口子,纵使幢主很快聚集起数名郡兵杀了那匈奴兵,之后的防守却好似破碎的玻璃、衰败的花朵,守兵们再也无法凝聚起之前的对敌意志,反倒是城下匈奴士气高涨,变得愈发勇猛无畏。

随日头渐落,越来越多的匈奴爬上城墙,令守兵们不得不放弃守城,拿起武器与他们厮杀。

眼见城门已守卫不住,幢主立即派人回去通知府君带人撤离,然而他才刚这般下达命令,转过头便对上一双狼一般阴狠冰冷的眸子。

幢主被这双眼睛威慑了心神,就在这停顿的刹那之间,一把尖刀贯穿了他的胸膛,鲜红的颜色顿时模糊了他的视线。

“幢主!”

周围的郡兵见此情景都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咬紧牙关举刀来搏,却都一个接一个地躺倒在羯人将领锋利的长刀之下。

鲜血如同泼洒了的颜料浸染了城头,不知不觉,原本充满着呼喊厮杀声的城墙陷入到了死一般的岑寂之中。

待清空城墙上的守兵,邢桑派人去打开城门,让城外军队入城,自己则率军先朝城中官府而去。

城墙下,望着城门逐渐开启,呼延蛮蛮轻哼一声道:“这羯人,倒确实有几分本事。”

他此次是作为督军职务而来,呼延攸虽给了邢桑一万精兵,但到底对其没有那么信任,便派了他过来监督其行事。

虽说对这羯胡有诸多不喜,但对方到底在呼延攸给出的时间内攻破了这德邬郡郡城的大门,呼延蛮蛮也就不再追究过往那些恩怨,待城门完全开启,便带人驱马大摇大摆地入了城。

天色已逐渐暗下,街道寂静萧条,呼延蛮蛮一路朝郡府而去,行至一半才发觉这大街上竟是看不到什么魏人百姓,好似所有人都在家中躲藏了起来。

随意询问了一队先攻入城门的士兵,他才知邢桑早有下令,命手下军士入城后尽快占据城门官府,但不可伤害百姓,也不可掠夺百姓财物。

呼延蛮蛮对此并无意见,呼延攸也曾向屡次他们叮嘱,攻夺城池,如非必要,勿伤百姓,只是很少有人遵守罢了。

试想为兵者谁不是整日活在刀尖之上,费尽千辛万苦打了胜仗,自然要尽情享乐一番,因此他们每每夺下一城,底下的士兵们要抢人财物、奸淫女子,或驱使魏人为奴为婢,上层的将领都甚少理会,反正不是从他们的兜里掏钱,就当做是犒劳手下了。

呼延蛮蛮自己也是同样,却没想到这羯胡倒是异常遵守规矩。

到了郡府,其内势力已彻底更换,呼延蛮蛮自大门到正堂,一路过来看到的皆是倒地的守卫尸体。

他边走边对随从下令:“将这些尸体清理干净,明日本王还要接爱妾过来入住。”

“诺。”

穿过小院便是郡府后宅,呼延蛮蛮本找地方休息片刻,一进主屋却恰好撞见邢桑从一男子身上抢来什么物件放入自己腰间悬挂的布囊中。

发觉有人进门,他还颇为谨慎地将布袋往军服下藏了藏。

呼延蛮蛮见此情景以为自己抓住了他的把柄,故意朗声道:“没想到邢千骑不让手下夺人财物,自己这金银财宝倒是拿得不少啊!”

邢桑闻言脸色略微有些不悦,就好似沉不住气的青年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立刻从布囊中掏出了一个木盒,当着对方的面打开道:“殿下想多了,我不过是拿了他一盒香丸,哪里称得上什么金银财宝。”

呼延蛮蛮看向那盒中所放的东西,果真是一颗颗圆滚滚的紫色香丸,不禁疑惑道:“几枚香丸你如此宝贵做什么?”

“杀的人多了,不免影响休息,这紫香丸我曾听人提起过,说是闻其香味可以助眠。”邢桑以一副平淡无奇的口吻解释,说着便又十分珍惜地将盒子收起重新放进了布袋中。

而听闻此物有助眠之效,呼延蛮蛮不免想起了饱受失眠困扰的呼延攸。

自从他那三弟死后,父亲愈发难以入睡,不论吃什么药、用什么方法助眠都效果甚微,除非喝酒喝个烂醉,否则夜夜都是辗转难眠至天亮,多日下来,父亲的状态已明显苍老衰颓许多。

诚然,呼延蛮蛮有时也会想,倘若呼延攸此时离世,身为太子的他便可顺理成章地继承大单于之位,但在他内心深处,终究是对父亲的尊敬仰慕占据上风,在权利与亲情对比之下,他更希望父亲能活得长久,直到登临皇位的那一天。

因此听到邢桑这番话,他第一反应便是问:“这香丸当真有助眠之效?”

