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不知不觉,来密阳都有大半年了。”姜舒随口感慨着,拿起酒壶往对面的酒杯中斟了稍许清酒,“你就稍微喝一点吧,帮我消灭些小菜,省得浪费粮食。”

谢愔没有异议,反正自从上回醉过之后,除非他一人独处,否则都最多只喝一小杯的量,过了这个量,就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了。

收回酒壶,姜舒又往自己杯中倒了些酒。

按理说,亲人忌日不应该喝酒,不过并非聚会宴饮,只是私下同朋友稍微喝一些倒也无大碍。

端起酒杯喝一小口,桃花烧幽雅细腻的口感带给人极为闲适的微醺之感。

姜舒轻啧一声,评价道:“颜如玉酿酒还真有些本事,一批比一批有长进。”

谢愔闻言,便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点头道:“确为香醇。”

“这酒若是运到南地,定能售出高价,”姜舒一边吃着盘中的凉拌韭菜,一边说道,“只是自从淮扬王出兵,与孔太尉在淮州掀起战火后,淮州的商队便鲜少再来了。”

谢愔看他一个劲吃着韭菜,仿佛这道菜很是可口,便也跟着夹了一筷子放到口中,然而很快,他就被那韭菜的辛辣之味刺激得皱起眉来。

姜舒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不由笑道:“谢兄不喜欢吗?这三春嫩韭可是温阳祛疾的。”

察觉到他话语中的调侃之意,谢愔有意不接这话,喝了几口茶水盖过韭菜之味,若无其事地顺着他方才的话题道:“淮州乱局不平,通商之事定然受阻,即是谢氏商队,此时通行两地也多有不便。”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聊公事,姜舒也就收敛了笑意,说道:“如今这中原一带,也唯有沂州未受战火影响了,果然当初与小舅通商是个明智之举,密阳产的织锦、酒水多数都消化在沂州了。”

谢愔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姜舒夹了点鱼肉,又喝了几口酒,动作间时不时地转动眸子关注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谢愔聪明,经手的政务从未有出错的时候,且在自己提出一些较为新颖的想法时,对方也总能给出合适的建议,不过或许是出身高官世家,不得不谨慎行事的缘故,确实很少听他臧否人物,谈论时事。

出于一种考较的心思,姜舒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淮扬王已打到了花洲口,谢兄觉得,他能顺利入衡川吗?”

谢愔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不能。”

“为何,”姜舒接着问,“不是有王将军助他吗?”

“孔净之担任司隶校尉许久,淮州遍布其势力党羽,即便有王将军相助,淮扬王也难入都城,他到花洲口已是极限。”

“那你觉得孔氏能赢?”

“未必,”谢愔口吻淡淡,“凌州刺史为平江王与起义军拖住了军力,西南王若能把握时机,或可入驻衡川。”

分析得完全正确!

虽在他的原剧情中没有起义军这回事,但最后成功踹掉孔澄上位的确实是西南王裴新。

姜舒垂下眼来,见杯中空空,便又往其中倒了些酒,随后拿起酒杯仰头一口闷下。

放下杯子时,他忽而以严肃的表情开口道:“谢兄。”

谢愔抬眼看向他,静静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姜舒对上他那凝然不动的视线,突然有种仿佛早已被洞穿了心思的感觉。

他心中飘摇不定,本想借着酒力询问对方要不要跟着自己干,可临到开口却又无端地生出一丝畏葸,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人隔着案桌无声凝望彼此片晌,最终姜舒只泄了气般地摇摇头:“没什么,这鸭子烤得不错,你多吃些。”

谢愔低下头应声,还真夹了片鸭肉放到了碗里。

因为未能成功开口,姜舒心中沉闷,桃花烧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便将一壶酒都灌进了胃里。

喝多了之后,思绪不觉变得朦胧迟钝起来,倒是不再郁闷了,只是头脑有些昏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

案桌旁的烛台闪耀着略显倦怠的灯火,昏黄的光芒映照在谢愔的侧脸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他线条精致的五官轮廓,冷俏无瑕得像个玉雕的偶人。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摄魂。

姜舒撑着困倦的双眼,从对方那乌黑浓密的青丝端详至光影分明的脖颈喉结,模糊地感觉自己像在观赏一幅优美的古画。

“谢兄,你知道吗?”

兴许是酒壮怂人胆,他迷迷糊糊的,竟把心底藏了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且是抬起手指一字一句缓慢清晰地表达道:“你从头到尾,连每根头发丝的长度都恰好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

谢愔夹菜的动作一顿,搁下筷子对上他的目光问:“喝醉了?”

