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铛!铛!铛!”

雄浑撞钟声惊醒了员工宿舍内的一众女工。

一阵窸窣动静过后,身为宿舍长的殷大娘率先起了床。

她先套上草鞋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令清凉的晨风吹进屋里,随后回到床边一边叠被子一边唤醒其他女工。

“都起身了,钟响了!”

“张大娘,王娘子,别躺着了,错过了时辰你们可就吃不着朝食了。”

“吕小娘,怎还睡着呢,昨夜是谁说今日想拿赏的?”

手臂被轻轻推了一下,吕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灰蒙蒙的粗布床帐,她迷茫了一阵,过了片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魏国。

在匈奴统治下的那段痛苦记忆太过深刻,直到现在,吕绵还时常精神恍惚,不敢相信现在的生活是真实的。

现在的她被安排进了官府的作坊,不仅可以安心地休息睡觉,不用担心被打被饿肚子,每日只需干四个时辰的活便可一日三顿吃饱饭,到了月底还有工钱领,这样的日子美好得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怎还发着呆,再晚些,去食堂都吃不着饭了!”睡在下铺的张大娘好心提醒她。

吕绵注视着她身上所穿的绣着纺织厂白梅图案的女工衣服,倏然划开唇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一骨碌翻坐起身道:“这不就起来了嘛。”

快速地换上自己的工服,吕绵叠好被子爬下床,梳洗过后便跟着同宿舍的几人一块去了红砖水泥搭建的大食堂。

她们到那时,食堂里已经坐了一批人,三五个围在一桌大口吃着蒸饼喝着粥。

正排队领朝食,吕绵见有几人已经吃完去放盘子了,疑惑问:“她们怎起得这般早?”

“哪是起得早,她们是刚下工呢,”殷大娘回她道,“这里边有几人我认识,是倒夜班的。”

“今后我们也会轮到倒夜班吗?”

“那是自然。”

话说着,不知不觉轮到了她们领朝食。

吕绵拿着盘子和碗站到窗口,探着脑袋往里瞧,只见长桌上放着六只大木盆,里面分别装着粟米粥、烤红薯、白面蒸饼、咸菜和肉酱烤饼,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汤。

“那是何物?”她指了指远处的那盆汤,询问里边打饭的是个阿婆。

“那是肉沫粉丝汤,是用肉糜、酱油和红薯粉炖的。”阿婆回答。

吕绵不知红薯粉是什么,但既然放了肉和酱油,那定然好吃。

她要了碗红薯粉条,又点了个肉酱烤饼,随后在烤红薯和白面蒸饼中纠结起来。

食堂有规定朝食至多只能选三样,拿多少吃多少绝不可浪费。

她两样都想吃,便有些难以抉择。

身后的殷大娘看她犹豫不决,就出声道:“你还想吃哪样,等会儿我帮你点,我们一人一半分一分。”

吕绵眼睛一亮,连忙答应道:“多谢大娘。”

