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懂得

知道自己才是拖累宿枝的那个人,他不再以冲动易怒的表现宣告自己的愤怒。他甚至连愤怒都不敢说出口了。

他沉默地拖着宿枝继续往前走,与宿枝到远山的那日,远山山门没开,但阿鱼就在门后,认真地听着业怀说了什么,回头去看师父。

可越河尊没有松口。

大概是知道到家了。宿枝醒来一次,他像是感受到了门后有人,看着自己手腕亮起的鳞片,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大师兄。”

然而门后的人没有回应。

一直都没有。

很奇怪,远山九月份的风不应该凉,可宿枝就是觉得身子逐渐被冻僵了。

门后的人始终没说话。

业怀不能在这里久留,就带着宿枝走了。

宿枝在走前一直盯着远山紧关的门,直到走出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他才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他对业怀说:“你走吧。我活不成了。世人都要围杀我,你和我在一起得不了好的。”

业怀气笑了:“世人要杀你与我这个妖魔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不了解我,我天生反骨,世人要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你要丢下我,这辈子是别想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知后觉地想起类似的话蛇女对珠藤也说过。而想起了琼海的珠藤,他忽然回忆起一件事。

在珠藤死前的那几日,珠藤把他喊了过来,和蛇女围着他吃了顿饭。饭菜简单,蛇女厨艺不佳,只会煮面。

当时他们三人窝在小厨房里,蛇女煮好了三碗面,珠藤便一边吃,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以后爹要是死了,你别怕,遇到事就往琼海来。你要知道,即便是死了,爹也会护着你和你娘的。”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前些日子与邺鱼打了一架。邺鱼死了,他受了重伤,也好不了。当时病得很重了,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就把他们喊了过来,吩咐了一下他要是死了,他们应该怎么活。

他其实怕的是他杀了邺鱼,薄辉记恨蛇女。而他仇家太多,业怀仇家也不少,他怕他死后蛇女和业怀得不了好。

蛇女听到他这么说,就端着一碗面,像是觉得面条淡了一样,不停地往碗里落着泪珠。

可她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话……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记得了,他只知道珠藤和蛇女死了,他们死的那几日,他的记忆有些乱,他又不愿意想,就忘了。

而现在他想起来了。

薄辉曾问过他,珠藤和蛇女死的那时,他有没有感触。

他记着他没有。

可在蛇女写信去求薄辉,得到回信后抱着珠藤尸体自绝的时候,他好似哭了。

而想起了这件事,他抱着宿枝冲向了琼海,远远就看到了珠藤的骨刺。

那一瞬间,他彻底绷不住眼泪了,他朝着珠藤委屈又无助地喊了一句:“阿爹!”

他也不知道珠藤的尸骨到底会不会给他回应,撕心裂肺地说着:“救我!”

他的声音在发抖。

怕的却是宿枝死了。

他也不想因自己的命格再折磨宿枝了。

而在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珠藤的尸骨忽然动了起来。

就像是生前无数次回应他一样。藤蔓将他和宿枝带到了自己的骨骸中,护了起来。

就像是父亲在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藤蔓紧紧地将他们拥入到骨刺中。

在这一瞬间,业怀昏过去了。

昏倒之前,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珠藤的身影,对方背对着他,站在光里,似乎正要走向他和蛇女的小院。

而他站在珠藤的身后,就像小时候那样用力地喊着对方:“阿爹?”

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则在这时回过头,爽朗地笑了。

“唉!”

他朝着业怀走来,如记忆里那般笑着,打了一下业怀的头。

“臭小子,被打了还不知道回家,我留了一道魂在这骨骸中,难道是白费心思……”

而他说得好听,什么一道魂,不过是亡魂没走罢了。

死后留魂,就是不转世,以执念困住亡魂留在这里,驱使尸骨。若是时日久了,就不能转世了。

而珠藤死了多久了……

了解这个意思,了解到珠藤不能转世,业怀忽然张着嘴,像是无法呼吸一样,发出了一声悲鸣。

他哭得很惨,牙齿抖动在一起,鼻涕都流出来了。

这个月里,他好像哭了无数次,可他没有心思嫌自己丢人了。

——珠藤为什么不走?

大概是因为放不下他。

而他不想珠藤这样,他不想珠藤太苦了,就哭得十分难看。而这时的他不知道,蛇女也在这里。

他在他们死前落下的那滴泪,困住了他们。

父母的爱,绊住了他们的脚,让他们走不下去了。

而在这一刻,业怀懂了什么是亲情。

他带着心中沉甸甸的悲凉愧疚,伏在珠藤的尸骨上。再起身时,身边的梦境换了一个样。

他梦到了到处都是厮杀声,宿枝穿着一身黑甲,被街道两侧的人追杀。

他看到这一幕,立刻追了过去,怒气冲冲地说:“十一?”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要害你?”

梦里下着雪,宿枝却很安静,他平静地问着业怀,就像是不认识业怀一样。

“你没害过我吗?”

业怀瞬间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知道,宿枝之所以一生坎坷。都是因为宿枝跟他绑在了一起。

这个梦大概是他的心病,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情劫不破,作为被他选定的,宿枝总会遇到不平事。而这些事折磨宿枝,宿枝折磨他,这就是情劫。

所以说宿枝的苦果,有他一半的因。

因此他回答不出来,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宿枝的质问下低下了头。

而梦会因为排斥停下,现实却不会。

拿到了罡目的眼睛后,清潭看到了杀死业怀,除了宿枝的办法。

他咬了咬牙,在内疚不安和放出饲梦之间做了一个选择,然后去了宁水。

自从宁欢住到这里之后,业怀怕出现意外引宿枝恨他,就在宫殿围了不少法阵。以清潭的本事是不可能很快进入宁水的,可坏就坏在清潭救过宁欢这事。

而宁欢在宁水的事谁也不知道,送人的是宿枝的心腹,他不会告诉清潭这件事。清潭之所以能知道宁欢在宁水,是因为罡目的眼睛。

但这点宁欢不知道,她只以为清潭是听哥哥说了。

当业怀抱着宿枝进入了琼海之后,身后的追兵拿珠藤骨骸没有办法,都停了下来。

业怀累了很多天,加上身上伤势很重,虽然心里想着还要去宁水把宁欢接过来,但身体的疲惫却让他没能立刻起来。

所以,宿枝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宁欢的衣服挂在了不远的沙丘上。

那衣服在空中飘着,就像是干枯的沙地里生出了同样干枯不幸的花。

沙漠里的风吹起,带着细小的沙粒浮在人面上,像是带了许多干燥泛黄的记忆,点缀着英雄迟暮的沧桑。

太难了。

宿枝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付饲梦了。

他的阵被毁了,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可他身边还有业怀,宁水还有宁欢,他不敢松懈,只怕自己压不住饲梦,把饲梦放出来,饲梦会报复他折磨宁欢业怀。

为此,他不敢松懈,累到脑袋在此刻是浑噩不清的。因为不太清醒,他看到那衣服时想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宁欢的衣服……

而想着想着,他忽然苦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对方黑了心肝。

此刻业怀还没有醒过来,他侧着身子,回头看了业怀一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了枯藤上,在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来的时候,来到了对方的身边,伸出手想要摸摸对方,但又握紧了拳头,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潭带走了宁欢,骗她去找兄长,然后将她带到了远山附近绑了起来。

她被高高的挂着,明明很胆小的人,却没有当着这些人的面哭过,只在清潭说清前因后果的时候,坚信她兄长不是这样的人。

可除了她,这里没人信宿枝。

一群人围在树下,讨论着怎么杀了宿枝。

而他们的声音,也传到了远山中。

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远山沉浸在死寂之中。

像是受不了了,阿鱼头顶青筋暴起,愤怒地喊了一声:“师父!十一不是那样的人!你开开山门好不好?!”