姜舒摇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话是这么说,然而紧接着,谢愔就见这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青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旁侧的书房走去。

片晌后,对方在窗前的书案旁落座,转过头冲他拍了拍案桌,理直气壮地提要求道:“劳烦谢兄给我弹个曲子,想家了。”

谢愔愣了愣神,倏然失笑。

身为一郡之长,青年平日里不得不作出一副稳重可靠的样子,谨慎周旋于众多官员之间,此时喝多了酒,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少年人才有的率真来。

其实相比起白日端正有礼的姜殊,他倒是更喜欢对方这般年轻、稚嫩的模样,一如当初在巽阳时的明媚朝气,想笑便笑,想要什么便直接开口,气势旺盛得就像那只爱在他膝头上撒娇的小狸。

“谢兄?”姜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疑惑。

谢愔起身朝他走去,同时吩咐站立在门边的之桃道:“去我院里取琴来。”

“诺。”

没多久,之桃回到屋里,身后还跟着小心翼翼抱着琴的徐海。

将琴放置在书案上,谢愔坐到书案另一侧,拨弄了一下琴弦,即兴地开始弹奏起乐曲。

如愿听到调子舒缓的琴声,姜舒趴到了案桌上,眼睛半睁半合地注视着在对方修长有力的手指拨动间轻轻颤动的琴弦。

铮铮琴音空远悠长,比午后的雨声还要催人入眠。

等弹完一曲,谢愔再看向对面,便见人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身后的窗缝流入的月光莹润清亮,宛若落了层白霜在青年的脸颊上,将那副静谧隽秀的容颜映照得皙白柔软。

之桃发觉主人已经入睡,便走过来道:“谢郎君,您去歇息吧,此处交给奴婢。”

谢愔不声不言地看了青年半晌,随即道:“我来。”

之桃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这时见谢愔起身走到姜舒身侧,也就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姜舒显然是这阵子累着了,被人打横抱起也毫无反应,睡得十分安稳。

直到谢愔将他放床上,准备抽身离去时,他才像是陡然有了知觉,忽而伸手抓住了身边人的袖子。

谢愔略微蹙了下眉,由于弯腰时背后的长发垂落到了身前,对方这一出手不仅抓住了他的大片衣袖,还拽住了他的一绺头发,令他不得不俯着身子坐在床侧,隔着短短的距离和对方共享略显稀薄的空气。

他转移目光到青年的手上,正欲伸手去将自己的头发和袖子抽出来,这时却见对方忽然抬手,将他的衣袖连同那一绺长发放到鼻前闻了闻,嘴里模糊地吐出两个字:“好香……”

这举动既十分自然,却又十分暧昧。

谢愔注视着被他放到鼻前轻嗅的自己的头发,蓦然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蝴蝶被他捉住了翅膀,心脏扑闪着忒忒跳动。

“谢兄。”他忽而又开口,口齿清晰。

谢愔以为他醒了,侧目看去,却见对方还是闭着眼的。

原来是梦中呓语。

“谢兄……”

“嗯。”

“我不想……”青年低声嘟囔着,含糊的嗓音像在撒娇。

“嗯?”

“不想……”

“不想什么?”他凑近些许问。

“不想与你,为敌……”

听清后边的半句,谢愔稍稍睁大眼,一瞬间复杂的思绪填满心头。

“然后呢?”他问。

沉睡的青年一声不响,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便没了其他动静。

气氛沉默着,窗外吹动树梢的风声忽然喧嚷起来。

见他不再说梦话,谢愔便抬手将自己的袖子和头发从他手中一点点抽了出来,继而直起身,坐在床侧沿边安静看着他。

“傻。”过了会儿,他轻声道。

府内官员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每次商议军事都独独将他落下,这般明显的差异对待,对方还真以为能瞒得过他吗?

“为何不直接问我?”

“口中说着信任,却将我排在了最后?”他以平静的口吻质问着,抬手提起被子盖在姜舒胸前。

见青年脸颊红红的,似热得出汗,便又将他的胳膊从被子中拿了出来,压在被子上。

而就这一瞬间,对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袖。

“……”

谢愔试着抽了抽袖子,发现这次对方攥得更紧了,甚至因为有人跟他抢衣服,眉头还皱了起来,不知究竟在做着何梦。

之桃见此状况,有些着急地想要帮忙,但未得到指示,也不敢上前打扰。

谢愔尝试几次无果,只好对她道:“取剪刀来。”

之桃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点头应“诺”。

片刻后,那片料子柔软的衣袖便被沿着接缝整齐地裁剪了下来。

谢愔在剪下袖子后,就一声不响地回了自己的院落,外衣缺了一只袖子,于他着实有些不雅,不方便继续待在外面。

主院的屋内,夜风吹拂,灯火摇曳。

之桃动作轻巧快速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盘,出门时转头看向抱着一片衣袖睡得正香的自家郎君,总觉得这场面颇为怪异,却又说不出是何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