片刻后,同宿舍几人围坐在一桌吃饭。

吕绵先咬了口香甜绵软的烤红薯,还未咽下去,又嗦了口红薯汤粉,鲜美的粉条滑入喉咙,吕绵感到无比满足愉悦。

美美地享用了一顿朝食,女工们带着笑容去往各自的工坊。

途中路过绣阁,吕绵不禁从窗外探进羡慕的目光。

他们大部分女子被分配的活都是纺纱织布,个别体力好些的被分去了染坊,那的活累些,不过吃得好,拿的工钱也多,而虚弱些的则大多被分去了丝坊,做些缫丝、调丝的轻活。

但也有一些两不沾,她们原本是世家女,或是富裕人家的侍妾婢女,擅长做绣活,就被分到了绣阁,不仅活轻松,工钱也领得多。

吕绵极喜爱绣阁里边的氛围,奈何自己不擅刺绣,便只能在外边瞧瞧。

羡慕归羡慕,各坊有各坊的好处。

例如吕绵所在的织坊便有个规矩,大家按劳算工钱,织的布越多,得到的工钱越多,且每日织布最多的人还会被评为最佳织工,得到织坊管事给予的特殊奖赏。

奖赏每日皆不相同,昨日是殷大娘拿到了最佳织工,管事便给了她一个叫做蜂蜜蛋糕的东西,据说十分昂贵,小小一个便要几十钱。

吕绵有幸分了一小口,那带着鸡蛋香气入口即化的柔软口感着实惊艳了她的味觉,直到躺在床上仍回味不止。

于是昨晚睡前,她便对众人放话,今日定要当一回最佳织工。

吕绵想要拿奖赏,其他人自然也想,来到织坊,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人一坐到织布机前便都进入了竞争状态,争分夺秒地开始做工。

直到织坊管事过来,才有人好奇询问:“张管事,今日的奖赏是何物啊?”

闻言,其他人也纷纷投来目光。

织坊管事名叫张嬛嬛,是个女玩家,她既不爱做生意也不喜欢打仗,反而总想着进宫当妃子,体验尔虞我诈的宫斗生活。

可惜这时候没个体面出身,进宫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何况皇宫还离得那么远。

无奈之下,张嬛嬛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应聘了纺织厂女官,在古代体验职场生活。

在宫里要拼心计,在职场自然就要拼绩效了。

为了鼓励员工努力工作,张嬛嬛在织坊设立了一系列赏罚制度,例如每人每月必须要织出多少匹布,多出来的额外算工钱,少的就要扣工钱。

又例如完成标准的员工,次月可在四天假期的标准上再多出两天假期,以及每日织布第一名可以得到她出钱购买的一份奖品等等。

这一套赏罚分明的制度无疑是很有效的,就目前来看,她所管理的织坊的工作效率绝对是最高的,这使得骨子里就爱拼搏的张嬛嬛格外具有成就感。

此时听到女工们带着期待感的询问,张嬛嬛就回道:“近日在西市开了家刨冰铺子,抹茶口味的刨冰尤其好吃,不过那东西容易化,我带不过来,所以今日的最佳织工,我就带她去西市吃抹茶刨冰。”

女工们虽不知抹茶刨冰为何物,不过听着张嬛嬛的描述,便感到很特别,况且还可以和管事一起去逛西市……

一时间,原本对争夺第一没什么欲望的女工也被激起了心中斗志,愈发专心地织起布来。

“对了,还有一事,”张嬛嬛突然想起来道,“刚才听厂长说今天会有郡府的官员过来视察,姜太守可能也会到场,所以大家若是看到有官员进来,千万稳住,别紧张,顾自己好好工作就行,知道了吗?”

众人纷纷应诺。

而吕绵一边踩着踏板投梭拉扣,一边却回想起了还在军营时的事情。

她记得初至密阳那晚,曾有两位身着官服的漂亮郎君到军营来看过他们。

彼时众人刚从匈奴手底下逃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她也一样,但她因为离得比较近,所以看得比较清楚,也记得自己乍一眼见到那两位郎君时心脏不受控制怦怦直跳的感觉。

后来偷听了给他们送饭的郡兵的闲谈,吕绵才知晓那两位年轻官员竟然就是兴郡太守和郡丞,心中惊讶的同时也愈发向往起来,偶尔想起,时常会感到脸红心跳。

今日有可能见到他们吗?

·

姜舒念着要来纺织厂视察已有许久,今日好不容易抽出工夫,就和谢愔、葛建以及户曹掾章河一块乘牛车到了雁栖里。

途中经过挂有“大魏第一医院”牌匾的医者商会,见门口排着长队,姜舒略感惊讶扬了扬眉,问:“这医者商会每日都有如此多的百姓过来看病吗?”

