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府君欲设立庠序?”葛建惊讶询问。

“不错。”姜舒点头。

国有太学、国子学,郡县亦可开建郡学,设立庠序。

所谓庠序,也就是地方学校。

不过地方物力所限,且不受中央重视,少有兴办学校的,故众人乍然听闻此言,皆有些诧异。

姜舒原本也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近来随着各种公会的增加、纺织厂的开办,郡府内的人手越来越不够用,招收官吏一时也招不着合适的,他这才想到了办学培养生徒。

设立庠序绝对是郡中大事,以密阳目前的情况,教师、生员皆是问题,且此事朝廷不会资助,那就意味着所有费用都得由他私人支出。

他自己一个人肯定没办法解决那么多麻烦,于是今日,姜舒就将自己的智囊团召集到后堂,商议起了此事。

“置学官兴学论,可谓世济其美,”葛建斟酌着说道,“只是,郡中高门中第皆丧,清望亦难寻,若要开办郡学,该以何人为师,取何处子弟充学?”

“兵荒马乱之年,应不拘常宪,我开设学校,是为了能从中选出可用之才,填补官吏所缺,因此只要是勤学好学之人,不论士庶贵贱,皆可入学。”姜舒这般说道:“至于师者,既然只是培养吏员,便无需其如何贤明望重,只要德才兼备,通晓经术,便可为师。”

此言一出,张子房老神在在没什么反应,葛建却是双眼发亮。

因出身低微,葛建在遇到姜舒前曾多次碰壁,故而他愈发能体会到姜舒此言之下的用意。

倘若真能建立这么一座学馆,不论贵贱皆可读书,这将给予贫寒子弟多少机会啊!

他不禁语气激动道:“若是如此,下官定鼎力支持。”

姜舒点了点头,看向张子房:“子房先生以为如何?”

“有教无类,府君的这个想法甚好。”张子房笑着说道:“不过既然都要开办学校了,只教经史未免有点可惜,我觉得可以多添加几门技艺,例如工学、医学、算学、武学等等,都可以列入课程,这么一来,培养出的学子就可以充实各处匠坊,毕竟我兵器坊可是长期缺人哪!”

姜舒在心中给他竖起拇指,这些也是他想说的,现在由张子房提出来正好。

受到自身身份所限,一个士族子弟提议“不论士庶,皆可入学”就已经够离谱的了,若是再主动提出要在学科里增加工匠技艺,那简直违背常理。

于是此时,他便佯装出一副沉思模样,道:“先生说得有理,我会考虑。”

话说着,姜舒又看向坐在另一侧的谢愔。

自入席后,对方便没有开过口,面色淡淡的,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姜舒心里难免有些许忐忑,毕竟自己方才所提出来的想法可以说是完全和谢愔所在的阶层观念相悖的。

他轻轻清了下嗓,问:“郡丞所见如何?”

听到他点名询问,谢愔这才开口:“子房先生所言,虽然可行,然若是在郡学中增添工匠技艺之课,此庠序便与寻常郡学相去甚远,此事传出,恐会引来有心人士争议,我建议将两处学馆分设。”

“谢兄的意思是,除郡学以外,再办一个专授技艺的学校?”

“不错。”

姜舒点了点头,没有被一棒子打死,只是建议再加一座学馆,谢愔已经十分开明了。

而他的提议也确实在理,当下的阶级制度森严,即便是在自己的地盘发布政令也有可能牵扯到某些人的敏感神经,自己还是得小心一些,不能被人捉住把柄。

随即,他便应声道:“谢兄所言有理,我会细加考虑。”

既然几位智囊团成员都觉得办学一事可行,姜舒也就准备放开手去做了。

当天和智囊团商议完办学的细节问题以后,他便将开设庠序的计划通知给了诸曹的官员。

令金曹提前备起办学资金,功曹抉择搜罗相关人才为师者,户曹实地考察选择合适的房舍作为学馆,同时,招生之事也要提上日程。

虽然想法很美好,但真要实施起来,建学校可比建纺织厂麻烦太多了。

别的暂且不论,教学授课,起码书籍、纸笔总要供应上吧!