“也许,”邢桑没有肯定回答,“我还未使用过,只是听闻而已。”

呼延蛮蛮听着心中着急,忽然想到邢桑的香丸是从地上那男子身上所拿,便低头看向那名男子。

此人穿着一身官服,长着一张苍白病弱的面孔,仿佛是被吓破了胆,正神色惊惶地看着他们二人,观其穿着打扮,显然就是此地的太守郭白。

呼延蛮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他从你这拿的香丸,可以助眠?”

郭白瞟了眼沉默不语的羯胡,结结巴巴地应声:“是、是如此,那香丸是我托人从衡川所带,的确可作助眠之用。”

听说是从衡川来的东西,呼延蛮蛮第一反应便是那些大世家所用之物,对其所言愈发信任,随即便转头冲邢桑扬起笑容道:“邢千骑有所不知,大单于近日常为失眠之苦所困扰,本王为此也操碎了心,任何有利于睡眠之物皆想搜罗来给父王试试,那盒香丸也只能请千骑割舍了。”

他虽面上带着笑意,话语却完完全全是吩咐命令的口吻,不过邢桑并不在意,直接将一盒香丸递给他道:“既然是大单于所需,殿下说一声即可,我自当双手奉上。”

“邢千骑果然识趣,看在此物的份上,回去后,我会替你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拿到想要的东西,呼延蛮蛮便顿时收起了笑容,离开前瞥了一眼地上的男子道:“这人你还是快点解决了吧,大单于说了,要你带着此人的头颅去见他。”

说罢,见邢桑提着长刀朝瑟缩着不断往后退的男子走去,他便颇感无趣地转身出了门。

眼瞧着刀锋即将落在自己身上,郭白颤抖道:“你许诺,只要我配合,便不杀我……”

冰冷的刀刃碰到了他的脖子,郭白顿然噤声,以为自己已难逃一死,这时却见面前的羯胡忽然蹲下身来,压低声道:“装死可会?”

郭白愣了片刻,连忙点头。

旋即就感到脖子上的刀刃变为了刀背,轻巧而快速地划过了他的脖子。

刀上残留的血迹被抹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冷粘稠的血液正缓缓下淌,郭白心领神会地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片刻后他感受到自己的发冠被拆下,官服也被扒了下来,身上被包裹上了一件湿漉漉布衣。

那布衣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他几欲作呕,但他始终忍了下来,为了活命而装作一个毫无知觉的死者。

又过了一阵,郭白感到自己被几个匈奴兵放到推车上,推送到城外,扔在了一个潮湿充满着铁锈味和酸臭味的地方。

从头到尾,即便身体被其他人的尸体压得喘不过气,他都一点不敢动弹。

直到周围完全没有人声之时,他才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尸,睁开双眼,瞧见夜间广袤的星空,瞬间泪如雨下。

而在劫后余生的感动过后,心中浮现的便是无尽的迷茫与孤独。

郭白缓缓起身,瘦瘠的身体站立在山谷之间,眺望远方铺满尸骨的斜坡,一时间心乱如麻。

纵使侥幸活下来,他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世上还有他郭白容身之所吗?

·

“匈奴攻破德邬郡?”荀凌骤然起身,眉头紧蹙,“匈奴为何会突然进攻德邬郡?”

无人能给出解答,他大步走到传信的士兵前道:“你将详细情况说来。”

“诺。”士兵点头,旋即口齿清晰汇报道,“匈奴以三万大军在宜郡拖延雍州军,暗地里又调遣一支精锐骑兵突袭德邬郡,因这支骑兵攻势迅猛,郭太守未能及时防备,被匈奴连下数城,甘原城亦在坚守两日后被破。”

“这支骑兵是由何人率领?”

“听闻是一羯人将领。”

“羯人……”荀凌神色微微凝滞,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昔日曾在步惊云手下见过的那名羯胡,彼时他还称赞过其骁勇善战,不过之后却未再见过了。

应当不会这般凑巧。

荀凌撇开思绪,想到雍州之危机,又不禁心中焦急,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巨大的石块。

“呼延诌之死都不能令匈奴大军回援,还有余力出军南下,看来是未将我等放在眼里。”他坐回原位,缓缓捏紧拳头,“既如此,我便打到他们痛彻入骨。”

安静片时,堂下一两颊瘦削而颧骨突出的男子忽然出声道:“都尉是想要进攻西竹郡?”

“不错。”荀凌干脆地应声,视线落到男子身上,“三日后,我会率军攻打西竹,你便留在此处,若密阳或步将军那有何消息,及时向我传递。”

瘦削男子,也就是前不久才被提拔为都尉府主簿的孟秀,沉静地应道:“都尉放心,下官定会替都尉掌管好后方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