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谁的来信,姜殊?”荀凌刚走进帐内,便听华辛提起此事。
他先是面上一愣,继而撩起裙摆盘腿坐到书案旁,蹙起眉头问:“从昭南县送来的?怎么,他难不成还准备到此地来吗?”
先前听闻敌军深入燕峤郡,攻打昭南县之事,荀凌胸中亦是焦急万分,奈何匈奴同时又在白兰陉增兵,他脱不开身,只能一直关注着昭南县情况,希望崔景声能够坚持到他们此战胜利。
巽阳派姜殊护送物资支援昭南一事他也清楚,不过心里却有些难以理解。
护送一批物资而已,何必要让个文弱无力的仓曹掾多跑一趟。
荀凌思忖,姜恪应当不会做出这般决定,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姜殊自己想要过来。
至于他为何要来,荀凌也只能想到一个理由,便是因为自己。
那小郎君对他的仰慕之情,荀凌都知晓,但他却没有丝毫这方面的想法,对姜殊的种种示好与追求行动,向来是能避则避,能拒绝便拒绝。
只是他这边表态鲜明,对方的情思却并非他可以左右。
本以为来了白兰陉,两人分隔两地不见面,又有战乱之危急压在头顶,对方能知晓轻重,放弃那些不合适的念头。
没想到这等危难关头,那少年郎依旧这般耐不住心思,不惜以身犯险也要追着他过来。
思及此处,荀凌烦闷地叹了口气,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灯火照耀下,微红的喉结滚动,火辣酒水自喉咙灌入胃中。
华辛并不清楚他与姜殊之间的诸多纠缠,闻言只是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抬手将信函递给他道:“都尉还是自己看吧,这郇州局势,怕是要变得愈发不可捉摸了。”
荀凌扫了他两眼,疑惑地接过信件打开。
看过半篇后,他倏然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华辛:“密阳已被夺回?”
华辛沉默地点点头。
荀凌无意识地收紧眉头,继续看信。
少时,他放下信函,神色复杂道:“此事当算得上好事,只是,那姜三郎也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数百人夜袭敌军军营,二百人夜取敌城,这简直……”
简直离谱至极!
“但他的确做到了,不论是昭南县外夜袭之战,还是密阳夺城之计,都设计得极为精彩绝妙!”
华辛冷静地做出评价:“最难能可贵的,便是他敢做,有谋之人诸多,此等魄力却非一般人所有,姜令尹此子不仅聪慧通透,且胆识过人,可谓是少年英才,卓尔不群。”
听闻此言,荀凌更觉得耳根发烫,为自己之前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太过狭隘了,分明之前姜殊就为他们化解过一次粮草危机,送来的地图亦是在数次与匈奴军的摩擦对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他却依旧将对方归为那不学无术的少年郎,不曾想过,人都是会成长的。
而在如此跌宕逆境之中,当初那碌碌无能的少年郎君显然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了令他荀凌也不由为之侧目的青年才俊。
“对了,”华辛再次开口,“信中所提及的那个步幢主乃是巽阳郡兵,你可知晓此人?”
荀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未曾听说过。”
“假若信上所言不虚,两次战役皆是由他领导,率两百人而夺一城,此子能耐不俗,若有机会,当见上一见,趁其名声不显,尽早招揽至麾下。”华辛缓慢而清晰地分析道。
荀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将信折叠放回信封中,回道:“当下最为重要的还是密切关注匈奴动势,正如姜三郎信上所说,密阳被夺回,呼延老奴必有反击,我等需与密阳守军配合,牢牢锁住匈奴南下之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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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陉与密阳距离较近,骑马送信半日便可抵达,于是荀凌在姜舒寄出书信的当晚就收到了消息。
而相比之下,巽阳与密阳却是相距甚远,姜恪收到姜舒来信时,已是四日之后了。
近日来,巽阳郡府一直沉浸在低气压中。
自从两日前收到姜舒来信,说准备进行一个大胆的夺城计划,姜恪便一直提心吊胆着,工作吃饭皆坐立不安,一想起那荒唐的夺城计划,就气得恨不得立即将小儿召回,家法惩戒之后再关他数日禁闭不得出门。
然而以巽阳至密阳所需时日,如今再派人赶过去也来不及阻止此事发生,因此姜恪这两日格外忧心忡忡,夜间都未怎么睡过觉。
他合不上眼,也不敢合眼,一旦入睡,必然又会梦见两年前收到吴兴县城破消息时的沉痛场面,梦见他那长子,面对鲜卑大军攻势,一步不离地守城至最后一刻,死后尸体与军士堆叠一起,被鲜卑胡一把火焚烧的骇人场面。
姜殊与姜澈离开前的景象何其相似,姜恪唯恐再一次收到噩耗,这两日连听到昭南来信,都会止不住地心慌手抖。
然而该来的注定躲不过,姜恪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准备。
谁知当再次收到幼子家书时,信使所说的却是密阳来信。
姜恪当时便有种预感,儿子总不可能在匈奴占领之地给他送信,莫非,这孩子那异想天开的夺城计划竟成功了?