“师父,求你了,你能看着小师弟死在远山门前吗?”

“师父,你不是最喜欢十一了吗?现在他们都在害十一,我们得帮帮他啊!”

“师父,你如果让十一在远山门前被杀了,他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师父!”

“师父!”

他们围着越河尊,跪在地上求他开门。

越河尊头顶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像是在用力,又不知在对谁用力。

而在弟子们如此说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甩了一下衣袖,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谁再多嘴,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说完这句,关上了房门。可他的脸落在镜子里,却与那聂泷被饲梦附体时一样。

映在镜子里的另一个他正在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着他。

而他气得身体不住地发抖,可不管怎么运气,他都阻止不了对方。

“恨吗?”镜子里的人对着他说,“当初,我是这么恨的,可没有人听我的话。你和他们就操纵着我的身体,把我害成了如今的模样,所以,我一定会让你如我这般凄惨。薄辉怕什么,我就做什么。”

镜里人说到这里,竖着耳朵去听门外的响声,阴险道:“机会这就来了?你如此爱重你的弟子,我就要你的弟子全都活在痛苦中,谁也别想好。”

“师父!”

阿鱼和青藤在门外疯狂拍打着越河尊的房门,始终等不到越河尊开门。

手掌胀痛。

阿鱼和青藤对视一眼,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越河尊的房间。

昨日远山下起了雨,清新的泥土气息在雨后反了上来,周围的山景不变,却看着比以往萧瑟许多。

阿鱼坐在房中,望着宿枝住过的地方,还能想起自己是如何扶着年幼的宿枝一点点站起来,也能记着宿枝给他带回来的东西,他都放在哪里。

他记得见宿枝总盯着天空看,便背着越河尊问对方:“过两天我们要去昌留,你要跟我们出去逛逛吗?”

宿枝眼睛亮了一下,却说:“不了。”

而宿枝是真的不想出去吗?

宿枝难道是只有师父允许,才会愿意出去的人吗?

阿鱼忘不了宿枝的眼睛,就像他知道宿枝清楚越河尊为何拦他,所以不曾因为自己的喜好,做出过任何不对的事情,只把自己的意愿放在了最末位。

他太听话了。

明明有着一张不服管教的狂傲面容,却不曾做过半点任性的事情。而人都说,不任性的孩子才是会受委屈的孩子,这点阿鱼原来不懂,现在懂了。

宿枝就这么受着,仿佛不在意一样,不曾说过一句怨言。

他们还要他怎样,还要怎么欺负他?

宿枝如此心性,怎么可能是放出饲梦祸乱天下的人。

他的小师弟肯定遇到了难事。

难道要宿枝乖乖让人害了去,才是宿枝应该做的事吗?

阿鱼想到了这里,霍地起身,沉这一张脸决定了一件事。

“大师兄。”

记忆里的人了无心事地笑了笑,与他说:“明儿春花开了,我们几个去山里采风吧。”

记忆里的他说了一声好。

可没等他们去,白牛就没了,之后宿枝也要死了。

在这一刻,难以忍受的酸涩感逼着阿鱼不能低头。他第一次违逆了越河尊的意思,拿起了一旁的长剑,走出了宿枝的房间。

九月的远山天气燥热,孩子不适合放在外面太久,会晒伤的。

所以,他要破开山门,把他的小师弟带回来。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样,他出门时,青藤就靠在门外的木栏旁,黑着一张脸,摆了个不愿去笑的模样。

阿鱼看到她愣了一下,再看前方,蓝蝶等人都站在了院子里。

蓝蝶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嬉皮笑脸地说:“大师兄去哪儿啊?大家都被关了这么久,都想出去活动活动,而你是大师兄,自然有责任带我们跑。”

青藤心情不好,说话也冲:“烦死了。”

然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师兄。”

“嗯?”

“我们去把十一接回来吧。”

这一句话把九月的远山带得似乎不是那么热了。

阿鱼的心也静了下来。

不知是谁又说了一句。

“十一是我们远山的弟子,凭什么我们远山的弟子要给那群外人欺负。”

有人还说。

“救师弟这事我是认真的,师父要是不容我们,那我们救了师弟就跑,大不了另找一个地方活着。”

有人笑了。

“好啊!”

有人说。

“那我要住在齐南,那地方不冷不热,我喜欢。”

“好啊!至于师父……等他以后后悔了,知道错了,给我们好好赔一个不是,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在我们的房子旁,给师父留一个小小的地方。”

“那肯定是不能比狗窝大的。”

“你这么说师父不会生气吗?”

“现在谁还怕他生气吗?”

话到这里,大家都笑了。笑声冲散了方才的阴郁。

阿鱼迎着风,豪气万丈地说:“既然决定了,那就走吧!”

“走吧。”

“走喽,去接小师弟了。”

“小师弟傲成那个样子,看到我们去救他,会不会感动得泪如雨下。”

“到时,我们可要好好笑他。”

“好啊……”

可他们没能笑话宿枝,就倒在了山下。

一个黑色的影子正立在山门口,那影子问他们:“你们想去哪儿啊?”

越河尊黑着一张脸,但眉间隐隐闪着什么光。

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弄不清发生了什么,阿鱼他们看着对面的人,忽然想明白了越河尊为何不让他们下山。

“你是谁?你为何在我师父身体里?”

“师父!”

“你给我滚出去!”

