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楼阁中烛火明亮,四面的雕花窗户紧闭着,仅留着条门缝透气,空气暖洋洋的,充溢着一股独特的纸墨味道。
此处是郡学藏书阁的三楼,也是刚成立不久的报社工作室所在地。
姜舒入内时,报社所有人都在安静专注地做着手头上的工作,唯一的动静只来源于最里面的排版间。
用纱帘隔开的小室内,摆放着满满木活字的两架轮盘轻轻转动,排版工于一旁叫着号码,排字工熟练地转动轮盘取出活字,配合默契。
他在门口处静静地站立看了一会儿,随即叫了声正在进行校对审阅工作的秦商的名字。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才发现太守到来,立即起身相迎,报社的其他员工见此状况,亦是纷纷停下工作俯身行礼。
员工中有不少人都是直接从郡学聘请的学生兼职,因此里面还夹了好几个一测二测的老玩家。
在老玩家眼中,姜殊是最为特殊的剧情NPC,特殊NPC随便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掉落高奖励的奇遇任务,所以看到姜舒过来,大家都一下子兴奋起来,有大胆的干脆开口询问:“殊哥,是有任务给我们吗?”
秦商蹙眉望过去:“不可对府君无礼。”
纵使玩家胆子大,对于给自己上课的老师还是怀着些敬畏的。
惹火老师被扣了好感度,万一明年不给他任务通过了呢?
于是被训的玩家立即给自己的嘴拉上了拉链。
姜舒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工作,继而转头对秦商道:“路过郡学,顺便来看看月报的进度如何。”
闻言,秦商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桌旁,拿起一份已经印好的报纸递给他道:“此为印制的初稿,还存有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更改,府君可粗略地看看效果。”
姜舒打开报纸,发觉这报纸初稿还真是和自己印象中的报纸相差甚大。
首先因为技术问题,印刷的文字都是单面的,其次字体非常大,排版也不是很舒服,看着有些杂乱,再有便是因为字体太大,导致这一份报纸三大张,其中一张半所印的都是自己经过精简修改后的修仙小说内容。
给出如此大的版面还只印下了前三章,着实有些浪费。
“这个字体……无法再缩小了吗?”明知自己问的是句废话,姜舒还是忍不住开口。
要知道刻木活字可是个相当大的工程,木坊的木匠忙活了这么久,也就仅仅能够供应上学校教材与初版报纸使用的活字,现在想要缩小字体根本来不及去做。
“我们尝试过用小字号的阴字,然其极容易糊版,字迹模糊不清,这已是几次更改后最合适的大小。”秦商回答道。
这就是木活字的缺点了,虽然原材料的成本低,制作起来较方便,但在清晰度上肯定比不上陶活字、金属活字等。
姜舒明白其中的困难短时间内不容易克服,轻轻叹气:“如此一来,纸张的成本会很高吧?”
“府君不必太过担忧,这月报所用之纸乃我等与纸坊沟通后,采用木坊废弃的木料磨成木浆制成,非但成本低,且吸墨性强,纸张松软平滑,易于印刷,只是杂质较多,容易破损,不利于长时间保存。”
姜舒点了点头,既然成本不高他就放心了。
翻过两张报纸,姜舒视线落到第三张报纸的结尾,上面正印着一首介绍密阳吃食的小诗,诗句风格清新幽默,具有文采的同时又将吃食描写得十分诱人,堪称绝好的宣传广告。
诗的右下方还落下了作诗者的名字,正是前不久才离开密阳的谢皎。
姜舒稍有些讶异,指着报纸道:“这是他何时所留的?”
秦商微微一笑,解释:“此非谢侍郎亲手所交,而是昨日郡丞派人将其连同他所写山水诗篇一起送过来的,恰好今日试印,吾观其有利于宣扬密阳特色,便将其一块排了上去。”
“原来如此。”姜舒放下初稿,脑中灵光一闪道:“不若这样吧,今后在选稿时,若有商户愿意出钱在报纸上刊登宣传之词,也可适当地选择几条投放。”
秦商思索片刻,憬然有悟:“如此一来,报社便多了一条收入渠道。”
“没错。”
“谢府君提点,下官明了。”
姜舒点了点头,随后沿着员工们的工作区缓缓绕起步来,边观看报社工作边道:“再过不久便是正旦了,我欲在新年之时发出第一份密阳月报,不知玉笙这边是否来得及?”