展开书信仔细阅读到结尾,姜恪从一开始的眉头紧皱,到缓缓舒展神经,随后又皱起眉来。
看完信件,他长长叹出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夺回密阳固然是好事,但姜殊想要留在密阳,又是一项令他万分纠结为难的请求。
独自思索许久,姜恪始终难做决策,便唤来二子,询问他的想法。
姜显看完信后同样眉头不展,对弟弟这番胆大作为既佩服又担忧,客观分析道:“连秦刺史都折损在了密阳,朝中怕是难寻其人敢去密阳任职,阿弟哪怕不愿接手此事,应当也躲不过去。”
姜恪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不过倘若幼子当真不愿,他也会动用人脉将幼子安排得安全妥当,可问题就在于,是姜殊自己想要担此职位……
“既然阿弟有此意愿,阿父何不相信他这一回?”姜显看出姜恪忧虑之处,开解道:“阿弟说要解决昭南危情,他便做到了,说要夺回密阳城,两日前密阳业已重归国土,如今,阿弟说要守住密阳,拦截匈奴大军进攻之途,阿父何不信他一回?”
姜恪语气沉重缓慢:“可当初秦刺史带领两万军队亦未能守住密阳……”
“那是因为出了田玮此等急功近利之徒,”姜显气息不乱,条理分明道,“密阳本身易守难攻,匈奴奸计难使第二回 ,只要城中粮草武备充足,密阳未必不能守。”
“他还太过年轻,为官也不过数月……”
“荀都尉初上战场,也才成童之岁。”
姜恪摇了摇头,尽管心中已有了答案,口中却依旧下不了决定。
姜显明白他心结所在,毕竟当初大哥便是惨死于边境之地,连尸骨都未能寻回。
经历过一次就再难忘怀那等丧子悲痛,姜恪会轻易答应姜殊的请求才是奇怪。
尽管心中同样忧虑,但姜显却有一股无以名状的直觉——密阳交给他人,难保不会再经历一次城破溃败的危机,但若是交给他的弟弟来守,或许能够创造奇迹。
于是,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劝说道:“阿弟曾言,他日若有机会,也想为江山社稷献一份力!
“‘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此乃阿弟心之所向。”
或许是姜显的劝说戳中了姜恪的心中某处念想。
老人回忆起幼子当初在后堂说出此言时的坚定神情,犹豫良久后,终是低下了头,同意道:“好吧。”
“阿父决定了?”
“嗯。”姜恪严肃地应声。
既然下了决定,也就没有必要再分神顾虑其他,姜恪随即便沉下心为幼子谋划起了未来。
转身坐到书案旁,姜恪展开信纸,就夺回密阳之事书写上报朝廷的奏章文书,抬首对姜显道:“去替我请张子房先生来。”
姜显心领神会,立即点头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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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东鸱鸢里谢府。
刚落完一场淅沥小雨,微弱的阳光洒落院中,池面茫茫雾气飘渺,朦胧黯淡若远山幻影。
谢愔坐在窗旁,默不作声地听完手下人汇报,沉静的黑眸望着庭外池子假山,不知在思索什么。
徐海窥视着主子神色,试探着夸赞道:“这姜郎君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看主人没有反应,他又继续道:“竟能以两百人之兵夺回密阳,实乃令人敬佩!
“有这等才能,倒也配得上与您为友了!”
“徐海。”
“奴在。”
谢愔冷不防地开口,令管事心头一颤,连忙低头应声。
然而随即,却见青年抬起他那白瓷般光泽白皙的脸庞,看向自己道:“如今我身体大好,是否也该出去走走?”
徐海愣怔几秒,陡然反应过来:“郎君,莫非是想……”
谢愔微微点了下头。
“万万不可啊,”徐海慌忙劝说,“密阳何其凶险,郎君金贵之身,留在巽阳已是无奈,怎可去那等危险之地?您去问太傅,他也必然不会答应的。”
谢愔冷漠地收回目光,安静片时后,口吻平静道:“前段时日送去衡川的翻车图纸,如今应已到了阿父手中。”
“是。”
“那取信笺来吧。”
徐海仍想再劝,在看到谢愔凛然不带丝毫笑意的神情后,终是闭上了嘴,乖乖取来信纸,替主人磨墨。
凉风刷过窗口,掀起纸面轻轻浮动。
在谢愔换纸之际,徐海扫着对方弧度优美的眉眼,还是憋不住幽幽询问:“郎君,当真要去密阳?”
谢愔顿笔,凝眸注视着纸上墨字:“毕竟,那有医我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