不知是谁先拔出了刀。

也不知是谁先被打飞了。

当青藤女被拖回去刺中了心脏,当周围的师弟都倒下之后,被人砸烂了半个脸的阿鱼趴在地上,朝着师父在的地方伸出了手,瞧着还是想要去救他。

而顶着越河尊身体的人却抬起脚,踩在了阿鱼的手指上。

似乎觉得阿鱼的身体比越河尊的好。

占据了越河尊身体的人拉起了阿鱼的头发,离开了越河尊的身体,进入了阿鱼的身体。

看到这一幕,被压制的越河尊心如死灰,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催动着功力,将自己封在了巨石之中。

黑影没瞧得起越河尊的动作,只觉得他是怕死,自己给自己寻了个保护。

之后黑影对着身体里被压制的阿鱼说:“本来想要留着你们,可你们偏要惹我生气,自己找死。既然这么想让人不快,那我也要让你们如我一般,永远地活在痛苦中。”

说罢,他转了一圈,把阿鱼身上的伤治好了。

然后远山的那扇门如阿鱼所愿的那般打开了,可之后出现的事却让阿鱼觉得,这扇门不如不开呢……

阿鱼被压在自己的身体里,无声地注视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门后,为了救宁欢,宿枝披星戴月的赶来了。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妹妹去死,正当他有意上前时,身后的山门被打开,他才刚刚转过头,就被顶着阿鱼皮囊的人一掌打到了。

这人像是很了解阿鱼平日的语气。

他皱着眉,装作阿鱼的样子,板着脸告诉宿枝——

“师父会收你为徒,就是为了防着你、控制你。”

“我们本以为有我们在,你不会如单灵预言的那般行事,不承想你还是走上了歧途,真叫人失望。”

宿枝试着解释,可“阿鱼”却抬起手打断了他,做出不忍去听的表情:“不用说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把宿枝推到了万丈深渊。

“我不信你。”

“阿鱼”说:“师弟,为了这个天下,你还是去死吧……”

他一句死吧,灭了宿枝眼里所剩不多的光。

宿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想要逃避这句话一样,别开了脸,眼睛慌张地转了几次,最后又忍不住嘲讽地勾起了嘴角,收起了脸上仅剩的情绪。

他像是认了命,也像是被这件事折磨光了心气,语气淡漠到近乎诡异。

他说:“我不是怕死,而是我现在死了,就没人能封饲梦了。这事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放了我妹妹,我不反抗,你们可以把我封起来,或是废了我,再封了我。”

他的话说得挺狠。

可有人见他不时就要握一下手腕,心生疑惑,拿鞭子缠住了他的手。

他本来是想要挣开的,可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还是想到了阿鱼的话,亦或者是因为周围人的目光,他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卸下了一些压制饲梦的力气。

而看着他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其中有一个人心里不好受,咬了咬牙,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移到了宿枝妹妹的身边,一下子割断了绑着女子的绳子,带着女子就往外跑。

她是个女修,边跑边说:“宿枝,早前你在望楼救了我,这次就我当还你了,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可周围的人怎么会让她离开。

宿枝的妹妹是宿枝的弱点,宿枝是业怀的弱点,弄得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谁也不敢放宁欢走。

众人围了上去,逼着她把人放下,她不肯,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而刀剑无眼,不知是谁被这女修打了一下,下意识地反击,扔出了光剑。光剑穿过了女修的胸口,却也穿过了她身后宁欢的胸口。

这时打人的人愣住了。

他们没想着杀宁欢,一脸错愕地看着女修,女修则咬着牙,抓住了这个时机跑了。

宿枝则在光剑穿过妹妹胸口,喷出一片血雾时傻了。

他像是脑袋转不过来,就呆呆地看着地上落了血的位置,刚刚站起身,又被身后的“阿鱼”打穿了一条腿,虚弱地摔倒在地。

而不远处的黑土之上还留着一摊血迹。

那是宁欢的……宁欢没有修为护身,这一下会怎么样?

宁欢……宁欢……还能活吗?

宁欢是他妹妹,她姓宿,这天底下的人,会允许她活着吗?

有谁会救她吗?

她做错了什么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是犯了什么错,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忍受众人的指责,接受众人的迫害,甚至要忍受他们杀了他妹妹?

想到了这里,宿枝张开了嘴巴,却像是离了水的鱼,只能做着无用的挣扎。

清潭有些不忍,但并没有留情。他在宿枝死盯着宿宁欢消失的地方时,伸出手绑住了宿枝,按着宿枝跪在地上。

宿枝这些天没有好好休息,加上身上有伤,不如之前那么整洁潇洒,整个人就像是被太阳炙烤过的落叶,身上一点生气灵气都没有了。

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下眼眶泛红,身上的气势也从之前的沧桑疲倦变成了咄咄逼人。

清潭害怕他那双好似覆了寒霜的眸子,也不敢对上那双黑得、充满了恨意的眸子,便依照着从单灵眼睛里看到的薄辉雷阵,在宿枝的脚下画了一个锁饲梦的阵……

业怀这一夜睡得很好。

噩梦折磨了他许久,最后却梦到了前几日发生的事,多多少少缓和了他的疲倦不安。

前几日,在他背着宿枝到处逃窜的时候,他与宿枝来到了一间破庙。

业怀坐在石阶上看着脚下经过的蚂蚁,不知它们在忙碌什么。

宿枝闭着眼睛靠在柱子上,哑着声再次赶他走。

“你走吧。”

“往哪走?”业怀不以为意地脱下了鞋子,看着自己走出水泡的脚,手指慢慢地按了上去,“我无法从你身边走出去,你也别赶我了。”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唇,有些局促地说:“宿枝,如果我说……我可能喜欢你,你会如何?”

他壮着胆子问出来了,之后心跳如鼓,不安地上下移动。

而宿枝喜欢他,他向宿枝告白的事,他在梦里梦到了无数次,却也躲避了很多次……只怕宿枝会说什么伤人的话。

可宿枝什么都没说。

宿枝依旧靠在石柱上,那张脸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冷光,表情平和,看着不似厌恶,但没有回答他……

他侧首等了许久,等不到宿枝回答,就转过了头,说:“我只是说着玩玩的。”

宿枝还是没有说话。

他想不出宿枝在想什么,就踹了一下脚旁的石子。石子顺着石砖落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了他。他紧闭的眼睛微微地颤抖,睫毛轻抚着下方的眼睑,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这时,一束光滑入骨缝中,落在他上半张脸上,罩着他的眉毛,覆盖了一层温柔的金色,连带着没有血色的脸也变得柔和细腻起来。

而迎着光,他缓缓地睁开了眼,那双浅色的眸子经过阳光的洗礼,就像是清透的琉璃,而眼睛里含着的水汽也在此刻落了下来,留下了两道莹润的痕迹。而他扭头看向一旁,发现了宿枝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此刻还没有从那个梦中走出去,脑袋昏沉,就在原地躺了很久,闷声说了一句:“宿枝。”

他小心地问着对方。

“我们在这里安家怎么样?”

他认真地说。

“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妹妹接过来。”

他把他们在的位置说明。

“这里是琼海,是我原本的家。”

“我们就把房子建在珠藤的骨骸中好不好?”

