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大军出发后,送行的官员便两三人乘一辆车返回郡府。

从城墙上下来时,姜舒瞥见被守兵阻拦着的挤在围观百姓中的大片玩家,他们较NPC放大一倍的绿名太过显眼,正因显眼,于是愈发显得拥挤。

瞥见这一幕,姜舒不由得心中一紧,暗忖幸好出门时带的保镖足够多,否则这么一群人冲上来,估计都能把他吃了。

在守卫的保护下,姜舒和谢愔乘上同一架马车回府,路途中,他总时不时掀起帷帘看向外面街道,唯恐下一秒就有一个玩家冲出来拦路碰瓷。

并非他有被害妄想,而是此时的论坛上关于两类话题的帖子大增,一类是感慨出征场面盛大的,另一类便是罗列阵营首领攻略计策的。

姜舒扫了眼身前的游戏面板,目前论坛中讨论最热的帖子标题赫然是【殊哥终于出府了,把握机会啊姐妹们!】

这怎能叫他不担心!

“心有不安?”约莫是姜舒的情绪泄露得太明显,谢愔开口询问。

听到他的声音,姜舒便关闭了游戏论坛。

阻隔在身前的半透明面板消失后,坐于对面的男子端丽的面庞骤然清晰起来。

从帘子缝隙中探入的清风吹拂着对方轻盈宽大的衣袖,姜舒此时才发现谢愔今日为了给军队送行,特地穿了身较为郑重的簇新衣裳。

薄薄的真丝面料用银杏所染,内外每一层皆是相近而又略差几分的颜色,灰青、烟蓝与酂白,或错落或层叠地重合在一起,宛若烟雨之中层峦叠嶂的苍翠山景。

说来谢愔的衣服不管换什么风格都很适合他,也不知是他自己挑的,还是有专门的仆人负责此块,若是有专门的仆人,那人应当是类似于服装搭配师之类的职位吧。

姜舒盯着他轻轻浮动的衣角,不觉走了神,直到谢愔再次开口才陡然醒过神来。

“主公,可是在为战事烦忧?”

“嗯……是有一些。”姜舒只能这般应道,同时对他口中的称呼略感无奈。

每次听谢愔叫自己“主公”,他总感觉有几分不习惯,先前也向对方提议过干脆继续称呼自己的名字,谢愔却不答应,口口声声说要帮他适应身份,姜舒却觉得他更像是从这个称呼中享受着某种乐趣。

和他相同的还有一个张子房,其他人偶尔会改不过口,即便在私下里也仍称呼他为“府君”,唯有这两人,一口一个“主公”叫得欢畅,很难不怀疑他们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某种私欲而故意为之。

“我们已做好万全之策,不必太过担忧,”谢愔口吻温和,“左右思索这些无用,不如想想《修仙奇谭》后续之情节。”

“……”姜舒无言。

果然男人的嘴不可信,之前还让他不要太过操劳,现在就开始催起稿了。

不过被对方这么一打岔,他倒确实忘了各种烦忧之事,不自觉地思索起了小说及报纸相关的事情。

不出意外,五月的报纸便会登上龙特奥的那篇《降鬼录》,此次不如让秦商多印一些,送到北地去,早早将幽灵军的威名传播到匈奴统治之地,说不定还能打一波心理战……

一路上思索着这些,不知不觉抵达了郡府。

此时姜舒早已把对玩家的种种顾虑抛到了脑后,下马车时自然也放松了警惕。

而就在他等待谢愔下车的空隙,忽然一白衣女子不知从何处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最外层姜氏部曲的包围,直冲姜舒而来。

马车旁的侍卫立即反应过来,纷纷拔刀相向,两个带槍侍卫更是直接将槍口对准了她。

被众多武器直指着,女子也不敢再往前莽了,便索性作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对着姜舒“砰”的一下跪了下来,眼中含泪楚楚可怜道:“小女子命苦,求府君帮帮小女子吧。”

姜舒无语地瞥了眼她头顶的名字——“姬无忧”。

很好,很眼熟,正是那位常在论坛上发表“三句话,让高冷首领爱了我一百零八次”之类攻略的玩家。

看她穿着一身麻衣孝服,头上还别着一朵白玉兰,也不知演的是柔弱凄苦小寡妇,还是我见犹怜小白花。

姜舒有些头疼,明知对方在演戏,却不能直接将她赶走,只好沉下声问:“你有何苦?”

