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城门前排着两条长长的队伍,左侧为本地百姓或外来流民,右侧为携带着货物、行李的商人小贩。

孟秀和同乡的阿沼排在左侧的队伍里,因为不用检查货物,他们这边的队伍移动稍快些,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在此排了好一会儿了。

“这密阳城进出一趟可真不容易,你说是不是,阿秀?”身旁长着一张憨厚面孔的阿沼小声说道,“尤其是住在城里的农户,每日进出城门都要这般经受查验,岂不耽误了很多工夫,他们不会不满吗?”

“你知晓什么,有这般严密的排查,这城内的百姓方住得安心。”孟秀言辞略显冷酷地说了句,见年轻人一副迷茫困惑的模样,便道:“同样靠近边地,你觉得是无人管辖、不论胡汉皆可随意出入的保西城安全,还是城门戒备严密、唯有身份真实可靠之人才可进入的密阳安全?”

“那自然是密阳安全。”年轻人回答完,旋即恍然大悟,称赞道,“阿秀,你真聪明,不愧是读过书的。”

孟秀扯了扯嘴角,没有搭理他。

这阿沼虽长得较常人高大些,脑子却相当愚笨。

他本不愿和这样的人有过多来往,但谁让此人有个优点,便是听话,且好忽悠。

他到这密阳来,若能在此地谋个一官半职,身边定需要人伺候,而相比起花钱雇人,自然还是这般傻头傻脑又会自主巴着你的同乡好使。

“快轮到我俩了,不知这儿的官兵会问什么,脾气可好……”

即便没人搭理,阿沼也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话,忽然他推了推孟秀的肩膀,问:“阿秀,你说那坐在城门中央戴着黑面具的人是谁,他为何要穿成这副模样,又为何坐在那什么也不干?”

孟秀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没好气道:“我非城卫,我怎知晓。”

话虽如此,但他的视线却望向了前方的城门中央。

事实上,孟秀早已注意到了那人,正如阿沼所言,此人不仅装束奇怪,行为也是很是莫名,从头到尾只是以一副嚣张的姿态翘着腿坐在那,什么活也不干。

可若城门处当真无他的公务,岂不坐于别处休息更好,何必偏偏挡在城门中央,偶有大车路过,还要搬离位置。

他思索着这些,不自觉多注视了那黑面具一段时间。

也许他的视线过于明显,对方忽然转头朝他望了过来,然而仅轻飘飘看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那一刹那,孟秀敏锐地察觉到他目光掠过的是自己的头顶,而压根没注意到他本人。

孟秀皱了皱眉,愈发疑惑,这黑面具的目光实在古怪,扫过他们时就好似专为买韭菜而来的客人看到了一篮子的菘菜,看一眼就失去了兴趣。

不知他坐在那究竟为何……

孟秀越是思索不出结果,越是偏执地想要知道答案,不过此时队伍已经排到了他,便只好将此事放到一边,作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回答官兵的提问。

“籍贯何处?”

“浠州芸连郡,保西县人。”

“芸连的啊,那地正被氐人攻打吧?”一旁的官吏给他登记着,忽而感叹了一句。

“是啊,四处皆战乱,大伙都逃了,”孟秀回道,听出官吏口吻中带着的别样意味,便试探问,“莫非您也是芸连人?”

官吏摇头,好脾气道:“我可是实打实的巽阳人,不过我们府君的祖籍却是在芸连,你既是芸连人,芸连姜氏总听说过吧?”

孟秀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回答:“听说过,那自然听说过。”

登记完身份,孟秀走到一旁等待阿沼,虽面上淡然不显,心中却起着惊涛骇浪。

芸连姜氏,何其巧合……

这姜氏在前朝与他们孟氏可是同为芸连一地的世家大族,只不过在改朝换代之时,他们两家的祖辈皆投靠错了人选,魏国建立后,便被当时的浠州刺史派兵打压,门第双双没落,沦为寻常百姓,芸连的姜氏族人更是落魄得几乎寻不到踪影。

他曾听祖父提起过,彼时姜氏有一旁支于其时把握住了机会,投靠了如今掌权的裴氏家族,在都城做了大官。

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旧都距离芸连郡太远,他早已将此事忘却,未曾想大家口中郇州的三姜太守正是那一支出身。