“等着以后他们知道抓不到我们,我们就可以安心了。等以后我养好了身体,谁也不能为难你,到时就算你想要出去逛逛,我们也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我听说人间的年节很热闹……而琼海多妖物,可能不如人间热闹安稳,但你别怕,年节时你若是想去城中,我也可以背着你去。到时我们悄悄去城中偷偷地看一眼,城里的人若是不欢迎我们,我就带着你坐在城墙上,从上面往下看。等着年节过去,人间会静下来,到时就与琼海差不多了,你也不会觉得琼海和人间差距很大了……”

“宿枝,我想薄辉说得对。”他说着说着,因为宿枝久久不应声,变得低落了很多,“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而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即便是奎没死的那时……也算?”

他问到这里,对面却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便猛地坐起身看向对面。而对面鼓起的人那里是什么宿枝,只是珠藤的藤蔓。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而比起躲在珠藤这里,他更想出去找对方。

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了。他顺着宿枝的气味寻了过去,然后去了远山。

他去的那时,“阿鱼”正拿着死水,灌进了宿枝的口中。

宿枝跪在一个阵中,身体被白色的铁链锁着,一根白刺穿过了他的胃部,以斜刺的角度将他定死在这里。一旁还站着被他咬伤的无牙。

无牙的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看到他飞了过来,无牙松开了手,放开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金色的罐子,打开之后先是一声龙鸣,然后一个白色的龙影出现在无牙头顶。

那白龙影是曾经的潜海战将。

不知是不是来自对天玄府的照顾,薄辉在走前分了一条龙魂给刘家人,而此刻龙影一出,结合着远山独有的浓重灵气,组成了一个想要击杀困尸的天雷阵。

看到这一幕,蛟龙的本能在告诉业怀,他要停下了,如果他继续上前,他肯定会死,而他的身体却不曾畏惧,笔直地朝着众人冲了过去。

这一瞬间,四周冲过来无数人,将他围住,他一边甩开这些人,一边奋力地朝着宿枝冲去。

不知是杀了多少人。

没了宿枝会不喜欢的阻挡,他大开杀戒,血雾在他眼前化成了一朵朵红云。红云扑面,扰得他看不清楚前路,只知道要快些,再快些,不然落雷下来,宿枝就完了。而想到这里,他索性不躲着这些来阻拦他的人,只张着嘴巴,由着那些刀剑自己的身上划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路压到了宿枝身旁。

他有一身坚硬的鳞甲,他不怕外伤,而惧内伤。而鳞甲坚固,即便受了一道雷,也劈不死他。

知道这件事,他朝着宿枝大张着嘴巴,咬了过去。

轰隆一声,他把宿枝含在了嘴里,张着嘴低着头,口抵着地面,将宿枝死死护住。

而在这一刻,白龙影引得天雷落下,直接劈在了他的身上,而他运起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蛟珠把宿枝封在了其中。

这时,宿枝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他被死水封了嘴,堵住了耳朵,话说不出来,也不听到周围的声音,就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而他看不清宿枝的表情。

此刻的宿枝对他而言太小了……

他到底是高看了自己,小看了这天雷……

而在落雷击下来的那一刻,四周的人都在欢呼。他迎着周围的欢呼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心中并无其他人的影子,眼里只有宿枝。

……一道天雷就折磨得他如此难受。他定熬不过十二道天雷。

十二道之后,宿枝和他都会死……

也许是知道自己很难熬过这一次,死亡没能吓到业怀,反而让他静下来了。

他的蛟首含住宿枝,而他的元神则脱离了身体,化作了人形,飞到了宿枝的面前。可这时的宿枝是看不到他的。

业怀贴着宿枝落下,黑发遮挡着面颊,盯着宿枝看了许久。

宿枝的黑发打了结,应该是在地上滚了很久,脏得要命,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被折磨得像是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乞丐,他的眼睛里藏着阴翳,藏着恨意,藏着不平。这些情绪折磨着他,磨光了他眼中的亮光,只留下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如今的样子就像是蒙上了灰尘的珍珠,珠光暗淡,显得十分落魄萧瑟。

业怀对比了一下他现在的样子和他曾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双眼里藏着几分苦涩。

说句心里话,业怀还是喜欢看到宿枝原来的样子。如今的宿枝眼睛太黑了,黑得把自己受到的苦都写了出来。业怀不忍心看,就伸出手,用自己半透明的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而这个举动本身就是无用的。

业怀在这一刻第一次去想,如果宿枝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如果他和宿枝都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如果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战火阴谋的年代,宿枝应该是活得很肆意,很潇洒的人,而他则是父母被娇惯坏了的公子哥。

也许他和宿枝相遇的时候,宿枝会像之前那样改正他的行为,板正他的性子,而他也会在与宿枝吵闹的时候,与宿枝走到一起……

如果这世上没有饲梦,如果这世上没有灾祸,宿枝也不会扛着什么责任。即便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宿枝与他无法相遇,宿枝也能活得很好……只要一想,他就满足了。

只是这么一想,他忽然很恨自己当初没有出门整理如今的乱事。

如果当时他出面了,宿枝没准就能降生在好的时代了。

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的刻薄,没准他就不会离开远山了。

而想到这里,后悔的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海,将他吞没了。

他不想宿枝继续累下去,也想宿枝不被欺负,就想要宿枝生活在好的年代。即便自己无法生活在太平盛世,他也想要把太平送到宿枝的面前。

如果宿枝不是生在氾河一支里,如今他一定能活得很好……也不会有人打他,不会有人拿死水封住他的口耳……

而业怀这么想着,带着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悲凉的表情笑了。

笑里藏着逐渐变得复杂的心绪。

而脱离那些美好的幻想,宿枝还跪在这里。

他依旧在受苦。

清潭绑住他的东西很怪异,业怀无法带走他,就只能低头,嘴唇贴在地上,把他含在口中。

可清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在业怀低下头的时候,清潭和那些人对着他丢了鳞片的脖子砍了下去,瞬时间血花飞溅,洒在了那些人的脸上,却点起了他们看到胜利的亢奋,下手越来越重了。

而灵魂出窍,对着宿枝笑的业怀却像是感受不到一样。

在被刀刃砍着脖子的时候,业怀听着四周人们的叫声,平静的思索着,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很简单,抬起自己的头,离开这里,那些人谁也碰不到他,等他伤养好,他可以回来杀了这些人。但这样,宿枝就完了。

而他会出现在这里,其实就是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根本无法放弃宿枝,也无法看宿枝放弃自己。

他想要宿枝好起来。

只是这时他没被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惊到,倒被宿枝的表现惊到了。

似乎知道了上面发生了什么,宿枝怒瞪着双目,泪水落了下来,伤痕累累的人往上使着力气,扯的穿过身体的白刺,以及束缚四肢的铁链叮当作响。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那双眼里淬着毒,燃着火,带着足以覆灭万物的恨意,往上扯动着身体。

而他看不到灵魂出窍的业怀,也不知道自己的挣扎落到了业怀的眼中。

业怀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值得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了满足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个感觉。

而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龙角变了。”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业怀没有去听,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贴在了宿枝的头顶。

外面的人则继续喊着。

“他要化龙了!他要化龙了!”