姬无忧像是早已背好了台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口齿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苦楚:“小女子新婚之夜失了夫君,还在丧中,我那婆家便要将我卖给村口的王麻子做小妾,我不愿,婆婆便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我好不容易才逃出那暗无天日的乔然村,不想再被抓回去,求府君可怜小女子,让我进府做个丫鬟奴婢在您身边服侍您吧,求求了,您若不收留我,小女子便要活不下去了,嘤嘤嘤……”

姜舒:“……”

这故事编得还挺全,据他所知,密阳附近还真有个叫乔然村的村子。

就女子哭诉的这么一会儿,周围已经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还有几个玩家插在其中,兴致盎然地围观着这位戏精女玩家的表演。

这下可好,众目睽睽下更不好直接赶人了。

姜舒正烦恼着要如何揭穿她,此时谢愔忽而往前一步,以泠然的嗓音问:“你叫什么?”

没想到还能和谢美人对上戏,女玩家强忍住截图的欲望,抬起哭得微红的迷蒙双眼看向他,缓缓说道:“小女子名叫姬无忧,无忧无虑的无忧。”

“何处人士?”

“原是西竹郡人。”

“自西竹嫁来乔然村?”

“是的。”

“夫家何姓?”

姬无忧顿了顿,道:“姓刘。”

来之前她了解过,乔然村姓刘的最多。

“名何?”

“刘牛。”

“舅姑何姓?”

“舅、舅姑?”姬无忧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称谓,就硬着头皮道:“姓黄。”

“方才你口中的王麻子真名为何?”

一直被他以冷漠的口吻质问着,女玩家此时也有些慌了,随口瞎编道:“王麻子就是叫王麻子啊。”

谢愔淡然收回目光,回头扫向后方围观官员中的户曹掾,道:“去查查这一户。”

户曹掾立即点头应“诺”。

“还要查?这就不必了吧。”姬无忧彻底慌了。

姜舒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浅笑着说道:“既有冤屈,自然要查。”

“算了吧,好歹是家人一场……”

眼见被点名的那名官员走进府里,约莫是去翻阅查找户籍名册,姬无忧意识到自己这场戏是达不成目的了,只好擦干眼泪,一改柔弱风格,用坚强的语气道:“我想通了,做奴婢丫鬟伺候别人也没什么好的,不如进厂子打工,既然逃出来了,我就要努力为自己而活,公婆什么的就随他去吧。”

说罢,不等姜舒等人有所动作,她先拍拍裙子道了声“告辞”,转身便要冲出人群,接着就被外层的部曲拦了下来。

刚才被这女子突破了防线,负责带队的阿猛正憋着一股气,此时直接撕下一块衣角塞进了姬无忧嘴里,免得她继续胡言乱语,然后将人押到了姜舒面前。

“府君,此人如何处置?”

姜舒知道这完全是一场玩家闹剧,见状便抬袖摆了摆手,准备放她离开算了。

谁知他尚未开口,谢愔先一步道:“暂将其压入牢中,查明真相后处置,若她所言属实,便为其摆平恶亲,若为谎言,耽误府君这许久时间,总要付出些代价。”

姜舒愣了一愣,没有反驳,心道这样也好,一直以来他待玩家太过宽容,这并不利于他树立威信。

听闻这结果,姬无忧瞬间瞪大了双眼,想要开口喊冤却被捂住了嘴,只能急得干瞪眼。

周边百姓目睹这女子前后的态度转变就知晓她多半在撒谎,倘若确有其事,又有什么不能查的,她这般所为多半是为了进郡府,在贵人身边服侍,好混个衣食无忧。

而围观的玩家见此情形都拍着胸脯暗自庆幸,还好有人帮他们试了这一条攻略。

“诶,看来卖惨这条路走不通啊。”

“关键是殊哥身边有个谢美人,其实殊哥还是很心软的,明知是假的刚才还想放了她,然而谢美人好狠的心,把这条途径把守得死死的,压根不让我等凡人接近殊哥。”

“实话说,刚谢美人面无表情提出一连串问题的时候,我代入姬无忧差点喘不过气,她能坚持这么久不崩脸,真不愧是表演专业的。”