“并非如此。”章河回答道:“听闻今日医院义诊,诊察疾病不收钱,故而人多了些。”

“原来如此。”

牛车驶过医者商会后,没多久便来到了四座大宅并立的纺织厂。

得知消息的纺织厂厂长以及各部门主管都来到了门口迎接,一眼看去,绝大多数都是女性玩家。

厂长叫做李芬,在游戏里是个面相偏硬朗的高个女子形象。

姜舒看过她的帖子,知道对方在现实中的职业就是一家缫丝厂的经理。

考虑到厂长一职颇为重要,还是得让有经验的上,就安排她担任了厂长。

其实让女玩家管理纺织厂,也是姜舒有意这般选择的。

一来这个游戏背景到底对女玩家不太友好,如果要玩女性角色,基本就和仕途、参军无缘了,所以一旦有类似合适女性的工作,他就会尽量地给她们更多的机会。

二来,纺织厂女性居多,固然在这个时代,因为频繁的战乱迁徙以及受到少数民族文化冲击的影响,社会风气相对宽松开放,但男女之间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封建礼教的界限,安排女玩家担任管理层,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话说回来,下车以后,姜舒等人便被李芬一路领着视察各坊工作。

“这边是丝纺,做的主要是缫丝、调丝、浆丝的工作……”

“浆丝也就是给丝线过糊,比如用来织纱、罗的丝就必须要上浆过糊,这样可以提高丝线的强度和耐磨度。”

“这里过去过是纺纱坊,由沈岚桥负责管理,纺苎纱和葛纱都是在这里进行……”

“再往前就是织坊了,在张嬛嬛管理下,织坊的效率很高,每人每天至少能织八尺布,快的能甚至能织出十一、二尺,我们这还是白天晚上两班倒,这样算来,一个月织出七百匹布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但现在织的布都比较单调,听说林珍妮已经在研究花楼机了,希望她能早点做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尝试生产织锦了。”

姜舒对于纺织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一路逛来,听着李芬的介绍,方才有了个大致的概念。

听到李芬给出的产量预估,他不由感到欣喜。

一个月七百匹布,这若是全部换成丝绸绢布,以当下的行情,他们官府岂不是发了?

由于织坊里工作的皆是女子,姜舒等人便没有入内,仅是站在门口看了看织布的过程就转身离去了。

故而坐在里屋专心干活的吕绵自然也未能看见他们。

最后来到的是绣阁。

相比其他的工坊,这边就安静多了,七八名女子坐在绣架前细心做活,几乎不发出声响。

姜舒无意间瞥到墙上所挂的几幅画,皆是各式各样的茶花图,绘图细腻优美且写实,应当是现代工笔画。

在他看向那些画时,谢愔也注意到了墙上细致柔美的画作,询问道:“那些图是何人所绘?”

“那是我们雇佣的一位画师画的,用来做刺绣的图案模板。”李芬说道,见大家似乎对此感兴趣,便问:“他现在就在旁边的屋子作画,几位要过去看看吗?”

谢愔轻点了一下头:“劳烦带路。”

随后,众人便跟着李芬到了隔壁堂屋。

屋子的房门敞开着,未靠近,便能看到一个男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作画。

踏上台阶之际,姜舒留意到男子头上的玩家名字,心中一丝疑虑划过。

羽雪幻,这名字怎么有些眼熟呢?

在脑中思索回忆片刻,倏然论坛中的某个画面一闪而过。

他想起来了,此人不就是那个垂涎谢愔美色,每当有人在论坛上发谢愔图片,都必然会在底下嗷嗷叫着“老子牛子都立起来了”的变态吗?

想起此事,姜舒立刻拉住了谢愔的袖子,试图阻拦他的步伐。

然而为时已晚,他们一群人过来的动静太大,况且李芬到门前时还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羽雪幻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眼睛立即直了,大喊了一句“谢美人”,就放下画笔朝他们冲了过来。

姜舒见状不妙,连忙拉着谢愔后退,结果慌忙之中脚尖撞到门槛,反而踏错台阶,一个不稳往扑向旁侧。

下一秒,忽然撞入一道微凉怀抱,鼻尖满是凛冽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