“怎么办,他成龙后肯定比现在厉害,我们不能让他化龙。杀了他!快!”

接着外面又吵了起来。

可那些都与业怀无关了。

在业怀的手贴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刻,宿枝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兀的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像被谁定住了一样,愣愣地看着前方。

可这里太黑了。

业怀不是龙,嘴里没有炫目的龙珠,只有浓重的黑色吞噬着他的身影,将他藏了起来。

而在这片空洞的黑暗中。

业怀的手心贴着宿枝的头,在心里念着——

【赠予骨肉,送与我福,以子一生,交于反手……】

紧接着,一片温暖的白光出现在了业怀手中,驱赶了宿枝眼前的黑幕。

在头被砍掉之前,业怀把自己的骨头送给了宿枝。

如果说宿枝的天阳体是他的弱点,如果说人的身体太容易死亡,那他就把如今这世上最强的身体送给宿枝。至于他能不能化龙——都不重要了。宿枝借着他的骨肉修出蛟身,用他的身体化龙,也是化龙。

而他愿意让出自己的机缘,毫无悔意。

在此刻,他学了宿枝。

他弯下腰,脸侧的黑发落在宿枝的脸侧,光影交错间,取走了宿枝手上的怨物。

其实他不傻,他看出了这是什么,只是为了让宿枝安心,他不曾提起,宛如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小心地安抚着宿枝那颗受了伤的心。

而在如今不需要了。

他学了宿枝,诅咒了自己。

他与宿枝交换了身体,取走了宿枝身体中的业障,取走了宿枝的不幸,取走了宿枝的伤病,就连宿枝造下的杀孽,他也背了。

他要死了,就要带走宿枝身上所有的不幸。

他要宿枝活得比谁都好,谁也无法踩着龙身打压宿枝。

他以自己的命诅咒饲梦,将危害宿枝的东西封在了他换来的身体里,替宿枝去做个这个容器。而在诅咒生效的时候,“阿鱼”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阵紫气从阿鱼的头顶飞出,直接没入了邺蛟的指骨……

而业怀能与宿枝交换身体的引子,就是他对宿枝的爱。

毕竟怨物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

心里的执念有多强,怨物才会有多强。

而他心里最看重的是宿枝,所以他对宿枝的喜爱成了怨物触发的根基。

他想要成功诅咒自己,就要拿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情绪去催动怨物。

那这个诅咒就是建立在他爱宿枝这上。

如此说来,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这个阵法就会失效。只是他是个死心眼,他不觉得自己会变心,他只是觉得,如果宿枝是他的劫,他便不能继续去喜欢对方,这样只会害了对方。

因此,他爱宿枝,却把爱用雾气遮挡了起来。

他想,他会永远爱着宿枝,却也会永远不去正视这件事。只有这样做,宿枝才安全了。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懂了珠藤会留下的原因。

如果能护对方无事,他是能活一世,还是能够转世,都是不重要的。

所以,就这样吧。他替宿枝背着氾河病弱的身体,替宿枝承担杀业,替宿枝永远留在这里,宿枝则带着他赠与的骨肉,离开这里吧……

“宿枝。”

在一块骨头被塞到身体里,在浓郁的血腥味灌进口中,冲散了堵着自己的死水时,宿枝听到了业怀比起以往要平静温柔的声音。

他说:“我想了一下,琼海太冷清了,沙漠里很难看到绿洲,确实不适合你住,所以,我放你走了……”

话音落下,一把黑刀砍下了巨大的蛟首,四周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那声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高兴与亢奋,阴冷与绝望,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而在逼人疯狂的欢呼声中,宿枝咬着牙,拼尽全力挣脱出一只掉了一半皮的手臂,在蛟首被斩落的那一刻,一把抓住了停在空中的怨物,握住了阿鱼的鳞片。

那一瞬间,四周亮起了柔和的金光。

而金光出现,却把头顶的白云吹走了。

这时,不一样的雷落了下来。一条星河出现在众人头顶,朝着蛟首四周劈了下去。

“是天罚!是天罚!”

一时间,天玄府的人,还有一同围剿业怀宿枝的人陆续被雷劈中。雷声落下,发出宛如怒吼一般的巨响。

一瞬间,狂风骤起,乌云密布,远方的天际不时有青光闪过,似乎是愤怒的青龙在彼端张大了嘴巴,势要吞下下方的山河。

“怎么会这样?”清潭瞬间慌了神,不能理解地看着上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天罚?”

与薄辉这些后修为尊的不同,天罚是天道星河的意识。天道是万物根本,就连薄辉这类强者都不能脱离越过。而天道负责运行万物,如果降下天罚,说明这里的人做了什么错事……

清潭想到这里,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停止化龙的尸体,心里出现了一个猜想。而托着自己有罡目护身的原因,他没有被天雷击中,但被天罚夺走了一身的修为。

身旁的无牙与他一样,托着手里的龙影没有死去,但家中儿女全都被雷击中,死在了身边。

这一瞬间,场面乱了起来。

清潭意识到错误的发生,手都不会了。

可无牙却咬着牙,喊他“看看么!错事已经做做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封饲梦!”

他见清潭惊魂未定,一拳打了过去,恨声说:“如今我们和邺蛟与宿枝结了仇,他们被迫害成这样,你还指望他们出来后毫无怨言吗?若是他们动用了自己的力量报复,你我又能怎么办!所以听我的!封——!”

“封——!”

这一声近乎疯狂的封,险些盖住了雷声。

两人明知是错的,还是借着天雷成阵了。毕竟无牙说得有道理,清潭确实不敢放宿枝出去了,也怕业怀冤魂作祟,就下了死手。

冰冷的水就这样灌入了地下。

天雷围着水阵,将地下的两人拖到了地底。

蛟首被人按在下方,蛟身被无牙拖走了。

不知为何,那被业怀赠与了骨肉的宿枝没动。直到最后一捧土盖上来,一切都结束了。

而阿鱼在天罚结束后醒了过来,没有办法再想任何事情了。

回忆小师弟死前那一幕,想着远山中死去的师兄弟,他再也受不住了。

找不到归处,困于内疚的他提剑自刎了。蓝色的血顺着下山的坡道,一直流淌,就像是阿鱼死前的那些心事,因为混了泥土,变得泥泞了……

在阿鱼死了后,清潭这才发现远山里发生的事。因为远山没人了,清潭又要守着饲梦,便占了远山,改为清原。

阿鱼等人则因为死前执念太重,并未转世投胎,而是留了下来。

他们总想着自己还没有接宿枝回来,总想着没能救师父,所以就在禁地里盼着望着,等着宿枝,等着师父醒来。到时候远山还是远山,师门还是师门。

也因为死前自己的身体被操控,对宿枝说了过分的话,阿鱼性情大变,从原来寡言稳重的人,变成了后来的唠叨性子。

像是怕宿枝不懂他在想什么,继续误会他一样,他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就时常顶着一个鱼头。纵然可笑,却不是那个伤害了师弟的面容……