“我也,社恐代入窒息,这大概就是正宫气场吧……”

一场闹剧在围观群众的津津乐道中结束,有过这一例子,玩家们再想靠类似的方式碰瓷,约莫也要好好掂量掂量为此坐牢值不值得。

踏进衙署,重新被熟悉的环境包围,姜舒感到一种安全感,叹道:“方才之事多谢谢兄了。”

事发突然,姬无忧的演技又格外真实,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一时还真不知要如何应对。

谢愔语气平常道:“待到主公身处高位,以各种方式接近你的人定然不少,今后若我不在时再发生类似之事,尽管交由下属处理便好,你不必为此费神。”

“嗯,学到了。”姜舒点头,满口答应。

心里则想,那姬无忧的演技确实不错,可惜用错了途径,这样的演技跟尹云影学学,出去祸害他人该多好。

不过此事倒给他提供了思路,也许等尹云影回来后,可以让他召集这些戏精人才组建一个类似地下情报所之类的部门,应当会很有意思。

·

莲寻郡,咸抚城。

暖风吹拂着阁楼,呼延诌半阖着眼倚靠在榻上,神色慵懒地听着手下汇报细作探来的情报。

“魏军将挑选一个阴雨或大雾之日,由荀容约带军一万五千人进攻咸抚,然此实为故弄玄虚,说是一万五千人,实则只有三千士卒,其余一万二千人皆为草人、木头充数,而之所以挑选大雾之日,正是为了迷惑我军视线,真正的魏国大军将在我军从平锣调兵之时进攻平锣豫县。”

呼延诌眯了眯眼,半晌冷笑一声:“魏人尽会使些奸诈计策,若非此次动用了暗探,或许还真会中了他们的阴谋。”

“大都尉,我们可还要调平锣守军来此?”

“自是不用,他们要攻豫县,我等便去那等着他们,咸抚城粮食充足,留下千人守城足以,”说到此处,呼延诌不禁扬起一边的唇角,“荀容约这般挖空心思地设下陷阱,我也定要还他个惊喜才行。”

·

“阿秀,我不理解,”阿沼蹙着眉头,拦下提着行囊准备离开的孟秀,问道,“我已在农民商会找到了活,虽五日期限已至,这房屋租金我还勉强付得起,你做什么非要走呢?”

“此地非留我之处。”孟秀言辞严冷。

“什么意思?我觉得这里很好啊,你来之前不是说想在密阳谋个职位吗?”

孟秀不耐烦地撇下唇角,道:“你可知道郇州要起战事?”

“当然知道。”

“兵荒马乱之时,正是我寒门中人出头之日,密阳安定非我所需,我准备去投靠荀都尉。”

“荀都尉?那你为何早不投靠步将军呢,步将军从一介平民升到五品将军,岂不更厉害?”在密阳生活了几日,阿沼已被本地人洗脑成了步大佬和姜府君的死忠粉。

孟秀何尝不知步惊云的厉害,但他曾偷偷观察过步惊云一阵,可以说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自己与那拥有着坚毅脸庞的男人完全不合气场,对方绝对不会重用他。

至于姜殊,或许是出身同乡之故,他亦本能地排斥为对方效力。

当然这些说给阿沼听,他也不会理解,孟秀直言道:“这些多余的就别问了,我只问你,跟不跟我去投奔荀都尉?”

面对着孟秀尖锐的目光,阿沼纠结地皱起脸,心中所想的皆是在农民商会干活时的快活氛围。

虽只在密阳住了几日,他已完全被这座充满着鲜活生机的城市俘获。

最终,他还是遵从本心让开了身体,低声道:“我对不住你,阿秀,我更喜欢现在安稳的日子。”

“你!”孟秀气得脸色铁青:“我真是瞎了眼,瞧错了人,从芸连到兴郡,白照顾你一路!”

阿沼面色发红地沉下脑袋,不敢看他。

而在孟秀彻底失望,越过他踏入院中之时,他却忽然抬起头,冲着前方那道被斜阳拉长的背影喊道:“倘若有一日,我是说倘若,倘若你在荀都尉那混不下去,可以回来这里找我,当然,我更希望阿秀你混得好,做上大官,成为你一直想成为的人上人!”

孟秀脚步不停,一边大步流星走出院子一边低声咒骂:“愚蠢,蛮夫,活该你穷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