然而如今的世道,这一类东西往往是最贵的。

纸还好说,被迫内卷的玩家中早有人开了自己的纸坊,采用后世的知识,造出来的纸不仅质量好、种类多,成本还低。

只是因为产量不高,再加上密阳目前还比较闭塞,所以没什么名气。

姜舒决定趁着那名玩家还没发展起来,先给他的纸坊加笔投资,扩大其规模,如此官府用纸也可低价从中进购。

再有就是笔墨,这东西有贵有贱,贫寒者咬咬牙买个鸡毛笔也不是不可以使用。

不过使用笔墨书写,到底没有那么快速方便,而且还废纸。

姜舒想到了铅笔。

固然看似构造简单的铅笔,放在现在也不是什么容易制造的东西,但比起钢笔来,至少铅笔所需要的原材料便宜,石墨、黏土和木头都较容易获得,可以让人尝试着去做做看。

而除了笔墨纸砚,办学最大的难题还是书籍。

教材的编写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文史学馆的书籍自有典范可习,技校的书籍也可挑选专业人士编纂,实在不行,让玩家引用一些现代课本知识也未尝不可。

关键问题就在于书籍太少,总不能让上课的学生连课本都没有吧?

因此,姜舒不得不考虑起了印刷术。

要办学校,势必要大量印制教材,等以后学校办大了,说不定还要印参考书和试卷,那么使用雕版印刷就不太合算,还是得使用活字印刷。

这件事他倒不必借玩家之手去达成,好歹他前世他也出版过几部小说,相关知识也算有点了解,只需安排手下工匠去做即可。

只是,若要使用活字印刷,光是刻木活字便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极其耗费时间人力。

可这事又不能不做……

姜舒书写着计划,想到此处不由重重叹气,还是缺人啊!

·

因为要办学校,姜舒一下子又多出了许多工作,难得吃完晚饭也没有回后宅,而是独自留在官署加班。

工作一投入起来,他就渐渐忘了时辰。

子明见时辰不早,几次催他早些回去休息,姜舒嘴上应着,却没往心里去。

直到将一摞文书处理完,姜舒看了眼外面天色,才发觉天居然已经这么暗了。

随即便合起文书,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后宅走去。

行走于长廊上时,又闻一阵琴声传来,深沉旷远,蓦然间闯入心扉。

和谢愔住久了,姜舒也知道他时常会在睡前弹会儿琴。

往常他都当安眠曲来听,今日却不知是自己工作得太晚的缘故,还是因为对方这曲子太过缓慢悠长,听着琴声,他忽然有些怅惘,思绪延绵,还有些想家。

走到廊道岔口停留一阵,姜舒自然地迈开脚步朝着隔壁院落走去。

穿过蜿蜒的石板小径,少时,来到了檐廊外。

同上次一样,几道房门皆敞开着,昏暗烛火摇曳,谢愔就坐在堂中抚琴。

姜舒没有靠近,驻足于廊外,静静倾听。

夜风清寒,月凉如水。

谢愔抬眼看去,便见青年站在净白的光辉之中,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孤寂。

隔着一个廊道,视线相对片刻,随即他收回了目光。

安静地享受完这首曲子,姜舒露出浅浅笑意,走上檐廊进入屋内道:“每每听谢兄弹琴,便觉心平气和,忧愁尽散了。”

谢愔掠过他身上所穿的官袍,问:“殊弟刚从官署过来?”

“是啊,公务繁忙。”

“若有难以解决之事,可以来寻我。”

“倒也没什么难以解决的,只是事情太多,挤在一起便有些庞杂。”

姜舒说着坐到了他的对面,继而扯开话题道:“我特别想听一首曲子,谢兄可否为我弹奏?”