时间缓慢地往后推移。

其实业怀和宿枝的交换并未彻底完成。

就在业怀有意送出宿枝,把所有的不幸都留在自己身上时,宿枝捏住了漂浮在空中的鳞片,在业怀触发了怨物的那一刻,与业怀同分了这份苦楚。

经过此事,他与业怀的命格混连在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彼时他、饲梦、业怀,成了另类的共生体。

他们拥有着共同的力量,共同的宿命,以及共同的困境。

但与他和饲梦不同,业怀死了……

而宿枝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护着业怀的元神,不让业怀承受太多。

但不知是因为饲梦的力量,还是因为业怀的力量,或者是饲梦和业怀的力量混合了,导致他有了一双可见万物的眼睛。

他看到了很多的事。

即便本体被困在水牢中,他也能看到百里之外的宁欢。

宁欢的手臂往下无力地垂去。

那个女修背着宁欢跑了很久,好不容易进了城,城里却没有医修。女修不认识路,就慌张地到处找着。

如同那次业怀背着自己一般,她大街小巷的找人帮忙,求人救命,可长公主逃走的那次,他们被上京挂了画像,谁都知道宁欢是宿枝的妹妹,知道她的长相,所以没有人愿意救她们。

那女修就这样背着宁欢的身体,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温热走到寒冷,然后在四周的灯火中迷失了方向,跪在了在寂静的石板路上,再也无法直起身子……

宿枝看到这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能是没想到他救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愿意在她们遇难时,帮她们一把……

宁欢死的时候,宿枝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来救救她,如果有谁能救救她就好了……

可没有。

宿枝的天彻底黑了。人间世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他躺在水牢之中,四周飘散着业怀藏在嘴里的糖盒子和酒杯,以及那封信。

那些东西都落在了水中,与他的处境差不了多少。

此时,糖快化了,信也湿了,酒杯也沉到了地下……而他就倒在爱人的白骨中,窥不见阳光,闻不到周围的血腥尘沙,带着聚不起来的糖,沉入了地底。

而在数个深不见光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他紧盯着上方那个巨大的头。

那是业怀的头。

可那双他极为喜爱的浅色眼眸却不会睁开了……

他怀里藏着业怀的元神,却不敢放出业怀说说话。

他喜欢业怀,喜欢到心都疼了,所以他不能把业怀留在这里,他要业怀好好的活着……

而他的愿望很难吗?

他又做错了什么?

其实,当业怀的头掉下来的那一刻,强烈的恨意包围了他,模糊了他心中的善恶界线。那一刻,他过往的努力,过去的坚持,都碎在了九月之中。被头顶的太阳晒干了,只留下了修补不了的裂痕。

他好恨。所以,出去吧……

世人既然这么害怕饲梦,那他一定要成为他们心里的另一个饲梦……

而他发誓,他会比如今的饲梦,做的更好……

这一刻,水底水泡上升,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宿枝积攒了不少的力量,终于撬开了被他和业怀封死的阵。

在数个看不到天日、只能对着业怀尸骨的日夜里,时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心里唯一剩下的只有清晰的恨意。

在这段日子里,他就和饲梦互相拉扯,双方都有意吞噬掉对方的神志,而这个身体是他的,饲梦在面对他的时候注定不占优势,所以纵然进展不快,最后的结局也是他吞噬掉了饲梦,压制了饲梦。

但这种吞噬与寻常的吞噬不同,他没能彻底让对方消失,而是把对方的力量转为自己的。把饲梦练成了自己的法器,受自己驱使。

借着掌握了饲梦力量的机会,他花空心思,找到了把业怀元神送出水牢的机会。

毕竟这里又黑又冷,业怀不适合留在这里……

而在他决定送走业怀之前,他捧着那团金光,依依不舍地吻了上去。

他其实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把对方留在这里陪着他。他不想失去业怀,如果业怀也走了,他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希望好像就要覆灭了,周围的水也会更冷了……可即便这样的念头动了几次,他握着元神的手也没有松开,抢走的鱼鳞也没有还回去。

而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别见了。”

“也别再遇见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他。

业怀不会死,也不会弄得这么狼狈。

如果没有他,业怀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水君,纵然脾气不好,旁人也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而在过去,他说过许多话,其中有一句话不曾作假,他确实很不喜欢别人伤业怀,所以……放业怀走吧……去一个远离他的地方。

一个安全又温暖的地方。

即便业怀日后的生活没有他,只要业怀能好好的活着,总比在他身边强上许多。

只是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舍不得。

如果……他和业怀都能生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那时没有那么多的困难,他也许会潇洒的游历山河,业怀也许会是一个仗着父母宠爱,肆意妄为的骄纵公子哥;也许某天他们会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许只有一面之缘;也许在擦肩而过那时,他和业怀会停下脚步。

他会因为看不上业怀的做派,偏要板一板对方的性子。业怀也是如此。

到时他们又会聚在一起打闹,没准打着打着,就能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妹妹还在,业怀的双亲也还在,两边都是护短的人,没准会因为他们吵起来。

没准在走过某条街道时,他能够与……远山的师兄弟擦肩而过,没准能够与师父打个照面,没准能够看到季庭生,没准还能和林青对骂,亦或者是背着业怀去找奎,三个人继续结伴同游。

最开始,会是他和奎欺负坏脾气的业怀。到后来,他会和业怀在一起,那时就是他们在一起欺负奎了……而奎笨,肯定说不过他们,一定会被气得要哭,但又怕被他们丢下,只得作罢,最后傻气地拿着两串糖葫芦,在他们身后追着他们……

彼时阳光正好,他们可以不畏惧寒冷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而那样的画面,想想都觉得很好。

可惜“好”他拥有不到。

而现实没有想象的那般好,他也没有游历人间的心思了。他要记得宁欢和业怀的死,也不能忘记他们的死,自己的苦楚,所以,总该有人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他不希望拖着业怀,他也不能拖着业怀。

他总希望业怀活得很好,比谁都好,所以,他送走了业怀。

他的指尖轻轻一推,将地下水牢中那点仅剩的光送走了。

金色的光从他的指尖离开,轻缓地飘向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睛凝视着那越过黑水的金光,知道离开这里之后,业怀若是转世了,就是与他毫无瓜葛的人了。

他只是希望,业怀来世的性子好一些。虽说大能尊者转世都不会太差,可业怀没了那一身的本领,没了薄辉珠藤的保护,再那么嚣张,肯定会被人收拾的……

所以……

“即便是装的也好。”

“性子可不能像是原来那么坏了……”

“最好多笑笑,笑得多了,看着和气,身边也就会有人来了。”