“不满府君,下官亦有此想法,再加紧些工作,应当能来得及。”
“辛苦玉笙了。”
在报社转过一圈,催完稿,姜舒就准备离开了。
这时,秦商忽而开口:“首份月报意义重大,不知下官是否有此荣幸请府君提个报眼?”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姜舒思索片刻,道:“那便简略些,好省着版面,就写‘新年甫至,惟愿阖家团圆,国泰民安’。”
·
从郡学回来,姜舒先去侧堂邀请了谢愔晚上一块在后宅自己的住处用饭,然后便派人去厨房让厨师们炖一个羊蝎子火锅,准备今晚好好享受一顿。
冬日天黑得早,刚至酉时,暮色就已全然笼罩了整个院子。
廊下点着灯笼,朦胧的灯火照耀下,夜风将雪花吹得漫天飞舞,尽管仆人再三清扫道路,院中的石板小径仍是积了薄薄一层白雪。
知晓府君要请郡丞一块用餐,之桃早已在屋内放上炭火,点起熏香。
香炉冒出的青烟与羊蝎子火锅的滚滚热气混合在一起,使得整间屋子都充斥着一股奇异的暖香。
于是当姜舒推门进入时,便直接被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连忙对身后准备关门的谢愔道:“还是开扇门通通风吧,吃着火锅应该不会冷,还能赏赏雪景。”
谢愔收回手,应道:“好。”
自天气转寒,小五吃了晚饭也不再到处乱跑了,通常都趴在自己的猫窝里睡觉。
今日因为屋里摆着火锅,小猫被这香气所馋,便转移阵地到了案桌旁的软垫上,试图靠卖萌获取主人偶尔给予的一片肉。
谢愔如今对火锅也很熟悉了,在案桌旁落座,问:“今日不吃鸳鸯锅了?”
“冬日嘛,自然是当吃些好的补补身体。”姜舒回道,坐下后先拿起小碗盛了碗汤递给对方:“来,谢兄,开饭前先喝碗汤暖个身。”
“多谢。”
谢愔接过汤碗,用小勺子舀起一勺,先浅尝了一口味道。
“如何?”
“味甚鲜美。”
姜舒给自己盛了一碗,就着碗边喝了一口,旋即抬头笑道:“我亦如此认为。”
晚餐除了火锅,还准备了几道下酒小菜,适合边喝边聊。
当然,姜舒喝的是酒,谢愔饮的是茶。
二人一边吃着火锅,一边闲聊着各种公务私事。
姜舒提到谢皎留下的那篇品密阳特色美食的小诗,倏尔想起道:“对了,谢兄的续命丹药效是否快到了?”
谢愔应声:“约莫还有十几日。”
“等会儿我去取一颗来,”姜舒道,“事关你的身体,马虎不得,最好还是提前一段时间服下。”
谢愔点头,尔后似不经意问道:“说起此事,我有些好奇,先前殊弟所说的高人之言确否属实?”
闻言,姜舒夹菜的动作一顿,继而搁下筷子道:“我知晓瞒不过谢兄。”
谢愔凝眸注视他,静静等待实情。
姜舒喝了口酒水,道:“我那时所言有真有假,高人确实存在,他也确实去了海上,而我也的确有些奇遇,不过与那高人无关。”
“是何奇遇,不可说?”
姜舒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不可说。”
他虽然信得过谢愔,但玩家和游戏这种事情还是太超出古人的接受范围了,即便要解释也很难解释得清楚。
谢愔收敛目光,道:“若是为难,不说也无妨,不过今后,殊弟最好还是莫对他人提起奇遇之事。”
“谢兄的意思是?”
谢愔口吻平静:“自古以来,身怀异象之人无不成就大业。”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把姜舒惊得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连忙摆摆手道:“我还是算了吧,我可没有那本事。”
“殊弟当真如此认为?”