谢愔颔首:“你说。”

“这曲子你应当未听过,”姜舒寻思片刻,提议道,“我哼几句,你可试着弹奏?”

“可。”

听他应声,姜舒就轻声哼了几句《水调歌头》。

方才他一路过来,见明月皎洁,便忽然想起了这首歌,莫名地有些想听。

不过当着谢愔的面,他还是不太好意思哼歌,就侧过身朝向门外的庭院,一边哼着曲,一边指节轻扣着案桌。

哼完一小节他就停了下来,还未转过身,便听身后铮铮琴声乍起。

一声声松沉琴音,连成他方才所哼的调子。

姜舒惊讶地转过身,注视着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拨弄在琴弦上,流畅地弹奏出他所熟悉的旋律。

谢愔抬眸询问:“可准确?”

姜舒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还有么?”

“有,我再唱。”

“嗯。”

随后,两人合作着将一首歌分为了三段弹了出来。

待到结束,谢愔又将三段连在一起弹奏起来。

姜舒心中暗暗钦佩他的记忆力,只是听着听着,他就愈发想家了,既怀念前世的时光,也思念此时他在巽阳的家人。

约莫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谢愔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姜舒惊讶于他在抚琴时竟还能分心聊天,抿了抿唇,忽而问:“谢兄会思念你在衡川的家人吗?”

谢愔沉默片刻,回答:“自然。”

“我想也是,衡川可比巽阳远多了!”姜舒叹道:“不过也没区别,反正你我皆无空闲回去。”

话落,他又望着廊外风景感慨:“月朗星稀,听着这曲子,就应该来壶酒才是啊!”

谢愔闻言,视线扫向门边的徐海,对方接受到提示,立即去取了一壶酒来。

片晌后,姜舒诧异地接过徐海递来的酒壶与酒杯,愣愣道:“还真有啊。”

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人家既然都拿来了,他也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液滑进瓷杯,飘出酸甜果香,正是农民商会出产的桑葚酒。

姜舒略感新奇,没想到谢愔一个不会喝酒的竟然还在屋里备了桑葚酒!

难不成他还会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练习酒量?

喝下一杯醇香果酒,姜舒颇感满足,一时兴起,举起酒杯对着谢愔道:“谢兄可要来一杯?”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别碰了。”

谢愔神色淡定道:“可陪你小酌一杯。”

姜舒抬眉:“当真?”

“嗯。”

有人陪着一起喝酒自然更好,姜舒心忖稍微喝一点应当没关系,便为他斟了小半瓷杯。

对方接过瓷杯小口饮尽,没过一会儿,又把瓷杯递了过来:“劳烦。”

姜舒这会儿却是有些犹豫了,劝道:“你还是少饮一些。”

谢愔:“我有分寸。”

“你上回也是这般说的。”

“初次饮酒时无经验,如今酒量已有长进。”

谢愔说完,门口的徐海也帮着接话:“府君放心,郎君独自饮酒时,从未醉过。”

还真偷偷练习酒量了!

姜舒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听这二人如此笃定,便又给他倒了一杯。

两人喝着酒聊了会儿天,随后,谢愔又抚起了琴,弹的还是《水调歌头》。

姜舒侧身倚着几案,听着琴音,望月饮酒。

弹奏到某一句时,忽闻琴音一转,接到了另一首曲子上。

因为调子和节奏接得恰当,姜舒便以为他在自我发挥,没有在意。

直到曲子弹完,姜舒放下酒杯,准备起身告别,这时,却听对方倏然开口道:“此乃我新作之曲,夫人可喜欢?”

姜舒愣了一愣,继而注意到他面颊眼尾的薄红,不由失笑。

怎么说呢,他有种并不意外的感觉。

笑过之后,姜舒就回头看向神色呆滞的徐海:“你说他独自饮酒时从未醉过?”

徐海犹犹豫豫地说道:“也许醉了,奴未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