他在心里如此想着,未曾想过当业怀离开地下时,他也受到了影响。

因为和业怀是共生的原因,业怀的元神离开了地底,他的元神也脱离了肉身,来到了地上。只是因为业怀的转世,加上业怀对自己的诅咒被他分担,所以他面对的问题和业怀差不多。

有关之前的记忆,在诅咒刻意的覆盖下,记不清楚了。他不是业怀,不知道业怀诅咒了自己什么,只知道他不能放任业怀独自被永生永世地诅咒着。

如今,若要记住这份仇恨,他就要松开手中的鱼鳞,让转世的业怀独自承受诅咒,如果不松开,他就记不住之前发生的事。

于是为了提醒自己,他分出了自己的一缕魂,在这个魂魄里存放了他的记忆。如此一来,在他忘了的时候,这个魂魄会提醒他想起来,这个魂魄忘了的时候,他会提醒这个魂魄想起来。而他被压在水牢中的身体则因为魂魄不在,被饲梦暂时占据了。

魂魄出去之后,他开始寻找放出自己肉身的办法。

而清潭做了亏心事,怕他们跑出去报复世人,就废了不少的力气,把他的位置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阵在哪里,破不了困住自己的阵,即便杀了清原所有的人,翻遍清原每一寸土地,被阵法遮挡的阵眼他还是看不到。所以为了弄明白地阵在哪儿,他先拜入了这代清原掌门的门下,给自己起名为澶容,又在之后去了另一个掌握钥匙的家里,附在那家孩子的身体里,静静观察着。

之后为了方便交流,他的记忆魂魄去了清原,他留在了傅家。

遇到阿鱼他们完全是意外。

但那时的他,已经没有去弄明白阿鱼他们为何会死的心思。

他甚至不会跟阿鱼他们交谈。

而他之所以能窥心,也是因为他掌控了饲梦。窥心探神,本就是饲梦诱惑他人与自己交易的简单手段。

饲梦想要别人与自己做交易,自然就要有一双能够看清人心的眼睛,而这,也是澶容总能轻易进出他人神海的原因。比起自己的本体,藏着记忆的他更清楚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

就这样,宿枝带着不时就会消失的记忆,遇到了若清。

也许是天道的安排,转世的若清出现在清原之中,与傅燕沉和澶容这两个宿枝相见了。

在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傅燕沉与澶容受到了若清体内前因果的影响,找到了他们的业怀。

不管业怀转世之后的皮囊如何,在他们眼里,业怀都是最初与他们相识的样子。

那一瞬间,作为保留记忆的澶容陷入了一个怪圈,他开始不想去看若清,又放不下若清,就这样纠结着,观察着,忍不住照料着,一点点心里有了裂痕,给了饲梦可乘之机。

不知是在饲梦的诱惑下,还是太想什么都不管只与若清在一起。澶容如同傅燕沉一般,忘了宿枝和业怀的过往,一心只有跟若清在一起的想法。

因为澶容的刻意遗忘,忘记了前尘的傅燕沉这次没能等来另一个自己提醒他过去,就这样也忘了前尘,专注于眼下,开始寻找杀了自己双亲的凶手,却不知道人就是他杀的。

就像是若清看到傅燕沉想要跟着他,看到澶容想要护着澶容一样。若清和澶容体内的果子、连接的缘分都在牵引着他们。

若清之所以对傅燕沉和澶容不同,原因不外乎是他隐约记得,傅燕沉就是从前那个骄傲的宿枝 澶容就是后期被人坑害、不会笑了的宿枝。

所以他总是念着,在傅燕沉的身边,他可以说笑玩闹,在澶容的身边,他总是放不下澶容的安危。他之所以身体不好,就是因为他背了宿枝天阳体的坏处。

而他在洪莽期造下的杀孽,因为宿枝打断了诅咒,选择了分担,所以离他远去了,变成了宿枝的业果,由宿枝替他扛着。

只要宿枝还拿着那鱼鳞,那些杀孽就找不到他头上。

因此初见孽缘时的那些红线没有围在他的身上,而是围着他转,意思就是指这是他在洪莽期战时杀的人,但因为有人替他扛了罪,所以债责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而缠在手上的三道红线,比起是需要他们去还的孽债,还不如说那是业怀的劫还没有过去。那些都是业怀必须要面对的一步。

而这也就是指天道从未因为蛟首被斩掉,就默认业怀渡劫失败。而这也就是指,当初化龙失败很有可能也是他劫难里的定数。

他们都不懂,纵然转世,若清的元神也还是蛟龙的元神,而他身上绑着怨物,所以他和宿枝和饲梦是连在一起的。宿枝不死,在这边拖着他,他就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新生命,顶多是跑到素音孩子的身体里寄居。因此他还在那个故事中,被绑在那个身骨上。

而之前的季庭生算他害死的,因此那道线是他的。

之后的阿惹会死,是因为宿枝的布局,所以算是宿枝的孽债。

但因他分担了宿枝的业果,所以属于阿惹的那条线在他的手中,成了他的过错。至于意绫之所以会把澶容人称业怀,也是因为他们混了命格,业怀给了宿枝自己的骨。

而他经历了这么多,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天道不放他,仍要他继续渡劫。

至于那次金龙门暗示澶容没有影子,以及澶容的影子落不到镜子里,都是因为傅燕沉才是本体,澶容只是他分化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早前阿鱼遇到傅燕沉,说了宿枝的喜好,那喜好却全都与傅燕沉对上,原因就是如此。

而傅燕沉手里的那块经常说话的骨头,其实不是业怀的神识,也不是白骨生了邪灵,变成了物化的精怪,而是饲梦正在通过那块骨头与他联系。

饲梦想仗着傅燕沉什么都没想起来,澶容被若清占据了心神,什么都不想的时候,重新占据上风。

而傅燕沉和澶容都忘了这件事,所以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段时日。

至于那紫晶——不过是饲梦的障眼法。

饲梦与傅燕沉接触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紫晶。

甚至可以说如今天下,唯一能与饲梦接触到的就是若清和傅燕沉。

业怀和宿枝。

而饲梦与若清的接触,则在若清摔倒的那次就开始了。

自傅燕沉和澶容从宗门大会回来前就开始了。

那次是傅燕沉和澶容第一次离开若清,少了他们潜意识的阻拦,饲梦开始离间若清与傅燕沉和澶容的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撬开他们三人心中的间隙,才能够施展他的能力。

所以什么穿书,什么系统都是假的,不过是饲梦给若清的错误记忆。

而若清之所以会有这段错误的记忆,还得从蛇女求他的那次说起。

当年蛇女抱着自己缺少了一魂的孩子来找饲梦,饲梦便从飘荡在星河附近的灵魂里抓了一个,放了进去。两者融合,结成了一个新的灵魂。

而被饲梦抓来的那个灵魂,正是经过时空间隙穿越而来的外乡人。

一个来自其他时代时空的灵魂,就这样占据了业怀记忆里的一块,带来了不少错误的认知。

而这种穿越而来的人在这个世上不多见,但不是没有。

因此,在饲梦引着若清摔倒之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布局。接着那个外乡人的生前记忆,扰乱了业怀的认知。

而饲梦对外界的干预,则在傅燕沉和澶容因为若清节节败退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可这又能怎么样?