“当然,治理一郡便足够困难了,幸亏有你们这些能人相助,否则我怕是连密阳都管不过来。”
谢愔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听他这般所言,便顺着话接道:“你已做得很好,不必太过苛求自己,公务繁忙时,也可随时寻我分担。”
姜舒扬眉:“这可是你说的,日后忙到夜里回不了家,谢兄可莫腹诽我凭借职权欺压病人。”
谢愔微微扬唇,点头“嗯”了一声。
姜舒展露笑容,举起酒杯:“那正好,趁此机会,当为我们官府美好的未来,干上一杯。”
谢愔看了看自己的茶水,端起茶杯与他的酒杯清脆一碰。
茶、酒微溅,落入对方杯中。
二人于飘扬细雪中,昏黄灯火里,隔着朦胧白雾饮下一杯。
·
夜色深沉,营帐外寒风瑟瑟,冷如刀割。
大营空旷处燃着数个火堆,在熊熊烈火的包围圈中,两个勇士正在比斗武艺。
相比起匈奴勇士魁梧雄壮的身形,羯族青年显得清瘦又柔弱,然而就是这么个瘦弱的青年,却凭借其灵活敏捷的身手与拳拳到肉的狠厉招式,硬生生将体型两倍于自己的匈奴勇士撂倒在地,狠狠地按在地上摩擦。
“好!不愧为我看中的勇士!”兰谷坚嗓门洪亮地叫好。
其他围观的匈奴士兵见到如此出乎预料的战局,惊讶过后亦是纷纷欢呼附和。
相比起神色爽朗的兰谷坚,呼延蛮蛮的脸色却没那么痛快。
这是自然的,自己护卫队中的猛士被对方随意派出的一个羯胡打败,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然而心中不快归不快,对方毕竟是深受大单于重视的第一大将兰谷坚,呼延蛮蛮只能挂起虚伪的笑容祝贺道:“大当户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区区一个羯胡也能培养得如此凶悍。”
兰谷坚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邢桑并非我所培养,而是我在众多羯奴中发掘的奇才,是天生的战士。”
“那大当户可真是好眼光。”呼延蛮蛮似笑非笑地夸了一句,给了身边护卫一个眼神,让护卫快些将被揍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匈奴勇士带走。
丢脸丢一会儿也就够了,可不能一直丢下去。
旁侧服侍的尹云影看出呼延蛮蛮心情不顺,愈发温柔地喂给对方剥好的葡萄,目光则时不时地落到前方受赏的羯人青年身上,不着痕迹地动手截了张图。
“邢桑,这一场你打得极好,这样吧,我身后的这个婢女我还未用过,便赏给你享用一晚,你若喜欢,送给你也无妨。”
兰谷坚此话一出,其身后的汉人奴婢顿时颤抖起来,然而主人的话不敢不遵从,即便腿脚打着颤,她还是听从吩咐走到了邢桑身旁。
羯族青年状似很高兴,抱拳道了声谢后,便一把抓过汉人婢女的手臂拉去了士兵营帐。
众人见他如此迫不及待,皆放声大笑起来。
呼延蛮蛮也忍不住露出鄙夷笑容,嗤笑道:“果真是个羯奴,未见过世面。”
另一侧,邢桑将女子拉入自己的帐篷后,脸上的笑容便已尽失。
他沉默地点起烛火,旁若无人地脱起了衣物。
“主、主人,我来帮您。”婢女声音颤抖道。
邢桑看了她一眼,停住动作,展开了手臂。
婢女垂着眼,动作轻柔地帮他脱下衣物。
当解下里衣时,她无意间看到男子手臂上浅白疤痕组成的文字,不小心便脱口念了出来。
“姜殊……”
邢桑倏然转头看向她:“你识字?”
婢女顿时惶恐地低下头,轻声道:“年幼时学过一点。”
“你是士族女?”
女婢不应声,算是默认了这点。
邢桑坐到了床边,问:“家在北地,被匈奴掳来的吗?”
婢女听闻他这般用词,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随即约莫是觉得邢桑比较好说话,便跟着坐到床边,小声地开口:“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邢桑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臂上,沉默片刻道:“他是我的……恩人。”
话落,轻轻扯了下嘴角,转身躺到了床上。
婢女见状,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始脱衣。
邢桑扫了她一眼,道:“就这么睡吧。”
“啊?”
“我对汉人无兴趣。”说罢,就转过身掐灭了火烛。
视野陡然陷入黑暗,婢女愣了愣,半晌才明白自己逃过一劫,不由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坐到地上,靠着床的沿边蜷起身体,丝毫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