思及此,孟秀感到颇为可笑,曾经的孟、姜二家嫡支如今都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倒是彼时不受重视的小宗子弟一个个做了大官,真是可笑至极。

“阿秀,我拿到木牌了,你瞧,”阿沼凑了过来,拿着木牌给他看,“那官爷说我们拿着木牌去东市对面的南翥里,便有人给我们安排住所,不过仅前五日不必交钱,之后便要收租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找活干。”

孟秀的思绪被打断,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安排道:“等会儿你进了城先去找活,我去南翥里找住所,你将木牌给我,我们二人同住应能分得更大的屋子,还省下一份租钱。”

“阿秀果真想得周到。”年轻人听闻可以省一份租金,便毫不犹豫地将木牌递给了他,对于对方让自己去干活的说法也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公平。

接着,同乡二人便怀着迥异的心情一块入了城。

仅通过一道城门,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城外流民众多,队伍拥挤,又因昨夜才下过雨,四处充斥着一股潮湿酸臭的气息,而一旦踏入城内,那种被夹在漫长队伍中缓慢移动所带来的令人不快的压抑感便顿时扫之一空。

进入南城门,入眼是宽阔通畅的广延街,街上人流虽多,但都有着各自明确的去处,就如同棋子沿着规定的路径移动,看似混乱,实则有序。

“阿秀,这城好大好多人啊。”阿沼词汇匮乏,只能这般形容内心的感受。

放眼望去,见道路上到处皆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与来来往往的人群,和他昔日所住的地方很是不同,便有些不敢行动,小声问身边人:“你给我出个主意,我该去何处找活干啊?”

孟秀环视四周,随即发现身后的城墙上就贴有不少的“招工启事”,刚进城的流民百姓几乎都围在那,听识字的少年郎念上面的招工词。

“多人询问群学招工条件,我最后再念一遍,诸位安静听好。

“郡学招工岗位尚剩余这些,郡庠序招厨娘二人,要诚实可靠、吃苦耐劳者,通过厨艺面试后便可入职,工作时辰为每日卯时初至酉时末,包吃住,月结工钱二斗米,月休一日……

“郡技校,招木匠或擅长工巧技艺者,人数不限,需参与技艺考核面试,视能力而定职位工钱,手艺高超或可录用为师,手艺低劣则不取用,月休四至八日……”

阿沼被孟秀带过来听招工介绍,听闻厨娘一月可领二斗米的工钱,不由惊讶地抽了口气,嘀咕道:“这是哪的厨娘,二斗米够我吃一月有余了,还包吃住,何来这么好的活,莫不是骗人的……”

孟秀蹙了蹙眉,道:“闭嘴,好好听着。”

有人提问:“小先生,可有适合我等寻常农人的苦力活?”

“那是自然,这类活最多,”负责念招工启事的少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打开水壶喝了口水,继而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开口道,“先念官府派的活,官府招工要签合同,签了合同便不可随意退出了,各位需注意这点。

“再说招工,一为修路工,要吃苦耐劳、身体康健者,届时需跟随修路队去往兴郡其他县干活,包三餐住宿,工钱可日结也可月结……

“一为建筑工,要吃苦耐劳、诚实守信者,届时需跟随建筑队前往较远处建设房屋,同样包三餐住宿……

“再者,化妆品工厂招工五十人,工种较多,诸位可去雁栖里十二号询问详情,到了那边自有人负责答疑。

“官府派活便是这些,下面为各大商会招人,首先为农民商会,农民商会此次共招五人,搬运工二人,农民三人,干的皆是农活与体力活,不包食宿,无休假,工钱可日结也可月结,月结工钱米三斗……”

“三斗米!”阿沼眼睛一亮,看向孟秀道:“这体力活我能干。”

和他发出相同感叹的还有不少人,孟秀闻言便道:“你觉得能干就去试试,我看周围盯着这活的不少,去晚了便赶不上了。”

阿沼被他这么一催促,立刻紧张起来,转身便要去寻活,随即又忽然反应过来:“等等,这农民商会在哪啊?”