澶容紧闭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像是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一样,他望着那面镜子,不悲不喜地对上了镜子里的傅燕沉,傅燕沉也收起了同样的表情,静默地看着他。

地宫里面没有风,也不知是怎么吹起了他们有关记忆的一角。

但既然醒来了,就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千年之前的事情还要重演。

就像是现在的季环生和单灵,以及清原掌门要杀他们一样。

过去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变化。

他们依旧被人赶杀。

他们依旧拖着业怀。

业怀被他们绊住了脚,没能过上没有他们的平静日子。

直至此刻,业怀都在为了他们奔走,为了救他们累得忘了自己的感受。那饲梦甚至又趁着他们不注意,缠上了业怀。

不过不要紧。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他们成了最了解饲梦的人。也是最容易击垮饲梦的人。

而不管是饲梦,还是世人,在他们清醒之后,都只剩下了一个结局。

——他会离开水牢的。

到时,谁都拦不住他。

毕竟千年前的事总需要有个结果。既然别人不给他这个结果,他就去自己要。

——而怎么要?

澶容推开了阿鱼。

傅燕沉一把扯下头上的流苏。那流苏落地之后,变成了一个有着缺口的云纹玉。

这面镜子把他们尘封的心事找了出来,也把他们的记忆带了回来。

傅燕沉面无表情地拿着那块云纹玉,无不嘲讽地想着过去的他总是在找杀了自己家人的人,一直恨那人不出现,心里琢磨着为何那人抢了玉走之后就消失了。

原来是身为罪魁祸首的他,已经忘了是自己动的手。

那个杀了傅家人,拿走云纹玉的人是他,去接他的人是澶容。而他不动手,自然就有了那人害了傅家,却久久没有动手的怪异之处。

怀若楼能知道这段故事,也是他有意透露给怀若楼的。素音在信中提及的那个告诉了怀若楼饲梦存在的人,就是他。而这段过往也被饲梦利用,想要引他和澶容自相残杀。

而怀城林家,则是他和澶容在去清原之前弄出来的事,因为是他和澶容的手笔,因为他才是本体,所以在他去找的时候,怀城才会出现。

因为怀城本来就是他的。

早前阿鱼说澶容喜欢吃的那些东西,其实真正爱吃的不是澶容,而是他。他带着宿枝没下远山的回忆,爱着活在远山的自己,而澶容带着下了远山后的不幸,所以澶容爱不起来远山的一切,就不爱吃阿鱼记忆里宿枝爱吃的东西。

因为受到过伤害,所以澶容是漠然的,心里并没有善恶的界限,而他还怀揣着宿枝下山前的那份天真,所以他总是做不出太恶的事情。自己把自己的脚绊住了……

而他和若清之间会出现这么多的误会、伤害,不过是因为若清的情劫没有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顺顺利利的在一起。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当傅燕沉出现在地宫,与若清同时看向那面镜子的时候,若清和傅燕沉身上的怨物都出现了。

鱼鳞在傅燕沉的身上,发丝在若清的手里。

而澶容则在这时站了起来,那双眼睛里的情绪第一次那么好懂。

悲凉到透彻,他安静的像是饱经风霜的旅人,疲惫,但不想停下。

说来可悲,澶容和傅燕沉是一个人,拥有着共同的神识,因此当傅燕沉醒来之后,陷入昏迷的澶容就没了躲避的可能。他和傅燕沉同时看了若清一眼,慢慢地合在了一起。

之后,那个是宿枝,又不像是记忆里宿枝的人出现了。

在这一瞬间,若清手上的第三根红线出现了,它指着若清自己。

而这根红线是宿枝的过错,害死的债主就是若清自己。亦或者应该说是业怀。

而通过一段不长的距离,宿枝就隔着人看着若清。

这是傅燕沉和澶容在看若清,也是宿枝在看业怀。

看着看着,宿枝就笑了:“我曾说过,要你和我一起走……”

若清被蛇女按在怀里,趴在地上傻傻地看着他。

“是真心的。”他说到这里,转过身去,没有说起下句话。

如果当初他们走了……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到时饲梦也好,怀若楼也好,都与他们无关了。

只可惜,他们没有走,也走不了。

而若清看着他,在他转身的那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不顾蛇女的阻拦,喊了一句:“宿枝!”他慌乱地说,“我们现在……”走吧。

他想如此说,可这句走吧就是说不出口。

他觉得这是有谁在阻止自己。而不说这句,他又不知道该与宿枝说些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宿枝离开了。

在宿枝走后,他就像是丢了魂一样,直到蛇女抚摸着他的脸,他才回过神,愣愣地看着蛇女,忽然哭了出来:“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做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要我怎么做?我要怎么才能救你们?”

蛇女说不出话,她死了太久,元神就附在挂到珠藤尸身上的牛妖身上,变得不伦不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业怀质问她的时候,伸出手摸了摸业怀的头,将他藏在身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业怀则在这时抱住了她的腰,把脸贴了上去,瓮声瓮气地说:“你走行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你倒是说啊!你以为我想让你这么累地活着吗?”

他沮丧绝望地喊着,完全找不到去救蛇女,去帮宿枝的办法,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梅姑静静看着这一幕。

不知道清潭的镜子到底是什么,只看到了季庭生的影子。

在这时,她听不到那面旗子传来的声音了。她先是想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很茫然地转了一圈。然后看到了若清,便上前一步,可能是想要与他要好处,又看他如今这般狼狈,便咽下了嘴里的话。

她思索了片刻,说:“算了,你的东西我不要了,我还有事要忙,便不与你纠缠下去了。”

若清闭着眼睛,在她走之前喊她:“梅姑。”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力感。

梅姑疑惑地歪过头,说:“有事?”

业怀想起了过往,自然也懂得运用自己送给宿枝的力量。他掐着手指,指尖一弹,把一段往事送给了梅姑。

有关季庭生的故事落在了那面镜子上,梅姑就傻傻地看着,像是不认识镜子那人一样。

她那双呆滞贪婪的眼睛在看到季庭生被杀,金子被抢,以及季庭生把金子还给若清的那一刻,亮了起来。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一瞬间眼泪就像是不要钱一样,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一边无声地哭,一边表情复杂庆幸地笑。

业怀有一瞬间不懂她在笑什么。

梅姑眉眼上扬,睫毛颤抖,慢慢地抬起了手。

业怀这时则靠坐在蛇女的怀里,坐在对面观察着她的每个表情。

梅姑变了很多,多到他几乎要认不出来梅姑了。