“瞧这上边所写,农民商会在雁栖里三号,你跟在他们后边走,找不着路就问本地人,届时不管能不能选上,酉时都到这来会合。”

“好好。”阿沼应了两声,急急忙忙地跟着前往雁栖里的人群而去。

孟秀目送他离开,随后随意挑了条东侧的小道进入了东市。

与玩家聚集的西市不同,东市多是原住民的店铺摊位,因此对于孟秀而言,这边的市集除了道路平整、人流拥挤了些,与寻常市集并无区别。

不过光是道路平整这点也够令他惊讶了。

修路乃极为耗费钱财的工程,通常再大的城也顶多只会将中央主街道与士族贵人聚集处的道路铺平,怎可能如此地一般,连穷苦百姓所住的里坊小巷皆修得如此平整!

分明昨夜才落过大雨,这巷子里除了少数凹陷处留有积水,大多地方竟都已干燥了,着实令人吃惊。

孟秀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草鞋,若是在其他地方,他的草鞋踏着湿泥走了这么多路,定早已废了,而事实上,从进入密阳范围起,所经过的便都是这般平坦凝固的道路。

路极坚硬洁净,且不见石板拼凑的缝隙,也不知是用何物修葺而成。

孟秀边走边思考,自从来到这里,他的问题便无休止地冒出来,眉头的褶皱简直从未舒展过。

正想着这些,他忽而注意到一个背着一袋纸张的小童站在路边喊着什么“卖月报”。

他尚未理解这“月报”是何物,便见一扛着锄头的老农拿着几个铜板去换了一份折叠的黄纸。

瞥见那纸上所印的“密阳月报”四字,孟秀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过去拦下老农问:“你手中所拿的是何物?”

老农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外地来的,展开报纸道:“这是官府每月一出的报纸,上边有官府的公告,有教我们种地、做吃食的,还有些颇有意思的故事。”

孟秀扫了眼报纸上的内容,确实为他所说的这些,而听老农说得这样清晰,他险些以为自己判断错了对方的身份,柔和了语气问:“您识得上边的字?”

老农合起报纸,羞涩地摆手:“我哪里识得,这是买给我孙儿瞧的,他在郡学上学,知道得比我多多了。”

“你孙儿在郡学上学?”

“是啊,多亏府君开明,让我等平民也可去上学,我孙儿才有这机会读书啊。”

老农笑着感慨完,见他木愣愣的,便带着报纸离开了。

孟秀着实被震惊到了。

令庶族可入郡学,这姜氏子究竟在想什么?

因骤然堕入玄思,孟秀就这般直直地站在了街巷旁,恰逢一布商牵着驴子拉着车从旁经过,车轱辘压过水洼,溅起几滴脏污的水珠落在他的小腿和草鞋上。

冰冷的水珠激得他浑身一个颤栗,孟秀猛地惊醒过来。

他蹙紧眉头,回头瞧了那布商一眼,脸色悒郁。

不论姜氏子想作何,既然姜氏可振兴家族,他孟秀闭门苦读多年,文才谋略皆不逊色,终有一日定也能复兴门庭荣耀。

如此做下决定,孟秀沉着脸甩了甩草鞋上水珠,抬着头大步朝前走去。

两个男子与他擦肩而过,一人转头瞥了他一眼,对身边的兄弟道:“那人是不是傻子,刚才一动不动站在路边,车过来也不躲,被溅了一裤子才知道不高兴了。”

“大概卡BUG了吧,这游戏再牛逼也总会出点故障的。”头顶着上官飞刀的士兵玩家口吻随意道,旋即推了身边人一把,“别管这些了,赶紧跟上那卖布的,别待会儿让哪个不识趣的给举报了,咱们的任务就失败了。”

“真服了,难得出一回便衣任务,竟然是保护红名。”

“不然呢,城里这么多玩家,不盯着点,他早被人砍了。”上官飞刀道,“反正我们的任务就是让他顺利跟营里的间谍联系上,保护他到军营就差不多了。”

正聊着,红名布商仿佛察觉到什么,回头警惕地张望了一阵。

二人立即装作过路人模样边走边聊,待布商消除警惕转往北边的小巷,便立即快步跟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